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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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你的脸色很难看,好像有病的样子,要不要让我扶你回房去歇息?”少华带着万分的歉意问。
“少华,”湘绮张大了双眼,用着一种怪不自然的声音说,“今晚我跟你一块儿去!”
17、也是一段叫关(1)
即使是一条鱼,一条毫无性灵的鱼,要是原在江海中优游自在的,突然被环境所迫,蹿到了广不满一丈的泥沼中去,而同时又不免为癞蛤蟆、蝌蚪之流所揶揄,在这种环境里,它大概也不能很长久地活下去吧?
何况秋海棠是一个人。
自从他在寿荣华川菜馆里受了两个标准上海流民的折辱以后,回去便吐了一次血,连带还勾起了上年冬天的旧伤。梅宝当然急得了不得,忙央那姓韩的出去请了一位医生来,急急煮了一副代价将到十元的中药,服侍他喝下去。
无奈秋海棠的身子,几年来早已弄得糟透了,尤其是在辗转流离逃到上海以后,环境更恶劣,刺激更多,因此体力的衰退也更甚。最近四五个月,虽因跟着韩家父女俩天天出去卖唱的缘故,收入略有增加,吃的穿的似乎都比先前完备了些,可是每逢听客们向梅宝或韩家姑娘肆意调笑的时候,他心里总觉得万分难受,因此精神一直很郁闷,就是不受这一番刺激,他的身子也要支持不住了。
“韩家伯伯,我爸爸今儿又吐了两口血,并且寒热也不见退下去,真要把我急死了!”在第三天的早上,梅宝因为她父亲连服了三剂药仍未见效,便忙着又跟那韩老头子商量。
但韩老头子自己也是一个才到上海不久的的乡曲,委实不知道应该请那一位医生才好;后来他去跟这一家小客栈的老板娘商量之后,才由她介绍了一位西医。
“可是,梅宝姑娘,请了外国郎中来就得打针,所费的钱是很多的,你们别舍不得!”医生未来之前,老板娘就极度爽直地向梅宝这样说。
“只要医好我爸爸,那有舍不得花钱之理?梅宝不加思索地回答。
然而,那位西装革履,鼻架金丝眼镜的洋大夫来过两次以后,梅宝就觉得舍得或舍不得花钱固然是一个问题,而要想法子去弄这些钱来却是另一个更困难的问题。
当她第二次把三张十块钱的钞票交给那位大医生的时候,手委实抖得很厉害,自己竟无法控制。
“这是肺病,一两天是不容易好的。”医生偏又摆出了极大的架子说,“要是能够花钱的话,应该赶快进医院,要是不能……”
虽然承他的情,并没有不留余地的把下文一起说出来,但凭梅宝那样伶俐的性格,还会不懂得他的意思吗?
秋海棠的神志从第二天起就渐渐清楚了,他自己当然也知道家里还剩几个钱,便再三劝慰梅宝,教她不要忙着乱请医生.照他的意思,简直还想沿袭自己在樟树屯时的老方法,拼着二十四根肋骨硬挺。
他咬紧着牙齿去忍受浑身的酸痛,轻易不哼一声,咳嗽也非到无可遏制的时候不咳出来,一心想把很沉重的病势,装得像寻常的感冒一样。
但梅宝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眼看他饮食不进,寒热不退,早晚时常咯血,怎会给他遮掩过去呢?
