檀香刑 莫言-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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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趁着俺虾腰的工夫把本相掩饰了大半,只余着一根尾巴梢子从袍子后边露
出来,拖落在地上,沾上了不少污泥浊水。俺心中暗想:老虎,俺家院子里的泥
水混着猪血狗屎,待会儿非把苍蝇招到您的尾巴上不可。俺还没想完呢,那些趴
在墙上歇息的苍蝇们就一哄而起,呜呜呀呀地抢过来。它们不但落在了大老爷的
尾巴上;它们还落在了大老爷的帽子上、袖子上、领子上。大老爷和善地对俺说
:“小甲,进去。”通报一下,就说本县求见。“
俺说,请大老爷自己进去吧,俺爹咬人呢。
刑名师爷收了他的刺猖本相,横眉立目地说:“大胆小甲,敢不听老爷的招
呼!
快快进去,把你爹唤出来!“
钱大老爷抬手止住了师爷的怒吼,弯着腰钻进了俺家的厅堂。俺急忙尾随在
后,想看看虎豹相见那一霎是个什么情景。俺巴望着他们一见面就成仇敌,呜呜
地低鸣着,竖起脖子上的毛,眼睛里放出绿光,龇出雪白的牙。白虎盯着黑豹,
黑豹也盯着白虎。白虎绕着黑豹转圈,黑豹也绕着白虎转圈;谁也不肯示弱。俺
娘说过,大凡野兽对阵,总是要吹胡子瞪眼龇牙咧嘴使威风,首先在气势上压倒
对方。只要有一方怯了,闭了威,耷拉耳朵夹尾巴,目光低了,胜方胡乱咬几口
也就拉倒了。就怕双方都硬撑着,谁也不肯闭威,那就免不了一场恶战。不战不
好看,恶战才好看。
俺盼望着俺爹能与钱大老爷虎豹相争,互不相让。俺看到,他们互相绕着转
圈子,越转越快,越转越猛,爹转成一股黑烟,钱大老爷转成一股白烟,从厅堂
转到庭院,从庭院转到大街,转转转,转得俺头晕眼花,身体转成陀螺,他们最
后转到了一起,黑里有了白,滚成了一个蛋;白里有了黑,拧成了一条绳。他们
从院子东滚到了院子西,从院子南滚到了院子北。一会儿滚上房,一会儿滚下井。
突然呜嗷一声叫,山呼海啸,兔子交配,终于天定地定。俺看到,一只白虎,一
只黑豹,相距半丈远,各自狗坐着,伸出大舌头,舔着肩上的伤口。这一场虎豹
大战,看得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胆战心惊,浑身冒汗。但它们没分出胜负。
在它们咬成一团时,俺很想帮俺的豹子爹爹一把,但根本就插不上手。
钱大老爷恶狠狠地看着俺爹,脸皮上挂着一丝轻蔑的笑容。俺爹脸皮上挂着
轻蔑的笑容,恶狠狠地盯着钱大老爷。俺爹根本就不把这个将小奎打了个半死的
知县看在眼里,俺爹真豹、真驴、真牛。这两个人的目光相交,活活就是刀剑交
锋。噼噼啪啪,火星子乱溅。火星子溅到俺脸上,烫起了几个大燎泡。他们的目
光胶着了一会,谁也不肯撤光。俺的心简直是提到了嗓子眼里,一张口就会蹦出
来,落地就变成野兔子,撅着尾巴跑掉,跑出院子,跑上大街,狗追它,它快跑,
跑到南坡啃青草。什么草,酥油草,吃得饱,吃得好,吃多了,长肥膘,再回来,
俺的胸膛里盛不了。俺看到它们的肌肉都绷紧了,藏在肉掌里的趾爪都悄悄地张
开了。它们随时都会扑到一起,咬成一个蛋。在这危急的关头,俺老婆香气扑鼻
地从里屋走出来。
她脸上的笑容是玫瑰花瓣,层层瓣瓣瓣瓣层层地往外扩张着。她的小腰扭啊
扭,扭成了一股绳。她的本相在俺的眼前闪烁了一下就隐藏在她的又白又嫩的又
香又甜的皮肉里了。俺老婆装模作样地跪在地上,用比蜜还要甜、比醋还要酸的
声音说:“民女孙眉娘叩见县台大老爷!”
俺老婆这一跪,刷地就泻了钱大老爷的底气。他的目光偏转,学着伤风的山
羊一样地咳嗽: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分明是假装咳嗽,俺虽然傻,
但也能看得出来。他侧眼看着俺老婆的脸,不敢正眼看,不敢停留地看,目光蚂
炸,跳来跳去,嘭嘭地撞到墙上。他的脸可怜巴巴地抽搐着,不知是害羞,还是
害怕。
他连声不迭地说:“免礼免礼,平身平身。”俺老婆站了起来,说:“听说
大老爷把俺爹抓进了大牢,在洋人那里讨了个大赏,俺准备了黄酒狗肉,正准备
给大老爷去贺喜呢!”
