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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随身而没-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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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叶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是半夜静悄悄走的。第二天早上那个照顾他的大嫂去为他擦身时才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医院通知了厂里,徐长卿忙去学习班找朱紫容。朱紫容一看是他,马上明白了,她脸色一白,晕了过去。
县里没有火葬场,老叶的尸体是运回上海火化的。厂里木工组连夜为他打了一口棺材,用当地产的红松制成的,刨去了树皮,解成了粗糙的木板,钉了一口简易棺材。当年用一棵千年枫杨做了九十口箱子的木工组,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木材来为老叶做棺材了。红松板材松而易生虫蛀空,并不是做棺材的木料,当地人从来不用这样的树来做寿材。不过不要紧,上海也不能土葬,再好的木头,也不过付之一炬。红松还有松脂香,可以让老叶在松香中幻听安徽深山里松涛的吼声。这样的声音在山里无时无刻不响起,兄弟楼和住宅楼的楼后就是大山,松涛伴随他们从来的第一天入睡,初时听了觉得吵,整夜睡不着,后来听惯了,回上海时没有松涛怒吼,只有汽车喇叭,反而不习惯。红松是这个三线工厂带给老叶的最后印章,它和老叶的尸体一起变成灰,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深刻地植入到骨殖里,收纳进骨灰盒里,葬在他一直想回的上海一块公墓的墓地里。

欠债还钱

老叶的死,让厂领导下决心抓一抓聚众赌博的事情。老叶病了进了医院,办不成他的学习班,但他作为厂里最有名的赌徒,他的家自然就是赌窝,他的老婆自然是庄家之一。在老叶还在住院的时候,朱紫容就被当成了典型,和厂里另外几个在家里设赌局的人一起学习最新的文件精神,深揭猛批“四人帮”的流毒。朱紫容因为这件事,专机组组长的职务被撤了,而童队长早就不是武保队队长了,又因他也是庄头之一,也被关进了学习班。朱紫容日子之难过,可想而知。
本来她是天之娇女,生得美,又能干,嫁个男人又体贴,不打老婆不骂粗话,又有学识,哪儿哪儿都好。在厂里本来就女性资源稀缺的情况下,从来都是男人们关注的目标,也是女人们嫉恨的靶子。但自从老叶一死,她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女人把她当贱货,以此标榜自己是良家妇女,清白高贵。而男人则把她当破鞋,谁都想去穿一穿。以前虽然有不少光棍心里在想着她,但因为有老叶在,有夫之妇总是不会去招惹的,除非那女人有一个王八男人。但一个寡妇,额头上就等于凿了“我好欺负”四个字。更兼老叶从医院逃回来的那夜,他们夫妻的口角被耳朵尖的邻居听到了,这样的事,从来都是传得比长了翅膀还快,不过半天工夫,全厂的人都知道老童和朱紫容发生了不正当男女关系,把老叶气得连夜从医院跑回来抓奸,又当夜气得发了病,以至送了命。
这样的流言,有一条就可以要人的命,何况这么几条加在一起。朱紫容名声之坏,超过厂里任何一个风流女人。
厂里不是没有风流的女人,这个厂男女比例如此失调,饥渴的男人见了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才不会管不管她有没有男人,下流挑逗的话从来都不会少。而女人们在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非但不会再听到这样的挑逗言语脸红害羞生气骂人,反而会接过来再扔回去,有来有回的,开起玩笑来比男人们还有过之无不及。不过大多数的女人也就在口头上占占便宜,真正付之行动的,也不过就那么两三个。上次被老童抓奸的是一个,还有一个生了一张娃娃脸的女人,绰号就叫“洋娃娃”,据说她有三个姘头。还有一个人称“西施”的,家里是南市区开小烟纸店的,从小就站柜台和客人打嘴磨牙惯了的,也是一个风流人物。这时再加上朱紫容,凑成四扇屏,也快成为“四人帮”了。