“吴兄,你这一次的病委实很不轻,大夫是不能不请的。”韩老头儿倒也是一个怪有义气的人,便帮着梅宝向秋海棠劝说,“咱们虽是萍水相逢,并不沾亲带故,却还算得是患难之交,目前说不得先把小弟的钱花起来再说,只望你平安无事,将来总可以算账的。”
说着,他女儿便马上递了一叠钞票给梅宝,虽然只是五十块钱,可是十元票,五元票,—元票已经全有了,很明显地可以知道这是硬凑起来的。
〖CM(23〗“不行,老哥,你也不是……不是宽……宽裕……的……”秋海棠对于老韩的境况也知道得很清楚,便抵死不肯接受。
大家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由梅宝提出一个折中办法来才得解决。
“我不跟韩家伯伯和大姐姐客气,”梅宝侃侃地说,那一种隽爽而果断的神气,真和十数年前,罗湘绮在天津粮米街的屋子里,跟秋海棠讨论家务时的情形一般无二,“你们也是靠着每天赚到的钱支持一家的,咱们怎好意思问你们挪借?可是我爸爸此刻的病委实很不轻,我瞧那位外国大夫打的针多少还有一些功效,无论怎样,我一定要给爸爸打完十针再说。因此,韩家伯伯这五十块钱我是不能不暂领了。只是你们也得依我一件事,就是从今晚起,尽由我随着韩家伯伯出去。咱们是自己人,不说客气话;我唱得略略比大姐姐好一些,客人也往往爱点我的戏,这几个月来爸爸和韩家伯伯都知道,所以为着要多做一些生意起见,我愿意常随韩家伯伯出去,唱到的钱两家对分,一面再在我应得的一份里,每天扣掉几块钱还给韩家伯伯。可是在晚上的两三个钟头里,却只能委屈大姐姐来照看我爸爸了。”
梅宝所说的倒全是事实,这三天来,梅宝没有出去,韩家父女俩统共就不曾做满十块钱的生意,因此她这一个主张便立刻获得了韩老头儿的赞同,秋海棠心里虽还有些不愿,但经不起梅宝和韩家父女再三解释,也就只得答应了。
第一晚,梅宝的成绩并不好,闯了七八家酒菜馆,只做到八块钱的生意,使她心里非常忧郁。
但第二天晚上回去,秋海棠的一双失了神的眸子里,就突然发现他女儿的脸上,有着一种怪不平常的兴奋的神态,连韩老头子也笑容可掬的再三向秋海棠说:
“今儿的生意真不错,吴兄,要是天天像这样的话,你还愁什么呢?”
秋海棠听了,心也就略略宽放了一些。
几天以后,那位医生的诊费,也经梅宝转求这小客栈的老板娘讲情,作为老主顾看待,特别打一个六折,每天减为十八元。
这样便在比较安静的情况下,度过了一二十天。
“爸爸,天无绝人之路,但愿就在这个月里,你的病可以好起来,钱是定不成问题的。”这一晚梅宝在将要随着韩家父女俩出去以前,踅到床边来看定了秋海棠的瘦骨嶙峋的脸,轻悄悄地说,心头交织着悲痛和焦虑的感觉。
秋海棠微微把头一点,勉强从嘴角上透出了一丝苦笑来。
韩老头儿也是饱经忧患的人,一瞧就知道秋海棠所以点头微笑的目的,无非为了要安慰梅宝。害肺病害到这种程度,别说十天半月绝对不能好,即使再拖三四个月,也不见得就有希望。秋海棠自己怎么会不明白呢?
“凑着那老的还活着的时候,我必须给小的帮一些忙……如果那一件事真能拉拢成功的话,倒真是再好没有的事!……”老韩瞧定着秋海棠父女俩,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
因为这几天来,少华对梅宝的一往情深,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尤其是少华在和梅宝兜搭的时候,说的话虽然很多,却没有一句是含着邪气的,像这样热情而不轻薄的青年人,老韩自到上海以后,委实很少见,所以他对少华倒真是非常的器重。再加少华每天四十五十的拿出来,使他不用多猜,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这一种人,却正是梅宝父女俩目前所最需要的。因此他早有意给他们从中拉拢,并且已在两三天前的一个下午,把大概的情形告诉过秋海棠,瞧他的神气,很有几分默许的样子,只是他跟罗少华也是向不相识的陌路人,委实不便冒冒失失地发动。现在他瞧秋海棠的病已一天一天的沉重了,便决定不避冒昧的就在今天晚上去向少华探问,希望在秋海棠咽气以前,凭自己这一些小小的力量,替他了却一重心愿。
可是他们三个人一走进大地春京菜馆的六号雅座,老韩便第一个呆住了。因为往常总是少华一个人在雅座里等候着他们,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见他带过;而今天,座上却突然添了两个人,又且是两位年在四十左右的中年女客。
当老韩在发呆的时候,屋子里还有两个人也同样的在发呆,而且脸色都变得非常惨白难看。第—个就是那两位女客中的瘦而美的一位,第二个便是梅宝。她对于坐在上首的那个长得又胖又高的女客倒并不注意,使她大吃惊的乃是坐在左首和少华对面的那个慈祥而清秀的女太太,并且那一张脸庞,又是十二分的眼熟,使她一见,心就酸得几乎马上哭出来。
“姑妈,妈,就是小的那一位……!”少华很兴奋地指着梅宝,向罗湘绮和他母亲说。
今晚,他的确是应该兴奋的,湘绮不但自己愿意跟他同来看看他的意中人,而且还把他母亲也一起拖出来了;这样对于少华,当然是极有利的,至少可以省却他将来再向父亲恳说的一番麻烦。
然而湘绮真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才把自己的情感遏止住,勉强发出颤抖的声音说:
“姑娘,走过来!”她向梅宝招了招手。“你难道真姓韩吗?”
