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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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妹妹无理取闹的性子,话未出口,倒听到帘子后的温婉紧张音色:“槿芝,能进来吗?我有话想问你。”
洞悉了屋里人故意声东击西的引诱,槿芝咧嘴扬眉,得意地笑,连她也不放过:“我说,余宛静怎么偏偏选了明儿来见我?原来,今儿是偷偷私会我哥。你先在里面待着,审完了他,我再来审你。”
不想她继续被肆无忌惮的妹妹调侃,他横眉淡漠:“槿芝,别闹了。”
第一次瞧见哥哥压抑不住惊慌失措,冯槿芝越演越来劲,惊叹四起,讶异连连:“这么快都向着她了,她没进咱们冯家的门,还不算我嫂子!”
不想误会混乱如麻,越滚越大,宛静接话道:“槿芝,你别为难他,这事儿是我自己弄巧成拙,不怪他。冯先生,你不是要批文件吗?我想单独跟槿芝谈谈,可以吗?”
她给他铺了温柔的台阶,他轻松掠下,与妹妹擦肩而过时,却听到细微如尘的话:“哥,如果喜欢她,早点儿知会我一声,过了这村,可就没下一个店了。”
他脚下慌神,几乎不稳,回身欲痛斥她两句,她已奔进了里屋与人混抱一团,恣意开怀,沉寂的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闹声增添了一丝滋扰烦躁的清新。
“你个死丫头,来了许昌也不找我,刚才那段是故意惩罚你的。”槿芝知晓她的性子,故意气她。
她全部受之:“我知道,所以陪你演了一回,我的演技配得起你的美轮美奂吧!”
槿芝没好气地笑了:“比两年前还假。”
冯梓钧慢慢腾腾移动的脚步听清了闺阁密语,大步流星地回了书房,暮春的天气却是紧闭了房门。
宛静和槿芝则是躺在一张大床,简单扼要地互道这两年的境遇。
一个平静似水无拘无束地游离国外,见过各型各色的人,看过各式各样的书籍,听过千奇百怪的言论言谈。
一个静止不变老老实实地待在围城,被权势熏天的父亲幽禁许昌,马不停蹄拜见书俗不可耐相亲对象。
“宛静,这种日子,我是闷透了,有时候,真想随便把自己嫁了,可是又怕嫁的那个不讨自己喜欢,反过来烦闷的是自己。我也试过离家出走,没离家三个小时,便被那个杀千刀的堂哥逮了回来,我恨死他了。”槿芝长叹哀惜,两难抉择,似乎生不如死。
她忧伤的口吻安慰对方:“我倒是羡慕你,可以任性反抗长辈的疼爱。”
槿芝侧过身子,双眼直直盯她,掏空她:“我就知道你不愿嫁他。你拿性命拿后半生去换谭家的养育恩情,值得吗?”
心事搓破,她眉毛微弯,浅浅一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想问心有愧。”
“宛静,你变了,当年为了逃避谭家,你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跑哪儿去了?”
“有时候走出去,才知道自己承受不起什么。其实表哥没有什么不好,学富五车,儒雅诚实,本分善良……”
后面的话被槿芝的手及时堵住,她无心再听,转身呼呼睡去。
第二天,不待冯梓钧答应发放通行证的事情,宛静已被槿芝强拉出门,瞧见她身上不伦不类的男子衣衫,两人去衣裳店挑了几件颜色淡雅的洋装旗袍蕾丝长裙,粉色紫色蓝色居多。她要付钱,槿芝抢先垫上,笑道:“你不是喜欢报恩嘛!我给你机会。”她抿嘴淡笑,回道:“我若是活着回来,还你十条。”槿芝不屑碎道:“我可不稀罕你的裙子,只当你结婚的时候,别压了我伴娘的风采。”她芊芊玉指故作深沉地放在下颚:“那我岂不是为了这几条裙子牺牲了一辈子仅有一次可以赢你的机会?”槿芝轻手戳了戳她的脑袋:“你个死丫头,懂得歉让你的表哥,也不知道谦让我。”她哪里不曾谦让她?学校话剧社,她永远是为她而编为她而导,自己向来是做贴身丫环,饰演绿叶配角。