老童和朱紫容同时进了学习班,把老童乐得飞起。他开始骂老叶血口喷人,说老叶那是病人多心,自己疑神疑鬼,要把绿帽子自己抢来戴上。他从来就没和朱紫容发生过任何关系,他和朱紫容的关系只有一个:债主和欠债人。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老叶是死了,可他欠的债不能不还,老叶欠他一千块钱,这么大笔的债务,总不能算了。老叶欠了他钱,自然该朱紫容还。于是在学习班课间休息时间,吃饭的空档,下班的路上,他只有一有机会就缠着朱紫容要账。他会在这个小小的学习班上学习上政治课的期间,打完一个瞌睡醒来,张口就大声说一句:“喂,朱紫容,你什么时候还我的钱?”开始一两次别人还听了一愣,学习班的政治老师还要呵斥他两句,让他遵守课堂纪律不要说话,后来就当笑话了,他一问,别的人都回答:“朱紫容,还钱。”还有人阴阳怪气的说:“不要以为人死了就可以不欠钱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又有人居心叵测地说:“没有钱,拿东西抵债嘛。有的东西又香又白,抵债最好用了。”
这几个庄头都是男人,调戏起女人来,那是不用说的。老叶只要起个头,喝喊一声朱紫容还钱,下面的话自有他们去说。好好的严谨的政治学习班马上就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来讲政治课的老师是个来自军队的军代表,看不懂他们的不自重加流氓习气,在跟厂领导做了汇报后,便对他们有了一条处罚:只要是参与赌博的人员,不管输赢,统统罚款。罚款的数目就是赌博的数目。就是说,参赌的人,最后那一局最大的数额是多少,输的人赢的人都拿出这个数来上缴以充罚没的款项。就以朱紫容和老童为例,老童赢了一千,罚一千。朱紫容输了一千,同样罚一千。并且这条处分的对象不光是学习班的人,只要是参加过赌博的人统统有份。不论男女,欢迎举报。
这一下全厂大多数的男人都牵连了进去,连小白脸师哥舒都榜上有名。只听得厂里人个个骂不绝口,除了骂军代表,就是骂老童和朱紫容。老叶人死都死了,骂他没用。
老童更是对军代表骂不绝口,粗口脏话滔滔不绝,军代表第一次被这样的混人缠上,哪里是他的对手,听了几堂课再也听不下去了,学习班匆匆结束,但罚款的事却没有收场。老童转回去继续纠缠朱紫容,说:你本来就该还我一千,现在赤佬模子的军代表要罚我的钱,老子没钱,都是你家的死鬼男人连累的我,我这一千要算在你的头上,你什么时候交罚款,记得把我那份也一起缴了。又说,小朱,你一下子要拿出三千块银洋钿出来,吃力伐?撒度伐?要我帮忙伐?
朱紫容对他的任何纠缠都不理不睬,眼睛不看他一眼,话语不回他一句,这一段时间,她成了一个聋子兼哑巴。沉默是她唯一可以举起的武器,沉默也是她唯一可以保护自己的办法。她断绝了和所有人的来往,包括徐长卿。
徐长卿在老叶病床前曾经答应过要照顾朱紫容。他当时答应了,他就要做到。老叶当他是唯一的朋友,他就要不负老叶的嘱托,照顾朱紫容不受老童的伤害。他每天下班后会马上跑到在厂部的学习班门口去等朱紫容,把她一路送回家。等朱紫容关上门拉上窗帘亮起灯,他才离开。朱紫容对他再冷淡,都不能阻止他护送朱紫容回家的脚步。他跟在朱紫容身后一米远,只要是老童上来纠缠,他就上前喊一声老童,说:“老童,你的地中海长出来了?”老童的头顶有一块五分硬币大小的瘌痢,在老童还在和老叶称兄道弟的时候,得知徐长卿家是中医,就问过有什么药可以治这个毛病。徐长卿写信回家让家里人买了软膏寄来送给老童,把老童的“地中海”治得生出了软软的头发,覆在头上,让他生光不少。
老童对徐长卿坏他的好事恨得牙痒,曾经在他耳边威胁说要杀了他,又说老子手里有三八大盖,你是知道的。不怕死的尽管来。
徐长卿对他的威胁丝毫不动容,只当没听到,反而唱起了一首路边童谣:六月里的瘌痢真苦恼,苍蝇叮来蚊子咬~洋洋的扯来。人民政府来号召,消灭蚊子苍蝇最重要。嗳嗳呀,瘌痢听了哈哈笑!
