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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德珍-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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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大业大的家族里多的是身不由己的儿女,他们或许按照父亲或者母亲的志愿去了与他们的心愿完全相反的位置,不是没有怨言的,只不过一辈子眨眼间也就那么过来了,到老了反而释然。

德珍是个没有太大梦想的人,因而当她顺从长辈的旨意时,则显得更从容更淡然,这并非是逆来顺受,而是她生来就拥有最好的人生导师,而这样的导师还不止一个两个。

然而和稚巧一对照,她就觉得自己怠惰了。离开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她多数像个百无聊赖的妇人。所幸世上还有两件事能激起她的情绪,沾惹她隐匿的承受尺度,或令她惶惑不安,或叫她死去活来。这两件事,一件是爱,一件是死亡。

她在清明公休的第二日一早起床剪了花园里的奥斯丁月季,扎成一束,放进车里,去看黎阑。

她从未去过那公墓,照着蘸白给的图纸在数以万计林立的墓碑中,没费多大周折就找到了她的黎阑,像是冥冥之中自有牵引那样。

黑沉沉的墓碑光洁无尘,案台上仍有鲜花供奉,她在边上找了一块还算 的土地将植物的枝条按进那土壤,至于它能不能活,花开不开,一如钟爱它美貌的人所说的那样,放任自由。

“明年,我带你喜欢的诗集来念你听,可好?”她将发丝别在耳后,温言软语与墓碑上的人商榷。

看着碑上那熟悉的笑靥,她更深地体会,人世间竟也有这样一种重罚,天上地下两处流放,自此山高水远,思念无从跋涉。

她这个妹妹,伤了太多人的心,而今躺在这冰凉的碑下,宛如清莲,湿漉漉惹人一掬。“黎阑,你若还活着,定然也会骂我一顿,为何要回来。”

她叹了一口气,“我已懒得触及那些很远很远的未来,很多事我未必考虑到方方面面,我只知道无论我如何,终究无法逃脱无常二字,它曾经将你从我这里带走,也能用同样的方式带走我身边其他人。我和很多人说过再见,最舍不得的就是你。怎么偏偏是你呢?……当我看惯了一些事,看透了一些人,对所谓的感情失望至极之后,这种想法便更加恳切了。你总有一抹天真,让人莞尔,仿佛世间一切真的与我无关了。”说完,她长舒一口气。

她来的从容,去的随性,远渡重洋归来,只为给这个妹妹种上她心爱过的花,谈谈心,附上一句问候。

第三日,天下雨了。蘸 着一家老小从老家回来,爷爷显然被亲眷们折腾过了,面露疲态,但精神尚好,可见与亲人的联络总是正面而富有益处的。

德珍收拾停当从老家带回来的那些特产,泡了一杯热茶给爷爷,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所有的诗从雨天萌芽,所有的盟誓都被打湿。


因为高贵,所以陡峭(三)

待几日后雨停了,她将心思归一归,放一放,去见雨薇。

她料她是事必躬亲的女子,然而喝一杯咖啡的时间看她电话打个不停,她真的担心她会将孩子生在现场。

左右她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叮嘱了她几句,开着车去了公寓。四月中旬王槿鸢要偕丈夫回国探亲,他俩本该在去年老爷子摔倒住院回来,但岑慎其那时有工作在身,王槿鸢亦不是闲人,也就只好将重任托付给了淳中。

德珍还未将自己与仲寅帛之事对父母和盘托出,爷爷也以为没有告知的必要,因而王槿鸢下榻的地点肯定在这间公寓了。在王槿鸢正式回来之前,德珍需要将家里收拾一番,换上新的家具灯具,窗帘和床垫,厨子和女佣会跟着一块回来,这倒不用她担心,但除此之外,她得觅得一间能长期为家里提供鲜花的店家。

记下这几个要点,她算工作完了,拎起手袋下楼。

屋子里的变动她不是没发现,而是,没有点破的必要,她甚至懒得更换家门密码,他如果一定要进门当那客人,一道门是不可能拦得住他的,思及此处,她也就懒得去做那些无用功,听之任之好了。

这次回来,缘由有许多个,但最主要的,还是黎阑。

说来奇妙,她这个做姐姐的,竟然是在黎阑“出嫁”后才得知她生前尚有一个喜欢的人。这个小丫头与稚巧同住一个房间,继母在那房间进进出出,叫她一些私密物件几乎无处躲藏,因而她从父亲那拿了几本工作手册,将心事写在了那上头。

