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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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没有说话,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俺爹的微笑就像一张白纸被揭走了,露出
了生铁一样的脸庞。他对着押解人犯的衙役说:“开锁!”
衙役犹豫了一下,眼睛四下里张望着,似乎是在等候什么人的命令。俺爹不
耐烦地说:“开锁!”
衙役上前,用哆哆嗦嗦的手,开了俺岳父身上的铁锁链。俺岳父伸展了一下
胳膊,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刑具,胸有成竹地、很是自信地趴在了那块比他的身体
窄少许的松木板上。
那块松木板十分光滑,是俺爹让县里最好的细木匠精心地修理过的。木板平
放在杀猪的床子上。这是俺家用了十几年的松木床子,木头里已经吸饱了猎狗的
血,沉得像铁,四个身材高大的快班衙役一路休歇了十几次,才把它从俺家的院
子里抬到这里。俺岳父趴到木板上,把头歪过来,谦虚地问俺爹:“是不是这样?
亲家?”
俺爹没有理他,弯腰从床子底下拿起那条上好的生牛皮绳子,递给俺。
俺早就等得有点着急了,伸手就把绳子从爹的手里抢过来,按照事先演练过
的方式,开始捆绑俺的岳父。岳父不高兴地说:“贤婿,你把咱家小瞧了!”
俺爹在俺的身旁,专注地看着俺的动作,毫不留情地纠正着俺系错了的绳扣。
岳父咋咋呼呼地反抗着,对俺们把他捆在木板上表示了十分的不满。他闹得
实在是有点过分,爹不得不严厉地提醒他:“亲家,先别嘴硬,只怕到了较劲的
时候您自己做不了自己身体的主。”
岳父还在吵吵,俺已经把他牢牢地捆在松木板上了。爹用手指往绳子里插了
插,插不进去。符合要求,爹满意地点点头,悄声说:“动手。”
俺疾步走到刀篓边,捏出了方才杀鸡时使用过的那把小刀子,把岳父的裤子
揪起,轻快地旋下了一片,让岳父的半个屁股显露出来。爹将那柄吃饱了豆油的
枣木槌提到俺的手边放下。他自己从那两根檀木撅子中选择了一根看起来更加光
滑的,用油布精心地擦拭了一遍。他站在了俺岳父的左侧,双手攥住檀木橛子,
把蒲叶一样圆滑的尖头插在俺岳父的尾骨下方。俺岳父的嘴巴还在唠叨不休,说
出的话又大又硬,在又大又硬的话语里,还不时地插上几句猫腔,好像他对即将
开始的刑罚满不在乎,但是俺从他的颤抖的嗓音里听出了、从他哆嗦不止的腿肚
子上看出了他内心深处的紧张和恐惧。俺爹已经不再与俺岳父对话,他双手稳稳
地攥着橛子,满面红光,神态安详,仰脸看着俺,目光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俺
感到爹对俺实在是太好了,咪呜咪呜,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俺爹更好的爹了。俺
能有这样一个好爹真是太幸福了,咪呜咪呜,如果不是俺娘一辈子吃斋念佛俺不
可能碰上这样一个好爹。
爹点点下巴,示意俺动手。俺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侧着身,拉开了马步,
脚跟站得很稳,好像橛子钉在了地上。
俺端起油槌,先用了一点小劲儿,敲了敲檀木橛子的头儿,找了找感觉。咪
呜咪呜,不错,很顺手,然后俺就拿捏着劲儿,不紧不慢地敲击起来。俺看到檀
木橛子在俺的敲击下,一寸一寸地朝着俺岳父的身体里钻进。油槌敲击橛子的声
音很轻,梆——梆——梆——咪呜咪呜——连俺岳父沉重的喘息声都压不住。
随着檀木橛子逐渐深入,岳父的身体大抖起来。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让牛皮绳
子紧紧地捆住,但是他身上的所有的皮肉都在哆嗦,带动得那块沉重的松木板子
都动了起来。俺不紧不慢地敲着——梆——梆——梆——俺牢记着爹的教导:手
上如果有十分劲头,儿子,你只能使出五分。
俺看到岳父的脑袋在床子上剧烈地晃动着。他的脖子似乎被他自己拉长了许
