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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檀香刑 莫言-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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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俺心里明白,在俺爹没出事之前,县城里这些老娘们、小娘们,不管
是良家妇女还是花柳巷里的婊子,提起俺的名字就牙根痒,恨不得咬俺一口。她
们恨俺跟县太爷相好,她们恨俺日子过得富裕,她们恨俺长了一双能跑能颠。偏
偏又让钱大老爷喜欢的大脚。爹,从您扯旗放炮造了反,她们就对俺转变了态度
;当您被俘收监后,她们对俺的态度更好;当县里在通德校场上竖起了升天台,
四乡张贴告示,要将您处以檀香刑后,爹呀,女儿我就成了高密县人见人怜的小
宝童。
    爹啊,昨夜晚俺们设计将你救,只差一毫就成功。如果不是您临时发了失心
疯,咱们的大功已告成。爹呀爹,您这一疯不要紧,送了叫花子四条命。你往那
大门两侧八字墙上看,眼睛流血心口痛。左边的八字墙上挂着人头有两个,还有
那一颗猴头两颗人头挂在右边的八字墙。左墙上挂着朱八和小乱,右墙上挂着小
连侯七和猴精(他们连一只猴子都不放过啊,好不歹毒也!)眼见着日头渐升高,
县衙里还是静悄悄,估计是要等正晌午时到,才将我爹推出死囚牢。这时,从那
条与县衙大门斜对着的单家巷子里,磨磨蹭蹭走出了一群穿袍戴帽的体面人。单
家巷子是县里最有名的巷子。单家巷子有名是因为单家巷子里曾经出过两个进士。
出进士是过去的光荣了,现在支撑着单氏家族的,是一个举人。
    举人老爷,姓单名文字昭瑾。昭道先生,是县里德高望重第一人,虽然他从
不到俺家打酒买狗肉,虽然他深居简出,躲在家里读书写字画山水画小人,但俺
跟他不陌生。俺从钱大老爷口里,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名字不下一百遍。钱大老爷
眼睛里放着光彩,手捋着胡须,看着昭谨先生的字画,嘴里叨叨着:“高人啊,
高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不中?”一会儿他又感叹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中?”
他的话听得俺糊糊涂涂,俺问他,他不答,他用手扶着俺的肩头说,“你们高密
县的才华,都让他一人霸尽了,但朝廷即将废科举,可惜他再也没有赡宫折桂的
机会了!”俺看着那些似山非山的山,似树非树的树,影影绰绰的人,弯弯勾勾
的字,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俺是一个妇道人家,除了会唱几出猫腔,别的俺不
懂。但钱大老爷是进士出身,是天下有名的大学问,他懂,他说好,自然就是好,
连他都敬佩得了不得的单先生,自然就是更加了不得的天人了。单举人浓眉大眼,
大长脸,大鼻子大嘴,胡子比一般人好,但比俺爹和钱丁差。自从俺爹的胡须让
人薅了之后,钱丁的胡须是高密第一,单举人的胡须就是高密第二了。只见单先
生在那些人的前头,昂着头走,俨然是一个领袖。他的脖子有点歪,不知是一直
就歪呢,还是今天才歪。往常里也曾见过单先生几次,但没在意这个细节。他歪
着脖子,显出了一股野乎乎的劲头儿,看去不是一个文学人,倒像一个手下喽罗
成群的山大王。簇拥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都是高密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个
头戴红缨帽子的大胖子,是开当铺的李石增。
    那位不停地挤咕眼的瘦子,是布店的掌柜苏子清。那位脸皮上有浅白麻子的
是药铺的掌柜秦人美……高密县城里的头面人物都来了。他们有的神色肃穆,目
不斜视;有的惊慌失措,目光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什么依靠;有的则低着头,
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怕被熟人认出他的脸。他们一出单家巷子,就把大街两侧
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人们看着他们,有的不明白,有的马上就明白了。明白
了的人就说:“好了,这下好了,单举人出山,孙丙的命就保住了!”
    “别说是钱大老爷,就是袁大人,也要给单先生一点面子,何况还有高密县
全体的乡绅呢!”
    “皇上也不会拂民意,大家一起去啊!”
