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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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就等于毁了我名节,你不知道,俺举旗抗德大功刚刚成一半,如果俺中途逃脱,
就是那虎头蛇尾、有始无终。俺盼望着走马长街唱猫腔,活要活得铁金刚,死要
死得悲且壮。
俺盼望着五丈高台上显威风,俺要让父老乡亲全觉醒,俺要让洋鬼子胆战心
又惊。
死到临头急智生:俺双手抠住他的眼,膝盖将他的小腹顶。俺感到一股热乎
乎的东西淋了下来,他的手指松了扣,俺的脖子得解放。
在月光照耀下,俺看到在俺和朱八的周围站着很多官兵。他们的脸都在膨胀,
就像被屠户吹鼓的猪尿泡。有几张猪尿泡一样的脸压过来,俺的双臂随即就被他
们抓住,身体也被提拎起来。这时俺的眼睛恢复了正常,俺看到,叫花子头朱八,
俺多年的老友,身体侧歪在地上,像筛糠一样颤抖着。他的头上流出来许多蓝色
的东西,散发着热哄哄的腥气。俺这才明白,方才导致他松开了手爪的原因——
并不是因为俺的反抗,而是他的脑袋受到了官兵的沉重打击。
一群士兵前呼后拥地架着俺,穿过了仪门,越过了戒石坊,停留在大堂前的
月台上。俺抬头看到,巍巍然大堂里已经是灯火辉煌。描画着袁世凯官衔的灯笼
高高挂在大堂前的房檐上,高密县正堂的灯笼退两旁。士兵们架着俺进了大堂门,
一松手,将俺扔在了跪石上。俺手扶地面站起来,双腿发软身子晃。一个士兵在
俺的腿弯子上端了一脚,俺不由自主地跪在了石头上。俺双手按地,将腿抽到前
边,坐着,不跪。
俺坐舒坦了,抬头往上看去。俺看到袁世凯的圆脸油光闪闪,克罗德的长脸
焦干枯黄。知县钱丁站在一侧,弓着腰,驼着背,那样子又可怜又凄惶。俺听到
袁世凯发问:“堂下歹徒,报上姓名!”
“哈哈哈哈哈……”俺放声大笑一阵,说,“袁大人真是贵人眼拙,俺行不
改姓,坐不改名,俺就是率众抗德的大首领,孙西原是俺的名,现在俺顶着大神
岳武穆,正在这风波亭里受酷刑!”
“灯笼靠前!”袁世凯大声说。
几盏灯笼举到了俺的面前。
“钱知县,这是怎么讲呢?”袁世凯冷冷地问。
钱丁慌忙上前,撩袍甩袖,单膝跪地,道:“回大人,卑职方才亲自去死囚
牢中察看过,那孙丙铁链加身,被牢牢地系在匪类石上。”
“那么这个又是谁?”
知县起身,挪到俺的面前,借着灯火仔细打量,俺看到他的眼睛闪闪烁烁,
好像鬼火一样。
俺仰起下巴咧开嘴,说:“好好看看,钱大人,你应该认识俺的下巴,当年
这里生长着一部美须髯,人水不乱钢丝样。这嘴里原来有一口好牙齿,咬得动骨
头嚼得动钢。胡须是被您亲手薅了去,牙齿被克罗德用手枪把子往下夯。”
“你既是孙丙,那牢中的孙丙又是谁?难道你会分身法?”钱丁问。
“不是俺会分身法,而是你们睁眼瞎。”
“各营各哨,提高警惕,大门把好,将衙内严加搜索,所有歹徒,不论是死
了的还是活着的,都给俺整到堂前来。”袁世凯对他的部下下达了命令,那些大
小头目一窝蜂地冲了出去。“还有你,高密县,速速带人去死牢把那个孙丙提来,
我倒要看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用了片刻的工夫,兵士们就把四个叫花子
的尸体还有一只死猴子拖到了大堂上。说是四个尸首其实不恰当,朱老人还没死
利索,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血沫子像菊花开放在他嘴上。俺坐在距离朱八只
有三尺的地方,看到他那两只还没合上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那光芒如针尖刺
着俺的心:朱老八,好弟兄,咱们是二十年的老交情,想当年俺带着猫腔班子进
城来演出,你把俺请到娘娘庙里喝三盅。你是一个猫腔迷,连台大戏能背诵。你
有一副公鸭嗓,学猫叫学出来别有趣味,唱须生唱得韵味无穷。俺的好兄弟啊,
想起了往事心潮难平,成串的戏文往外涌。俺刚想放开喉咙唱满堂,就听到大堂
外边闹哄哄。
随着一阵铁链子拖地的哗啦啦声响,一群衙役把小山子押到了大堂中。俺看
到,小山子身穿着破烂的白袍,脚上铁链,手上铁链,浑身的血污,嘴唇破烂,