钱大老爷子笑了几声,问了半天才回腔道:“本官食朝廷俸禄,岂敢不尽职
尽责?”
俺老婆浪笑一阵,毫不顾忌地上前揪了揪钱大老爷的黑胡子,捋了捋钱大老
爷的粗辫子——俺娘怎么没给俺生出一条粗大的辫子呢——又无法无天地走到檀
木椅子后边,揪了揪俺爹的小辫子。
她说:“你们俩,一个是俺的干爹,一个是俺的公爹。干爹抓了俺的亲爹,
又要让俺的公爹去杀俺的亲爹。干爹公爹,俺亲爹的命就掌握在你们两个手里了!”
俺老婆说完了这些疯话,就跑到墙角上哇哇地干呕起来。俺心痛老婆,羞答
答地上前,去给她捶背。俺说老婆,你是不是让他们给气病了?她直起腰,眼睛
里汪着泪水,怒冲冲地说:“傻子,你还好意思问我?老娘给你们家怀上了传宗
接代的孽种啦!”
俺老婆嘴里骂着俺,眼睛却看着钱大老爷。俺爹的眼睛仰望着屋顶,大概是
在寻找那只经常出现的胖大的壁虎。钱大老爷的屁股很不自在地扭动起来,憋了
一肚子稀屎的小男孩都是这个样子。俺看到汗水从他的头发里流出来。刁师爷上
前,打了一个躬,说:“老爷,先办公事吧,袁大人还在公堂上等着回话呢!”
钱大老爷抬起袍袖沾沾脸上的汗水,捋捋被俺老婆揪乱了的胡须,又学着山
羊咳嗽了一阵,然后,青着脸,极不情愿地给俺爹做了一个长揖,道:“如果下
官没有认错,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赵甲赵姥姥了。”
俺爹手捧着那串檀香佛珠站起来,骄傲地说:“小民赵甲,因有当今皇太后
亲自赏赐的檀香佛珠在手,恕小民就不给父母官下跪了。”
说完话,俺爹就把那串看上去比铁链子还要重的檀香木佛珠高高地举起来,
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钱大老爷退后一步,双腿并拢,理顺了马蹄袖子,一甩,屈膝跪倒,额头触
地,用哭咧咧的声音说:“臣高密县令钱丁敬祝皇太后万寿元疆!”
钱大老爷敬祝完毕,爬起来,说:“非是下官敢来劳动姥姥玉趾,实是山东
巡抚袁大人有请。”
俺爹不理钱大老爷的话茬儿,双手捻动着佛珠,眼睛望着屋笆上那只壁虎,
说:“县台大老爷,小民臀下这把檀香木椅子,是当今皇上赏给小民的,按照官
场的规矩,应该是见物如见君的!”
钱大老爷的脸色,顿时变得比紫檀木还要深沉。看起来他有满腔怒火,但又
强压着不敢发作。俺感到爹太那个了一点,让大老爷对着您下了一次跪,就已经
颠倒了乾坤,混淆了官民。怎么好让他给您二次下跪呢?爹您见好就收吧。俺娘
说过:皇帝爷官大,但远在天边;县太爷官小,但近在眼前。他随便找个茬子就
够咱爷们喝一壶了。爹,钱大老爷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俺已经对您说过了俺的
好朋友小奎对着他的轿子吐了一口唾沫就让他把腿打断的事了。
钱大老爷眼珠子一转,冷冷地问:“这把椅子,皇上何时何地坐过?”
俺爹说:“己亥年腊月十八日,在大内仁寿宫,皇太后听李大总管汇报了俺
的事迹后,开恩破例接见小民。太后赏给了小民一串佛珠,让小民放下屠刀,立
地成佛。然后太后让俺向皇上讨赏。皇上站起来,说,朕没有什么东西赏给你,
如果你不嫌沉重,就把这把椅子搬走吧。”
钱大老爷阴沉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冷笑,说:“下官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但
多少也念过几本典籍——古今中外,没有哪一个皇帝,肯把自己的座位,拱手让
给别人——更别说赏给一个刽子手!赵姥姥,您这谎撒得也忒野了点吧?你的胆
子似乎也忒大了点吧?您怎么不说,皇上把大清的三百年基业、十万里江山也赏
给你了呢?
您在刑部操刀多年,按说也应该知道了一些国家的律典,下官请教,这矫传
圣旨,伪指圣物,把谣言造到皇太后和皇帝头上,按律该治何罪?是凌迟呢还是
腰斩?是灭门呢还是夷族?“
俺的个爹,大清早晨没来由地瞎狂,这不,把祸惹大了不是?吓得俺丢魂落
魄,急忙下跪求饶。俺说钱大老爷俺爹得罪了你,你把他剁了喂狗也是他罪有应
得,可俺两口子没招您没惹您,您手下留情,不要灭了俺的门,您要是灭了俺的
门,谁给您去送肉送酒?再说,俺老婆刚刚说过她已经怀了孩子,要灭门也得等
她生了孩子再灭是不是?