    于是大批的人群就尾随在单先生与众乡绅的后边,簇拥在县衙前的空地上。
大门两边的德国兵和袁世凯的武卫军士兵,就好像被冷水浇了的昏狗,立即抖擞
起了精神,把原先在腿边当拐棍拄着的大枪托了起来。俺看到,那些德国兵的眼
睛,扑簌扑簌地往外喷绿。
    自从德国鬼子在青岛登了陆,就有许多古怪的说法传到俺的耳朵里。说这些
东西腿是直棍,中间没有膝盖,不会打弯,跌倒后就爬不起来。这分明是谎言了。
德国兵近在俺的眼前,他们穿着瘦腿裤子,那些大膝盖就像蒜槌子一样往外突突
着。
    还说这些东西干起那事来像骡马一样,一上就泄,但俺听到胭脂巷里的婊子
说:天神爷爷,什么一上就泄像骡马,他们都是些大公猪,上去不捣弄够一个时
辰不下来。
    还说这些东西到处搜罗模样周正、心灵嘴巧的男孩子,抓去后就用刀子给他
们修剪舌头,然后教他们学鬼子话。俺拿这话去问钱大老爷,钱大老爷听罢笑哈
哈,说也许都是真的罢,咱家没有男孩子咱家也不必害怕。钱大老爷用柔软的手
指摩拿着俺的肚子,眼睛里放着光说:“眉娘啊眉娘,你给我生个儿子吧!”俺
说俺怕不能生,如果俺能生,与小甲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生?他捏着俺说:
“你不是说小甲是个傻子吗?你不是说小甲不懂这种事吗?”他的手上用了狠劲,
痛得俺眼泪都流了出来。俺说,自从跟你好了以后,就没让小甲动过,不信你去
问小甲。他说:“亏你想得出来,让我堂堂—县之尊去问一个傻瓜?”俺说,一
县之尊的鸡巴也不是石头雕的,一县之尊软了不也像一摊鼻涕吗?一县之尊不也
吃醋吗?听了俺的话,他松开手,嘻嘻地笑了。他把俺拥在怀里,说:“宝贝,
你就是我的开胸顺气丸,你就是玉皇大帝专门为我和的一味灵丹妙药……”俺将
脸扎在他的怀里,娇声娇气地说,老爷干爹啊,你把俺从小甲手里赎出来吧,让
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侍候您,俺什么名分都不要,就做您的贴身丫头侍候您。他
摇着头说:“荒唐,我一个堂堂知县,朝廷命官,怎么能抢夺民妻,此事流传出
去,贻笑天下事小,只怕头上的乌纱帽都难保。”俺说,那你就舍了俺吧,俺从
今之后,再也不到你这县衙里踏半个脚印。
    他亲了俺—口,“可是我又割舍不了你,”他学着猫腔调唱道,“这件事让
本官左右为难~~”你怎么也会唱猫腔?你这是跟谁学的呀,俺的个亲大老爷!
“要想会,跟着师傅睡吗!”他调皮地说着,然后又用手拍着俺的腚垂子,摹仿
着俺爹的声嗓,有板有眼地唱起来,“日落西山天黄昏,虎奔深山乌奔林。只有
本县无处奔,独坐大堂心愁闷~~”你愁闷个啥啊,不是有俺这个大活人躺在你
的身边给你消愁解闷吗?他不答俺的腔,把俺的腚当了他的猫鼓,一下一下地拍
着,节奏分明声音脆生,接着唱,“自从结识了孙氏女,如同久旱的禾苗逢了甘
霖。”你就会用好话蒙俺,俺一个卖狗肉的村妇,有什么好的?“你的好处说不
完!~三伏你是一砣冰,三九你是火一团。最好好在解风情,让俺每个毛孔都出
汗,每个关节都舒坦。为人能搂着孙家眉娘睡一觉,胜过了天上的活神仙~~”
他唱着唱着就把俺翻到了下边,他的胡须就像散开的马尾巴遮住了俺的脸……干
爹啊,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天你与俺颠鸾倒凤赴云台,
想不到珠花暗结怀龙胎~~本想给你个冲天喜,谁承想,你抓住俺爹要上桩刑~
~俺看到,单举人带着众位乡绅迎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大兵走了过去,那些大兵们
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圆了,都把大枪端平了,除了单举人之外,乡绅的脚步都粘粘
乎乎起来,好像双腿之间夹缠着麻团,好像脚底下沾满了胶油。单举人一个人渐
渐地脱离了他的队伍,突出在众人之前,好像一只出头的鸟。单举人走过了教化
牌坊,大兵手里的枪栓便哗啦啦地响起来。绅士们畏缩在牌坊的后边停步不前,
单举人在牌坊的前面立定站住。俺从女人堆里往前跑几步,蹿到了牌坊下面,跪
在了众位乡绅面前和单举人背后,俺大哭一声吓了他们一跳,使他们都惊慌不安
地回转了头。
    俺夹唱夹诉:各位大爷啊各位大叔,各位掌柜各位乡绅,俺,孙丙的女儿孙
眉娘,给你们磕头了,求你们了,求你们救救俺爹吧。俺爹造反,事出有因,俗
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俺爹是一个通纲常、懂礼仪、血性男儿梗直人。俺爹