梅宝失魂落魄似的点了点头,因为这几个月来,她在外面见了人,总是承认跟老韩父女俩一样姓韩,不觉已成了习惯了。
也真亏她这么一点头,湘绮的脸色才略略变得好看了一些。
“坐下来吧,小姑娘。”少华的母亲见了梅宝的容颜举止,显然也很中意,便堆着满脸的笑,向她这样说。
于是梅宝和韩家姑娘便在湘绮身后合占了一张圆椅,韩老头儿还是照例坐得更远一些。
“先生,今儿想听一段什么?”老韩照着卖唱的人的规矩,半欠着身子,陪笑向兴奋得异乎寻常的少华问。
“姑妈,你欢喜听什么,叫她们先唱一段好不好?”少华便忙着请问湘绮。
但湘绮此刻的心思真比乱麻还乱上百倍,那儿还有什么精神点戏,她只能低着头,眼睛看定了桌上的台布,用尽所有的脑力思索,究竟世界上有没有名字相同,面貌又极酷肖的人。
梅宝也是许久不能恢复常态,差不多每隔三秒钟,就要偷眼去向湘绮的背影望一望,只是她始终没有勇气敢请问人家的姓名。
屋子里比较最镇静的就是少华的母亲和韩家姑娘两个人。
“孩子,唱戏有什么意思,反正我们人已经见到了,还是坐着谈一会吧!”近玉瞧湘绮听了少华的话,半晌不回答,总以为她不常外出,一出来又厌烦了,便主张不必唱戏,打算只问问梅宝的身世便算了。
“……”处世毫无经验的少华,听他母亲这么一说,倒不知道应该怎样发放韩家父女和梅宝三个人了。
“承这位太太的好意,教咱们今儿不用唱,真是非常感激的。您有什么话要问,我老头子准可以一件件地告诉您。”韩老头儿看了今儿这情形,心里也很明白这是带着一种“相亲”的作用的,恰好和自己的意愿不谋而合,似乎反比自己先向少华探问的好,便决定顺着对方的意思凑上去。——可惜他忽略了一点,就是没有注意湘绮和梅宝两个人的神气,否则他一定会有更多一些的发现了。
近玉听了老韩的话,也觉得他很知趣,便含笑看了梅宝一眼,毫不骄矜地问:
“你们三位是一家子吗?”
“不错,正是一家,但……”老韩原想把他们三个人中间的真正的关系说出来,可是他至今还不曾忘记秋海棠在答应共同合作的时候,第一件就声明不能对客人说出真名姓。——事实上老韩自己也只知道他姓吴,别的始终很模糊。——此刻他人虽然不在这里,也未便就违反他的意思;况且他想内里的底细,一到亲事成功,秋海棠父女俩必然自会说出来的,何必急在一时呢?因此他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但那个年纪小一些的是我的侄女,直到打仗以后,咱们才从山东流落下来的。”
这时湘绮也和近玉一样的很注意地在倾听着,只是不敢再回头去向梅宝打量,惟恐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那么怎么会出来吃这一行饭的呢?”少华的母亲更进一步问。
“不瞒太太说,咱们原来也是做上等卖买的人,无奈到了这儿,一无亲,二无故,逃难的本钱又花完了,亏得俺老弟兄俩向来欢喜听戏,连女孩子们也会随便哼几句,这才不得已干起这行卖买来。”老韩把平日编就的一套托词,半字不漏地念了一遍,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便另外特别找上了一句。“可是这中间也还有许多隐情咧!”
近玉和少华母子俩听了他最后的一句话,只是不很注意地点了点头,但湘绮那一颗勉强抑住的心却又禁不住剧震了一下。
“你们都是一块儿打山东来的吗?”她立刻插嘴出来问。
韩家姑娘在她后面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本来在济南吗?”湘绮接着问,但头并没有旋过去。
“不,咱们是打潍县来的。”
17、也是一段叫关(2)
梅宝当着人本来就是不多说话的,今儿一见湘绮的脸庞,心已仿佛飞出了腔子去,再加少华的母亲又摆出了满脸“相亲”的神气,不停地向自己傻看,便越发使她没有勇气插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