这首路边童谣是用上海话来唱的,上海的小儿郎个个会唱。谁要是头上有芝麻绿豆大的一块瘌痢,只要是被他们发现了,马上会被小儿郎们唱得心惊肉跳。市井歌曲从来都有动摇人心的巨大潜力。当日董卓进京想当皇帝,就被小儿郎的歌曲唱破天机: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老童对徐长卿的挑衅无能为力。有是人生就一颗赤子之心,没有私心杂念,无欲则钢。徐长卿照顾朱紫容,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师傅,她是老叶的妻子,她像姐姐一样的关心他,她是受污辱受损害的弱者,她更是他心中的女神。他不容许老叶的悲剧再次发生在朱紫容的身上,他用他的一腔正义和无邪的眼睛来挑战老童的卑劣。
他甚至接着大声唱:二呀嘛二郎山,小猢狲爬高山。一爬爬到喜马拉雅山,一跤掼下来。屁股掼得粉粉碎,哎呀哪能办?这个歌同样也是改编的路边童谣。他用儿童式的胡闹来打击老童的邪恶,让下班路上的同事听了都哈哈大笑。
对一个纯粹的人,敌人是没有办法的。就像毛泽东著名的“老三篇”中著名的《纪念白求恩》中说的那样:纪念白求恩,是因为他是一个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老三篇”人人会背,有的人甚至能够真正的倒背如流,但能做到的有几个?
不管外面有什么流言在讨论徐长卿对朱紫容的保护,但他不让步就是不让步。老童遇上徐长卿,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禁赌之后,厂里的风气好了不少,确实没有人再开赌局了。这时厂里有了两个回上海进修的名额,进修的内容是学习精密机床的操作,学习的地点是中国钟厂。中国钟厂生产的产品是当时中国高端的奢侈消费品:上海牌手表和宝石花牌女表。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缝,全厂两千双眼睛都在盯着这两个名额,不知道多少人去找厂长党委书记车间主任送过礼表过态,闹得沸沸扬扬小道消息不断,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没人记得朱紫容的事了。等最后的名单公布,尘埃落定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名额落在了徐长卿和申以澄的头上。
当有人提出质疑时,厂里的回答是:一,要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他们学得快记得牢吸收能力强。二,平时表现好,工作出色,从没有出过残次品,并且还有技术革新。三,政治思想正确。凡是参赌的人员一律没有资格。徐长卿和申以澄两名青工在进厂一年多的时间里工作出色,政治过硬,每一条都够得上,因此厂部开会经过研究一致通过。
这些理由每一条都站得住脚,在议论了一阵后,不满和失望情绪慢慢消退,所有的人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小林语录

可以想像得到的是刘卫星师哥舒他们对这个消息的愤怒。徐长卿回到宿舍,那两个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把搪瓷饭盆和不锈钢饭勺刮得吱嘎乱响,一边把菜里带着黑猪毛的猪皮拣出来,扔在铺着报纸的桌子上。
师哥舒拔拉拔拉碗里的米饭说:“噶许多大米,夹了一粒洋籼米,叫我哪能吃得下去。”他念的是一首小儿童谣,意思是在一群同样的人中间,有一个不合群,就显得那么扎眼。像是一群小女孩在玩,中间要是有一个男孩子,就要被同伴念这首儿歌来嘲笑一番。而徐长卿卿正是这一粒洋籼米,他杂在专机组的女人们中间,老早就让人家看不下去了。
刘卫星再扔出一块老胖肉,接口道:“白斩鸡嘛白切肉,酱油蘸蘸嘛红烧肉。”他也念一首路边童谣,意思是一样的,你不要以为蘸点酱油,白煮肉就可以混充红烧肉了。
仇封建和他女朋友在角落里用煤油炉子煮一小锅蛋花汤,用一根筷子沾了点芝麻油放进锅里去捣了捣,回头说:“白切肉酱油蘸蘸就成红烧肉了?这么简单?我们也试试?”仇封建一惯脑子没他们好使,凡是转弯抹角含沙射影的话都不会去多想一层。刘卫星说酱油蘸蘸红烧肉,他就真的以为白水煮的肉在酱油里滚一滚就是红烧肉了。
他女朋友小林点他一下头,娇嗔地说:“人家说的是另外一个意思。人家是说小徐这块白切肉,回去上海的酱油造坊里蘸一蘸,就和我们这些白切肉不一样了,小徐就成红烧肉了。红烧肉总比白切肉要好吃要香,是不是?”
“那当然,”仇封建关了煤油炉子,用块抹布把锅垫着端到桌子上,小林忙在锅下塞进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你一说,我都想吃红烧肉了,星期天我们去岩寺买肉,回来烧虎皮蛋烧红烧肉你吃。你说好不好?”
小林笑说:“那当然好。”又对徐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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