多。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想不出一个人的脖子还能这样子运动:猛地一下子
抻出,往外抻——抻——抻——到了极点,像一根拉长了的皮绳儿,仿佛脑袋要
脱离身体自己跑出去。然后,猛地一下子缩了回去,缩得看不到一点脖子,似乎
俺岳父的头直接地生长在肩膀上。
梆——梆——梆——咪呜咪呜——岳父的身体上热气腾腾,汗水把他的衣裳
湿透了。在他把脑袋仰起来的时候,俺看到,他头发上的汗水动了流,汗水的颜
色竟然是又黄又稠的,好似刚从锅里舀出来的米汤。在他把脑袋歪过来的时候,
俺看到他的脸胀大了,胀成一个金黄的铜盆。他的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就像剥
猪皮前被俺吹起来的猪,咪呜咪呜,像被俺吹胀了的猪的眼睛一样。
啪——啪——啪——咪呜……
檀木橛子已经进去了一小半——咪呜……香香的檀木……咪呜……直到现在
为止,俺岳父还没有出声号叫。俺从爹的脸色上,看出了爹对俺岳父十分地钦佩。
因为在执刑之前,爹与俺考虑了这次执刑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爹最担心的就是
俺岳父的鬼哭狼嚎一样的号叫声,会让俺这个初次执刑的毛头小伙子心惊胆战,
导致俺的动作走样,把橛子钉到不该进入的深度,伤了俺岳父的内脏。爹甚至为
俺准备了两个用棉花包起来的枣核,一旦出现那种情况,他就会把枣核塞进俺的
耳朵。但是俺岳父至今还没有出声,尽管他的喘息比拉犁的黑牛发出的声音还要
大还要粗重,但他没有嗥叫,更没有哭喊求饶。
啪——啪——啪——咪呜……
俺看到爹的脸上也有汗水流了出来,俺爹可是一个从来不出汗的人啊,咪呜,
爹攥着檀木橛子的手似乎有点颤抖,爹的眼睛里有一种惶惶不安,俺看到爹这样
子,心中也慌了。咪呜,俺们其实并不希望孙丙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俺们用猪练
习时已经习惯了猪的嗥叫,在十几年的杀猪生涯中,俺只杀过一只哑巴猪,那一
次闹得俺手软腿酸,连续做了十几天恶梦,梦到那只猪对着俺冷笑。岳父岳父您
嗥叫啊,求求您嗥叫吧!咪呜咪呜,但是他一声不吭。俺的手腕子一阵酸软,腿
脚也有点晃动,头大了,眼花了,汗水流进了俺的眼睛,鸡血的腥臭气味熏得俺
有点恶心。爹的头变成了黑豹子的头,爹的美丽的小手上生出了黑色的毛儿。岳
父的身上也生出了黑毛,他的起起伏伏的头成了一个庞大的熊头。它的身体变得
大极了,它的力量大极了,牛皮绳子变得又细又脆,随时都会被崩断。与此同时,
俺的手拿不准了。俺一槌悠过去,打偏了,打在了爹的爪子上。爹呻吟了一声,
松开了手。俺又一槌悠过去,这一槌打得狠,橛子在爹的手里失去了平衡,橛子
的尾巴朝上翘起来,分明是进入了它不应该进入的深度,伤到了孙丙的内脏。一
股鲜血沿着橛子刺刺地窜出来。
俺听到孙丙突然地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嗥叫,咪呜咪呜,比俺杀过的所有的猪
的叫声都要难听。爹的眼睛里喷出了火星子。他低声地说:“小心!”
俺抬起袖子擦擦脸,喘了几口粗气。在孙丙一声高似一声的嗥叫声中,俺的
心安静了下来,手不酸了,腿不软了,头不大了,眼不花了,咪呜,爹的脸又恢
复了爹的脸。岳父的头也不再是熊的头。俺抖擞精神,拿捏着劲儿,继续敲打板
子:梆——梆——梆——咪呜咪呜——孙丙的嗥叫再也止不住了,他的嗥叫声把
一切的声音都淹没了。橛子恢复了平衡,按照爹的指引,在孙丙的内脏和脊椎之
间一寸一寸地深入,深入……
啊~~呜~~嗷~~呀~~咪呜咪呜喵~~。
他的身体里也发出了闹心的响声,好像那里边有一群野猫在叫春。这声音让
俺感到纳闷,也许是俺的耳朵听邪了。奇怪奇怪真奇怪,岳父肚子里有猫。俺感
到又要走神,但俺爹在关键时刻表现出的平静鼓励了俺。孙丙喊叫的越凶时‘俺
爹脸上的微笑就越让人感到亲切。他的眉眼都在笑,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好
像他不是在执掌天下最歹毒的刑罚,而是在抽着水烟听人唱戏,咪呜咪呜……
终于,檀木橛子从孙丙的肩头上冒了出来,把他肩上的衣服顶凸了。俺爹最
早的设计是想让檀木橛子从孙丙的嘴巴里钻出来,但考虑到他生来爱唱戏,嘴里