刁师爷抢白道:“赵小甲,你好生糊涂,既然是灭门,就是要斩草除根,杀
你家一个人芽儿不剩,难道还会给你留下个儿子传种接代?”
俺爹走到俺的跟前,踢了俺一脚,骂道:“滚起来,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没事的时候还挺孝顺,怎么一到了紧要关头,就成了这个窝囊样子?”骂完俺,
爹转身对着钱大老爷说,“县台大老爷,您既然怀疑俺造谣蒙世,何不进京问问
皇太后与皇上?如果嫌山高路远,不妨回行问问袁大人,他老人家应该认识这把
椅子。”
俺爹的话绵里藏针,把钱大老爷给震唬住了。他闭着眼,叹息一声;睁开眼,
道:“罢了,下官见识短浅,让赵姥姥见笑了!”钱大老爷双手抱拳,给俺爹作
了一个揖,然后,他又一次放下马蹄袖,苦瓜着脸,甩响马蹄袖,扑通下了跪,
对着那把椅子,叩了一个响头,大声吼叫着,骂街一样:“臣高密县令钱丁敬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俺爹那两只捻动着佛珠的小手颤抖不止,掩盖不住的得意之色从他的眼神里
泄露出来。
钱大老爷站起来,微笑着说:“赵姥姥,还有没有御赐的宝贝了?下官跪一
次是跪,跪两次是跪,三次四次还是跪。”
俺爹笑道:“大老爷,怨不得小民,这是朝廷的规矩。”
钱大老爷道:“既然没了,那么,就请赵姥姥跟下官走一趟吧,袁大人和克
罗德总督还在县衙恭候呢!”
俺爹道:“敢请大老爷吩咐两个人把这椅子抬上,俺想让袁大人辨辨真假。”
钱大老爷犹豫了片刻,然后一挥手,说:“好吧,来人呐!”
那两个狼变的衙役抬着俺爹的龙椅,尾随着并膀前进的俺爹和钱大老爷,出
了俺家的院门。俺老婆在院子里哇哇地大呕,一边呕一边大声地哭喊:“亲爹啊,
您好好地活着啊,闺女已经给您怀上外甥了啊!”俺看到,钱大老爷的脸上红一
阵白一阵,很不自在,俺爹的脸上却愈加显示出骄傲自大的神色。在轿子前面,
钱大老爷和俺爹客客气气地推让着,如两个级别相当的官员,似两个互敬互爱的
朋友。最后,他们谁也没有上轿,两个衙役便把那张龙椅往轿子里塞,塞不进去,
只好反扣在轿杆上抬着。俺爹把佛珠放在了轿子里,从轿子里抽回身体。轿帘落
下,挡住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俺爹空着两只小白手,得意非凡地看着钱大老
爷。钱大老爷怪笑一声,飞快地抬起手,扇过去一巴掌,正中了俺爹的腮帮子,
叭唧一声脆响,摔死一只癞蛤蟆的声音。俺爹猝不及防,在大街上转圈子,刚刚
站稳,钱大老爷又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更狠,把俺爹打得侧歪着倒地。
俺爹给打懵了,眼神迷迷瞪瞪地,坐在地上。俺爹一低头,吐出了一口血,血里
还有牙。钱大老爷说:“走!”
轿夫起轿,飞快地跑。两个行役,把俺爹拉起来,每人架着一条胳膊,拖一
条死狗那样。钱大老爷昂首挺胸,走在前头,很有雄姿,是个刚从母鸡身上下来
的大公鸡。由于不低头看路,他的脚被砖头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抢屎,幸好被
刁师爷搀住。但在这个手忙脚乱的过程中,钱大老爷头上的官帽子落了地,急忙
捡起来,扣在头上,扣歪了,扶正。钱大老爷跟着轿子,刁师爷跟着钱大老爷,
两个街役拖着俺爹,俺爹拖着自己的腿,跟着刁师爷,一群大胆的孩子跟着俺爹
的腿,一行十几个人,磕磕绊绊地朝县衙方向去了。
俺的眼睛里冒出了眼泪,心里后悔刚才没扑上去跟钱丁拼命。怪不得爹骂俺
平时是个孝子,到了危急关头是块窝囊废。俺应该一棍子打断他的腿,俺应该一
刀子捅破他的肚子……俺抄起一把大刀跑出院子,走在大街上,想去追赶钱丁的
轿子,但一个好奇心把俺吸引住了。俺跟着一群苍蝇,找到了俺爹吐出的那团东
西。果然是牙,两颗,都是后槽牙。俺用刀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