德珍初时也以为是工作笔记,但翻了几页,大为震惊,那字里行间,全都是少女心事,哪怕黎阑仍担心被人发现,将之描述地极为隐蔽,甚至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之嫌,德珍再看两行,默默深呼吸,她的黎阑心里始终渴望有个人能读懂她写下的暗语,德珍心内的某个机关被之轻易打开,掉落了经年累月锈迹斑斑的铜沫。

等她翻完那些小册子,将那些碎片式的段落前后联系上,她在心里做了一个小小的决定。是的,她要回来。

这并非是她一个人的固执,她完全不知道这些与行李无关的小册子是如何与她一块到的英国,即便如此,它也没有立即被她发现,它们只是在一个平凡的午后,在她打开抽屉寻找自己的裁纸刀的那一刻,忽然跃至她眼前。

她要回来,回来找找被黎阑爱慕的那少年,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问问他是否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女孩爱他如生命。

德珍并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连无话不谈的蘸白也一并隐瞒,黎阑费尽周折的不让人知道此事,她看了那些心事已经违背了它存在的寒意,将之公布于众便是罪大恶极。

现在,她手里有很多线索,比如,这个男生是医学院的学生,拼凑想象一番,大约是那种霸道别扭独占欲又很强大的男生,虽然酷炫地近乎冷漠,但从选修课都不会考低于九十分的情形推断,他应当有一副羡煞旁人的好头脑。她们岑家的女孩子,对念书好的男生从来都是没辙的,德珍对云越如此,黎阑也未能逃脱这魔障。

至于身形外貌,黎阑用了一个词形容他:身长似鹤。

德珍反复咀嚼这个词汇的涵义,须臾,那男生的形象跃然纸上。

诚然,黎阑对这个男生的喜欢就像房子一样显而易见,不过德珍还是在一些不自觉的句子中发现,那个看上去强大到没朋友的男生,有时候也会被黎阑控制,像极了一个假装凶狠的小木偶。

或许,他也爱着黎阑呢?德珍忍不住这样遐想。

关于这个年轻人的线索实在太多,但德珍却有些不知从何开始,但不管怎样,她都需要去见见他,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这是她身为女子逃脱不了的窠臼,与爱情有关的所有,她都不愿被时间和空间辜负。

然而,在德珍将多米诺骨牌往后倒推以前,她尚有许多事要做。清明的时候德珍的大伯母,蘸白的母亲,曾在老家与蘸白相遇过,她知道蘸白当了父亲,但还未见过孙子长得如何。

她本想看看丈夫就走,但爷爷知道后,称她有心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薰爱与婆婆接触的机会亦不多,除却在婚礼上短暂的几面,蘸白偶尔无意间透露的只言半语,她对这个婆婆便再无交集。或许是她身为母亲的此刻已经学会如何将心比心,她与德珍说:“换做是我,谁要让我们母子分离,我就和谁拼命的。”

如今,大伯母已经当了奶奶,虽然她此刻已有自己新的家庭,但德珍依旧自私的希望,她偶尔能参与这个家庭,蘸白看似不在意,可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德珍以为,大伯母始终不应缺席蘸白成为父亲的这份心情,只有她在,蘸白方能圆满,释然所有遗憾。

但家里空余的房间早已被宝凛和蘸白一家子填满,加上德珍,就更拥挤了,而且慧珠不见得乐意在主场失去控制权,为了避免一些麻烦,德珍只好在酒店为大伯母安排了房间。

蘸白为了替远道而来的母亲接风洗尘,早早安排了筵席,德珍与薰爱带着孩子早一步出门见大伯母,大伯母在酒店大堂等候她们,因了小孙子安静乖巧不吵闹,坐下来一逗便忘了时间。

“他的大名叫什么?”

“他这一辈排‘和’字,爷爷定了‘和龄’二字。岑和龄。”德珍翻出孩子贴身戴的刻字小玉牌给大伯母看具体是哪几个字。

其实,德珍一直以为爷爷是仗着自己不是宗家一脉乱来反骨之人,他自己排“润”字辈,但好字都被其他兄弟占光了,轮到他时只剩一个“荩”字,于是等他自个儿有了儿子,就走上了一条随心所欲之路。你听听,“敬在”,“慎其”,“淳中”,这一个个的,要有多别致就有多别致,惹得王槿鸢常讥公公幽默。

至于孙辈的,“蘸白”这名实属大逆不道,“德珍”尚有她谨慎可靠的父母把持,“黎阑”与“礼让”却是他信手拈来飞来一笔,他老人家压根就没有好好想过给什么寓意就这么盖棺定论了,所幸这两个名字倒也不难听,没惹来什么抱怨。