钻出根檀木橛子就唱不成了,所以就让檀木橛子从他的肩膀上钻出来了。俺放下
油槌,捡起小刀,把他肩上的衣服挑破。爹示意俺继续敲打。俺提起油槌,又敲
了十几下,咪呜咪呜,檀木橛子就上下均匀地贯穿在孙丙的身体之中了。孙丙还
在嗥叫,声音力道一点也没有减弱。爹仔细地观看了橛子的进口和出口,看到各
有一缕细细的血贴着橛子流出来。满意的神情在爹爹脸上洋溢开来。俺听到他长
长地出了一口气,俺也学着爹爹的样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咪呜……
在爹的指挥下,四个衙役把那块松木板子连同着俺岳父从床子上抬下来,小
心翼翼地往那座比县城里最高的屋脊还要高的升天台上爬去。升天台紧靠着席棚
的一侧,用原木和粗糙的木板架设了长长的漫道,爬起来并不费力,但那四个身
体强壮的衙役全都汗流浃背,把一个个的湿脚印鲜明地印在木板上。孙丙还被牢
牢地捆在木板上。他还在嗥叫,但声音已经嘶哑,气脉也短促了许多。俺和爹跟
随在四个衙役的背后爬上了高台。高台的顶端用宽大的木板铺设了一个平台,新
鲜的木板散发着清香的松脂气味。平台正中央竖起了一根粗大的松木,松木的顶
端偏下地方,横着钉上了一根三尺长的白色方木,就跟俺在北关教堂里看到的十
字架一个样子。
衙役们小心翼翼地把孙丙放下,然后就退到旁边等待吩咐。爹让俺用小刀子
挑断了将孙丙捆绑在木板上的牛皮绳子,绳子一断,他的身体一下子就涨开了。
他的四肢激烈地活动着,但他的身体因为那根檀木撅子的支撑,丝毫也动弹不了。
为了减少他的体力消耗,也为了防止他的剧烈的动作造成对他内脏的伤害,在俺
爹的指挥下,在俺的参与下,四个街役把孙丙提起来,将他的双腿捆扎在黑色的
竖木上,将他的双手捆绑在白色的横木上。他站在平台上。只有脑袋是自由的。
他大声骂着:“操你的姥姥克罗德~~操你的姥姥袁世凯~~操你的姥姥钱丁~
~操你的姥姥赵甲~~操你们的姥姥~~啊呀~~一缕黑色的血沿着他的嘴角流
下来,一直流到了他的胸脯上。
咪呜咪呜……
走下升天台抬起头四下里一望,心就猛地缩了上去,堵得俺喘气都不流畅,
咪呜……
俺看到校场的四边上镶满了人,白花花的阳光下一片人头在放光。俺知道人
们的头上都出了汗,如果不出汗,绝对不会这样明亮。孙丙的叫骂声跟着鸽子在
天上飞翔,像大浪一波催着一波滚向四面八方。百姓的里边是一些木桩子一样的
大兵,洋兵和袁兵。俺心里有个念想,咪呜,你知道俺的念想是什么。俺的目光
在人群里寻找着。啊,找到了,俺看到俺的老婆的胳膊被两个身体强壮的女人抱
住,还有一个高大的女人从后边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使她的身体不能前进半步,
她的身体只能往上蹿跳。俺的耳朵里突然地听到了她发出的尖厉得像竹叶一样的
青油油的哭喊声。
老婆的哭叫让俺心中烦乱。尽管俺有了爹之后感到她不亲了,但在没有爹之
前她还是很亲的。她大白天都让俺吃过她的奶呢。一想到她的奶俺的小鸡鸡就叫
唤了起来,咪呜咪呜,俺想起了她说:滚,滚到你爹那里去吧,死在你爹的屋子
里吧!
俺不去,她就用脚踢俺……想起了老婆的好处俺的眼睛里辣乎乎的,鼻子也
酸溜溜的,咪呜咪呜,俺感到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俺跑下升天台,想往俺的老婆
那边去,去摸摸她的奶,去嗅嗅她的味。口袋里还有一块爹买给俺的麦芽糖,没
舍得吃完,就送给你吃了吧。但是俺的手腕子被一只滚烫的小手抓住了。不用看
俺就知道这是爹的手。爹拉着俺朝执刑的杀猪床子走去。还有一个人犯在那里等
着呢,还有一根煮得香喷喷油汪汪的檀木橛子在那里等着呢。爹不用开口就通过
他的手把他想对俺说的话传达给了俺。爹的声音在俺的耳朵里轰轰地回响着:儿
子,你是个干大事的,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因为一个女人把国家和朝廷的活儿扔
在一旁,这是不允许的,这是要杀头的。爹曾经多次告诉过你,干咱们这一行的,
一旦用白公鸡的鲜血涂抹了手脸之后,咱就不是人啦,人间的苦痛就与咱无关了。
咱家就是皇上的工具,咱家就是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