嘴里的牙齿缺三颗,眼睛里往外喷火焰……他的一行一动一招一式都与俺相同,
唯独牙齿多砸了一个。俺不由得暗暗吃惊,更感叹朱老八这场大戏演得精。如果
不是多砸了一颗牙,只怕是俺的亲娘来了也难分清。
“回禀大人,卑职已将要犯孙丙带来。”知县趋前打千报告。
俺看到堂上的袁世凯和克罗德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小山子昂然而立,脸上浮现着痴人也似的笑容。
“大胆囚犯,为何不跪?”袁世凯在堂上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
“俺乃堂堂大宋元帅,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怎么能在你们这些番邦野狗面
前下跪?”小山子摹仿着俺的声嗓,慷慨激昂地说。
这小子原本就是个唱戏的好材料,当年俺应朱老八之请,去娘娘庙里,给那
些叫花子传授戏文,多数花子不成材,只有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俺教他一出
《鸿门宴》还教他一出《追韩信》。他字正腔圆扮相好,心有灵犀戏缘深。俺本
想拉他下海唱猫腔,老朱八要留他百年之后做掌门。
“小山兄弟,别来无恙!”俺双手抱拳,对他施礼。
“小山兄弟,别来无恙!”他举起双手,带动着铁锁链哗啦啦作响,重复着
俺的话语,也对俺施了一礼。
好荒唐,好荒唐,大堂上演开了真假美猴王。
“兀那死囚,跪下答话!”袁世凯威严地说。
“俺是那风中竹宁折不弯,俺是那山中玉宁碎不全。”
“跪下!”
“要杀要砍随你便,要俺下跪万不能!”
“让他跪下!”袁世凯大怒。
一群衙役如狼似虎地涌上来,拧胳膊压脖子,将小山子按跪在大堂之上。但
行役们刚一松手,他也学着俺的样子,将跪姿转为坐姿,与俺并排在一起。俺龇
牙他也龇牙,俺瞪眼他也瞪眼。俺说小山子你这个混蛋,他也说小山子你这个混
蛋。俺们两个的跟样学样看起来十分滑稽,竟然消解了袁世凯的怒气。他嘻嘻地
笑了起来,坐在他的身边的克罗德也像个傻瓜一样笑起来。
“本抚为官多年,什么样子的奇人怪事都经历过,但还没经历过争当死囚的
事,”
袁世凯冷笑着问,“高密县,你经多见!”,学问又大,就把这件事给本官
解说解说吧!“
“卑职见识短浅,还望大人指点!”钱丁毕恭毕敬地说。
“你来替本官辨别一下,堂下坐着这两位,哪个是孙丙?”
钱丁走到我们面前,目光在俺和小山子脸上游动着,他的脸上出现了犹豫不
决的表情。俺知道这个比猴还精的县令,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假孙丙,那么,他的
犹豫不决到底为了何情?难道他顾念着儿女私情想把俺这个不成名的岳丈来保护?
难道他也想让叫花子替俺去受檀香刑?
知县盯着我们看了半天,转回身对袁世凯说:“禀大人,卑职眼拙,实在是
分辨不清。”
“你再仔细看看。”
知县上前来端详了一会,摇着头说:“大人,还是分辨不清。”
“你看看他们的嘴!”
“他们的嘴里都缺牙。”
“有无区别?”
“一个缺了三个牙,一个缺了两个牙。”
“孙丙缺了几颗牙?”
“卑职记不清了……”
“克罗德狗杂种用手枪把子敲去了俺三颗牙!”小山子踊跃地说。
“不,克罗德敲去了俺两颗牙。”俺大声地更正着。
“高密县,你应该记得克总督敲去了孙丙几颗牙吧?”
“大人,卑职的确是记不清了……”
“这么说,你分辨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卑职眼拙,的确分辨不清……”
“既然连你这本地的知县都分辨不清,那就不要分辨了,”袁世凯一挥手,
道,“把他们关进死囚牢,明天一起去受檀香刑。高密县,你今夜亲自去南监值
更,这两个人犯,如果出了差错就拿你是问!”
“卑职一定尽心尽责……”知县鞠躬领命。俺看到他已经汗流浃背,往昔的
潇洒神采消逝得干干净净。
“出现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一定是衙门里有人接应,”袁世凯洞若观火地
说,“去把那掌管监牢的典史,看守死囚的狱卒,统统地拘押起来,天明之后,
严拘细问!”