得令保护两位小姐的刘伯宽端坐前排,一路听着阵阵笑声,烟波浩淼,此起彼伏,比起抓北方大官自然欢心悦耳,即使烈日当空的等待,心底也有凉风抚进,吹散无聊的烦躁,特别是昨天一身男子装扮得宛静换置的贴身旗袍,清晰地勾勒出修长身线配着飘飘长发,宛若出水芙蓉,恬静怡然,不由多瞅了两眼,现在瞧见长发变短变卷,敷贴在粉白面颊,金色一字发卡恰如其分镇压了那抹弯曲刘海,恬静中又透出了几分妩媚,他眼睛盯着后车镜,再也拿挪不开。
槿芝跟宛静争执打闹,笑着问他:“刘伯宽,你出来评评,觉得她这身打扮怎么样?”刘伯宽点头应道:“好看!”宛静面红羞涩,言道:“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他是你父亲的下属,自然是随声附和你的话,你别欺负我眼拙。”槿芝两手环抱,眼珠乌溜溜转了两圈,笑她道:“感情你觉得我哥的夸奖才是真,大不了回去,咱们找他评比评比。”她丝毫不介意对方的戏虐:“好啊!指不定这一去,他倒被我迷住了,非娶了我当少奶奶,从今儿往后,你见了我,先抹掉死丫头三个字,乖乖叫一声大嫂。”槿芝不怕她自我解嘲,顺着杆子往上爬:“如果你真嫁了我哥,我可是阿弥陀佛地感谢菩萨,守着你那个表哥过日子,跟每天上佛堂念经有什么分别,亏你还说他温文尔雅,我看是提不起神的温,说不出话的雅。别瞧我哥平日里话语不多,偶尔来两句凶言凶语,至少能震慑住我。我说了,定要找一个比他强的人嫁了,以后他凶我的时候,有我未来丈夫雷霆万钧地顶着,非气死他不可。”
她淡然微笑,不再接答。
只是不想回了冯家大院,槿芝果真牵着她去了冯梓钧的书房。他正埋头奋笔疾书,闻到脚步声,依然低垂头颅,例行公事的语气:“你朋友的通关证件,我已经批好了,放在茶几上。”槿芝听罢去翻寻通关行政,而她内心惊澜,感激不尽,不管他是否抬头相望,仍是低头欠身,说道:“谢谢!”这一声的客套不禁唤起了他忙碌的眼睛,恍然一看,是深蓝色条纹旗袍料子裹着她的玲珑细腰,继而是相熟尖削的下颚仿佛峰峦叠嶂,接着是她明艳闪动的眸子宛如一池碧波,那张如画的脸孔,嫣埋笑颜,流露坦诚,他惶惶答道:“不用!”她客气地说:“宛静会记住冯先生的大恩大德……”槿芝不待她说完,便已抢话:“我哥知道,你除了不能嫁给他之外,做牛做马服侍他都没关系,走吧!我送你回客栈。”随之推推搡搡地出了书房的门,然后不经意地回眸,给了冯梓钧意料不及的冷箭,他像痴迷的雕像顷刻找回了三魂六魄,匆忙低头扫视文件,当作没发生什么。
春风不识周郎面(9)
槿芝问过宛静,如何跟冯梓钧相识。她不好言破,只说是一场误会,然后误打误撞进了冯家园子。槿芝知道撬不开她的嘴,没有究根问底,本打算留她在许昌多住些日子,又拗不过她的坚持,只好逼她发了毒誓,救出表哥后,定要在冯家住上一月,慰藉慰藉她无聊透顶的心。她没有理由反对,微笑地应承了。
谭家客栈,宾客如旧。
掌柜远远瞧见轿车下来一位素雅高挑女子,仪态万千,雍容华贵,以为贵客临门,笑脸迎人,待近了些才认出是东家表小姐,不禁换了严面,吩咐小儿提过表姐的行李箱,小心谨慎查看四周后悄声言道:“东家,大管家好像出事了!”
她平静的眉毛霎时紧绷成丝,克制不安情绪,行至后园方问道:“彦卿叔出了何事?”
掌柜一五一十禀明,不敢隐瞒:“昨晚三更,有人投店住宿,指名道姓地说出大管家的名号,还说与他颇有深交,我也不敢怠慢,领他找了大管家,没想到大管家的房门刚打开,那人便冲了进去,手枪指着大管家的脑袋,说,不准我们报案,否者后果自负。大管家也打发小子们,不能轻举妄动,一切听东家你回来后安排。”
她微蹙娥眉,稍稍冷静,又问道:“彦卿叔和那人还在客房?”
掌柜详细答道:“我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遣人上去,这会子应该还在。”
“彦卿叔可好?”
“大管家声音硬朗,今儿早上还吩咐小儿准备了热水毛巾,还有两人份的早点。”
她思索片刻,放下忐忑不安之心,交待掌柜:“彦卿叔应该是遇到老朋友了,大家别议论了,我上去瞧瞧,你们忙自己的吧!”