他聚众造反,为的也是大家伙的利益。大爷们,大叔们,乡绅们,行行好吧,保
出俺爹一条命吧……
    在俺的哭喊声中,只见那身高马大的单举人,撩起长袍的前襟,往前扑了几
步,双膝一屈,跪在了众位大兵面前。俺知道单举人跪得不是这些兵,单举人跪
得是高密县衙,跪得是县尊钱丁、俺的干爹钱大老爷。
    干爹啊,眉娘肚子里扑腾腾,孕育着咱家后代小宝童。他是您的虎狼种,长
大后把钱家的香火来继承。不看僧面您看佛面,救孩的姥爷一条命。
    单举人带头下跪,众乡绅在后跟随,大街上跪倒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单举人
从怀里摸出一卷纸,在胸前展开,纸上的黑墨大字很分明。单举人高声道:“孙
丙闹事,事出有因。妻女被害,急火攻心。聚众造反,为民请命。罪不当诛,法
外开恩。释放孙丙,以慰民心……”
    单举人将请愿帖子双手举过头顶,长脆不起,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前来取走。
    但被虎狼也似的大兵严密地封锁住的县衙里静悄悄的,好像一座冷冷清清的
破庙。
    昨夜里起火焚烧了的膳馆厨房的梁架上还冒着一丝一缕的青烟,叫花子的头
颅散发出一阵阵的腥气。
    昨夜晚英雄豪杰闹县衙,火光冲天人声喧哗。如果俺不是亲身参加,从眼前
的情景,往死里想也想不出昨夜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想起来就让人后怕。又一
想什么也不怕,想起了慷慨赴死的叫花子,砍掉脑袋不过碗大的一个疤。想起了
昨夜事不由地暗恨爹爹疯病发,把一个成功的计划断送啦。你自己不活事情小,
带连了旁人事情大。众花子都把性命搭。如果不是夫人出手来相救,女儿我的性
命也罢休。
    为什么为什么,爹爹你到底为什么?
    偶尔有一个神色肃穆的衙役从院子里匆匆地穿过,好像一只诡秘的野猫。抽
完一锅烟的工夫转眼过去了,单举人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好似一座泥像。单举人
身后的乡绅和百姓们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犹如一片泥像。县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又是抽完一锅烟的工夫熬过去了,县衙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衙门前的大街上,
士兵们瞪着眼,持着枪,如临大敌,汗水从单举人的脖子上流了下来。再熬过抽
一袋烟的工夫,单举人的双臂开始颤抖了,汗水已经溻透了他的脊背,但衙门里
依然一片死寂。
    孙家老婆婆在人群中突然地哭叫了一声:开恩吧——众人随着哭喊起来:开
恩吧——开恩吧——热泪迷糊了俺的眼睛。俺泪眼朦胧地看到,众乡亲在大街上
叩起头来。俺的身前身后有许多的身体起伏着,俺的身左身右混乱着哭喊声和脑
门子碰在石头上的声音。
    众乡亲在县衙前的大街上一直跪到了日近正午,站岗的士兵换了三班,也没
有人从衙门里出来接走单举人手里的请愿折子。举人老爷高举着的两只手渐渐地
低垂下来,笔直的腰板也渐渐地弯曲。举人老爷终于晕倒在地上。这时,就听到
县街内锣鼓喧天军号鸣,咕咚咚大炮放三声,县衙的大门隆隆开,闪出了仪门前
面好阵营。
    俺不去看护卫的士兵如狼虎,也不去看当官的仪仗多威风。俺只看,队伍中
间一囚车,囚车上边两站笼,笼中各站着人一个,一个是俺爹爹老孙丙,一个是
山子假孙丙。
    咪呜咪呜,咪呜咪呜啊,我心悲痛……
    第十六章孙丙说戏
    朱八的手像铁钩子一样扣住了俺的喉咙,俺感到眼冒金花耳朵轰鸣眼珠子外
突太阳穴发涨……俺知道小命马上要送终。不,不能这样死,俺这样死在朱八手
里太窝囊。俺生是英雄,死也要强梁。朱八哥哥,孙丙知道你的意思,你怕俺被
檀木橛子钉,你怕俺受刑不过哭爹喊娘。你伯到时候,俺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
成,因此你想把俺扼死,让德国鬼子的阴谋败亡。朱八哥哥,松手啊,你把我卡
死就等于毁了我名节,你不知道,俺举旗抗德大功刚刚成一半,如果俺中途逃脱,
就是那虎头蛇尾、有始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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