如今他老人家任性够了,轮到曾孙一辈,意料之外地靠谱起来,拿出宗谱合字帖,一个一个细细论过,终于定下了“和龄”这名字。

小东西大概是知道大人们在议论他,踢着小胖腿抱住胸前的玉牌放进嘴里又舔又咬,德珍看大伯母散发的满身慈祥,嘴角不禁上扬,恰逢薰爱去洗手间,便开始拿她哥哥说笑:“哥哥说了,这一个叫‘恰恰’,那下一个便叫‘偏偏’。”

和龄的胎名就叫“恰恰”,是薰爱自己起的,等孩子生下来,家里人早已习惯了这么叫,便沿用作了小名,用在男孩子身上,倒有几分诙谐可爱。只不过“偏偏”就有些过了,那主意一说溜嘴,立即招来薰爱一阵讨伐。她生和龄是足月而无兆,预产期过了四天,终于耐不住了,去医院开刀卸货,十月怀胎之苦她才尝了一遍,眼下还有这个不得心的男人再做一次送子娘娘,她要不发火需她名字倒过来写。

蘸白却是有儿万事足,挨打也就挨打了,满脸笑嘻嘻的,没个正形。

大伯母听了德珍这描述,会心一笑,这的确像是她儿子的作为,也是趁着薰爱不在场才敢说:“其实,要是女孩的话,用羽字旁的翩也挺好。”

闻言德珍一愣,继而莞尔,心中浩叹,到底是骨肉至亲啊。

说话间,大伯母的手机响了,和龄什么都不怕也不爱哭,但就是不喜欢手机铃声,他像是天生就能分辨那电磁波干扰似的,电话响起的前一秒,他那小眉头就蹙起来了。

德珍眼明耳快的将孩子抱到自己怀里,站起身来示意让大伯母安心接电话,自己则拍着孩子的背一阵轻哄,“宝贝儿不哭,谁也没惹你啊……”

和龄也就哽咽了一两句,并没放声大哭,可德珍始终是个过于显眼的女子,当她手里怀抱一个孩子,便愈发惹人注目了。

仲寅帛一走进大堂就看见了她,像是做梦一般,狐疑地将眼睛眨了眨。

她蓄长了头发,发如鸦羽似他心头浓墨重彩的一笔。海马毛织就的绿色连身毛衣长及膝盖上方,两边各开一道小叉,走动间流露一寸春光。

而她怀里正抱着稚嫩的婴儿,她满怀爱意地托着小东西的背,轻声哄着。

仲寅帛呼吸渐渐急促,他以为下一秒自己就会停止呼吸,大口大口将氧气灌入胸腔,气体在肺腑突然 ,悲愤像是冲出栅栏的兽类,觊觎理智的控制权。

“德珍!”薰爱从洗手间出来,快步走上前来。

德珍缓缓回头,目光擦过那个男人,微怔了片刻,他浑身散发着杀戮者的气场,仿佛光线悉数死在他脚下,化作一滩墨迹的浓重,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她曾经那样仔细地看过他的面庞,如今再见,稍稍尝到了一些物是人非的滋味,他依旧是那个挺括英俊的年轻人,精致,妥帖。

却与她无关。

所谓的爱早已窒息在冰冷的胎中,伴随着伤口隐匿在岁月的某个幽暗角落。她牵起嘴角,固有笑容的模式,抱着怀中那片 沉重,错开了那道执着的视线,优雅离开这事故现场。


因为高贵,所以陡峭(四)
家宴进行的很顺利,德珍挨着薰爱坐,时而帮她照顾小孩,扮演着她应有的角色。

这家师傅做的最好的是鱼,冒烟的鱼锅端上来,开锅前往里头添两条青花椒枝入汤点味,满锅的鱼片像解除封印那般霎时全醒,夹一块搁在嘴里止不住的活蹦乱跳,鲜美无比,脑神经已接收到来自味蕾的一万个致谢声。

再喝一口血糯米酒,刹那间全身的毛孔打开,生而为人的欣悦没顶,快活到几乎喜极而泣。

“德珍。”薰爱叫她。

德珍停下筷子,额头覆着一层薄汗, 红艳艳的,舌尖酥麻,脸露憨笑。“嗯?”

薰爱递了纸给她,嘴巴张了张,又将那话悉数咽下。她早先从蘸白嘴里听闻过德珍与仲寅帛那桩事,那男人固然是狠毒的,不过德珍……

薰爱素来理智与疏冷,饶是她这般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德珍是个轻易能将人打动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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