没等兵丁们去拘拿典史,典史已经在狱神庙悬梁自尽。衙役们把他的尸首像
拖死狗一样拖到仪门外的两道上,与朱八、侯七们的尸首摆放在一起。兵丁们拖
拉着俺往囚牢里行进时,俺看到几个刽子手不知是执行着谁的命令,正在切割着
他们的头颅。俺的心中无比地悲痛,俺的心中翻滚着悔恨的感情。俺想俺也许是
错了,俺应该顺从着朱老八,悄悄地金蝉脱壳,让袁世凯和克罗德的阴谋落空。
俺为了功德圆满,俺为了千古留名,俺为了忠信仁义,竟毁了数条性命。罢罢罢,
挥手赶去烦恼事,熬过长夜待天明。
知县指挥着衙役,把俺和小山子拴在同一块匪类石上。囚牢里点燃了三根大
蜡,囚牢外高挂起一片灯笼。知县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牢门外边。透过碗大的窗
口,俺看到,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七八个衙役,衙役的后边,包围着一群兵丁。
膳房里的火焰已经扑灭,但烟熏火燎过的气味,却是越来越浓。
四更的梆锣打过了。
远远近近的鸡叫声里,灯笼的光辉渐渐黯淡,囚牢里的蜡烛也烧下去半截。
俺看到知县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好像一棵被霜打了的青苗,无精打采,不死不活。
俺知道这伙计的处境很是不妙,即便能保住脑袋,绝对要丢掉乌纱。钱丁啊,你
饮酒吟诗的潇洒劲儿哪里去了?你与俺斗须夸美时的张狂劲儿哪里去了?知县知
县,咱们不是冤家不聚头,明日一死泯恩仇。
小山子,小山子,说起来你也是我徒弟,你毁容人狱忠义千秋足够青史之上
把名留。何必咬定不松口,非要说你是孙丙?俺知道虽然你供出实情也难免被砍
头,但砍头总比檀香刑的滋味要好受。
贤弟啊,你何必如此?俺低声地对他说。
“师傅,”他用更低的声音说,“如果我这样窝窝囊囊地被人砍了头,不是
白白地砸去了三颗牙吗?”
你想想那檀香刑的滋味吧!
“师傅,叫花子从小就自己折磨自己,朱八爷当年收我为徒时,第一课就是
让俺自已往身上捅刀子。我曾经练过苦肉汁,曾经练过刀劈头。天下有叫花子享
不住的福,但没有叫花子受不了的罪,我劝师傅还是自认不是孙丙,让他们给你
来个痛快的,让徒弟代你去受刑。徒弟代你去受檀香刑,成就的还是师傅的英名。”
既然你已经铁了心,俺说,就让咱们兄弟并肩去闯那鬼门关,死出个样子给
他们看看。让那些洋鬼子奸党看看咱们高密人的血性!
“师傅,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趁着这个机会,您就把猫腔的由来给俺讲讲
吧。”
小山子说。
好吧,小山子,好徒弟,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师傅就把这猫
腔的历史从头到尾讲给你听。
话说雍正年间,咱们高密东北乡出了一个名叫常茂的怪才。他无妻无子,光
棍一人,与一只黑猫相依为命。常茂是一个铜锅匠,整日走街穿巷,挑着他的家
什和他的猫,为人家锔锅锔盆。他的手艺很好,人品端正,在乡里很有人缘。偶
然的一个机会,他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葬礼。在朋友的坟墓前,他想起了这个朋
友生前待自己的好处,不由地悲从中来,灵感发动,一番哭诉,声情并茂,竟然
让死者的亲属忘记了哭泣,看热闹的人们停止了喧哗。一个个侧耳恭听,都受到
了深深的感动。
人们想不到,锔锅匠常茂竟然还有那样的一副好嗓子。
这是咱们猫腔历史上一个庄严的时刻,常茂发自内心的歌唱和诉说,比起女
人们呼天抢地的哭诉和男人们没有眼泪的瞎咧咧,分明是高出了一根竹竿。它给
予悲痛者以安慰,给予无关痛痒者以享受,是对哭哭啼啼的传统葬礼的一次革命,
别开了一个局面,令人耳朵和眼睛都新鲜。就好像信佛的看到了西天的极乐世界,
天花乱坠;又好像满身尘土的人进了澡堂子,洗去了满身的灰尘,又喝下去一壶
热茶,汗水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于是众口相传,都知道锔锅匠常茂除了有一手
锔锅镐盆的好手艺,还有一副铜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