掌柜躬身“唉”了一声,去了前厅。
宛静望见后院无任何人影,急流勇进,踏上木梯,直奔谭彦卿休息客房,门口时,又稍整仪表,放缓心境,方敲响门框,唤道:“彦卿叔。”
屋内寂静无言,无人答话。
她淡淡“哼”笑道:“彦卿叔是觉得在房间谈话不方便,还是觉得宛静一人进去不太合规矩?”
门被她恶言相激裂开了一道隙缝。
一缕光线折射进堂屋,劈开了阴暗的沉静,仿佛牵引她一步步频临死亡的黑。她深吸冷气,屏气凝神,姗姗进入。房门摩擦的嘎吱声,慢慢吞吞,明亮光线下的浮尘跳动着焦虑不安。她直立门沿,一片光明,一片空白,转首的内房亦是空空如也。
“咱们算不算有缘千里来相会?”
身后狼突鸱张得意夸张的熟悉男音让她张皇的心如履薄冰,竭力表露出若无其事。她悠悠地关上房门,顺势侧过身子。撕掉了易容脸面的他左手紧握手枪,牢牢地指着谭彦卿的太阳穴,谭彦卿并未有前两日遇到他时的担忧忧心,反而是不断地眼神提示。她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右手使抢,他的右手故意藏在谭彦卿身后。
她莞尔而笑,步履沉稳,走至他面前时双手无力地握住那把银色手枪,不显出争夺的意思,却是对准自己的脑袋:“彦卿叔,你先下去,我有事跟他商量。”
谭彦卿已明了自己是应付不来这种局面,退避三舍,关上房门时,仍掩饰不了忧心如焚。昨晚那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房门,迅速制服自己后,没问其他,只是对表小姐是谁,为何来许昌,即将去哪里感兴趣?他老实巴交,说了两句哄骗的话便被人识穿,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报出实情,对方却是爽朗笑了两声,说,你放心,我不会伤你,我等你家表小姐回来。
张澤霖收起枪支,舒服地瘫坐在楠木交椅,意料之中的口吻:“是他家待你太薄,你回心转意了,还是心有所属放不下我?余宛静小姐!”
听到对方强调她的姓氏,她猛然一震,心弦绷直,却淡然处之道:“那师兄你折道回来,是念叨我,还是另有目的?”
他笑言道:“两样兼之,又是想念你,又是护送你北上。顺德路途遥远,若是你有了半分差池,我会痛不欲生。”
其实从他的样貌身高口音,她应该早分辨出来,他不是南方人士,他躲避官兵盘查追捕,肯定也不是商人,普通百姓,更不是谋杀张之廷自投罗网的凶手。她继续巧意搪塞道:“昨儿晚上,某某人曾说要护送我一程,可是半路居然丢下不痛不痒地一句‘何必单恋我一枝花?’肆意潜逃,这会子那人又说要送我一程,莫不是到了北方后又弃我不顾?我可不敢随意携他前往。”
“知道我为何丢下你吗?”他左手扯开挽起的黑色衣袖,显露出包裹的白色纱布,不想再跟她峰回路转地绕弯子,坦言说:“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你帮我逃离冯希尧的势力范围,我帮你全力营救谭世棠。”
不知为何联想到昨晚冯梓钧口口声声灭了他,联想到陪冯梓钧上演的故意引他入局的戏,她是讨厌他恼恨他,可是没想过真的要借刀杀掉一个人。看他眉宇紧锁,左手艰难地拆掉纱布,仿佛活生生地去撕裂皮肉,她头皮发麻,战战兢兢走过去帮忙。他礼貌地道了声“谢谢!”便牙关紧咬,左手紧捏椅柄,双目微闭,直至额头渗出冷汗。伤口像是被利刀刺入绞开了大洞,能清晰地看到****裸的白骨。她顿时瞪大眼睛,耳鸣头眩,难以启齿,却听闻他的解释:“昨天晚上,冯希尧派了几十个人追杀我,没有中弹,只是被布下的铁网给伤了。”
她心口起伏不定:“我找彦卿叔寻些药来。”
他挽住她即将离去的胳膊,指了指伤口:“你先咬我一口。”
第一次听到这种滑稽的言谈,她惊愕回眸,断然摇头拒绝。他诚然笑道:“伤口没有毒,我找专业医生处理过。”
不是传染恶心的问题,是她于心不忍,她下不了口,若是昨日前日他提出如此要求,她肯定义不容辞决不轻饶,可是现在瞧见那因自己的戏言遭遇的创伤,她无地自容,心存愧疚:“我不咬。”
他又开始了威胁:“余宛静,你想不想救谭世棠?”
她毫不畏惧:“没有你,我照样能救他出来,何况,我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
他似乎苦不堪言,无奈地低下脑袋,却又瞬间掏出手枪,凛然指着她:“你咬不咬?”
她真是胆大包天了:“你伤了我,怎么过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