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公主-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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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说了。”她害怕自己会淌泪,忙制止他说下去。她告诫过自己,在明天离开之前都不许在他面前掉眼泪。
鼻子酸的厉害,她只好把脸更深地埋进他胸口,有意岔开话题“你托人送去金陵的信,爸爸可有回应了?”
瞿东风不想说罗臣刚态度不明朗,怕卿卿又想东想西,只道:“还没消息。现在华南军久攻锦官城不下,你父亲恐怕正忙着那档棘手的事儿。还没空顾全你的终身大事。”
“久攻锦官城不下?这么说爸爸进攻华西很不顺利?”
“锦官城的地势,自古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然不容易打下来。不过,久攻不下,对你我的婚事倒也不算坏事。至少,这个情势之下,你父亲要顾及跟华北军的关系,对我的请求不会一口回绝。”
听着瞿东风的话,罗卿卿觉得一颗心好像被一点一点扯回到现实里来,片刻之前旖旎疯狂的埋醉,渐渐的,变得不真实起来,好像开在去年的桃花,那么艳丽,又那么遥远。
“风,要是我们能去隐居多好。青山绿水,没有旁的人,旁的事,只有我跟你,想如何相爱就如何相爱。”
瞿东风忍不住低声笑了两声:“又胡思乱想了不是。国家这么乱,你以为躲到深山老林里就能过上太平日子?”
一句话彻底把人拉回到现实里。罗卿卿淡淡地牵动了下嘴角,想说:就算不是乱世,你又能安于平凡吗。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忍不下心来嘲笑他。他身上的历历疤痕,刺着她的眼,刺疼了她的心。那是他为梦想付出的代价。他付出的太多,太苦。她没有资格嘲笑,没有理由不心疼。更,没有信心,让自己相信上天会眷顾有情人,给她一个平平顺顺的幸福。
谁叫生逢乱世;而她,又偏偏爱上了个英雄。
夏天的阳光太烈,即便隔了厚厚的窗帘还是透进了卧室里,浮动在空气里的尘埃便镀上了金色。明亮和昏暗在整间屋子里交织成一层薄薄的梦境。
他炽热的唇又来寻找她的芳泽,她热切地回应着,心里却有点凉。
听到,墙外的昆腔,不知何时唱起了《醉打山门》: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平京这时晴光正好,千里之外的金陵,却笼罩在一片风雨肆虐里。
金陵的地势,四面环山,龙般虎踞。盆地一样的地势让这座城市的夏天特别闷热难挨。酷暑难挨时候,一场淋漓尽致的大雨往往是人们最大的期盼。
“啊呀,总算下雨了。”女仆一面关窗户,一边高兴的说道。
“怎么雨下得这么大?”罗静雅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眉心拧起结,“天明今天要去锦官城,这样的恶天气,不知道飞机可安全呢。”她转过身,望着二楼的书房。父亲和天明正在里面谈话。
天明只身去锦官城谈判,令她十分担心,又赶上大雨天,好象不好的兆头,她心里更加惴惴不安起来,终于没按捺住,蹑步凑到书房门外,装作侍弄走廊里的玫瑰,竖着耳朵细听着书房里面的动静。
罗臣刚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陈镇威一旦不接受我们的收买,你的安全就十分堪忧。戚永达一贯心狠手辣,如果他知道你以谈判为名,暗自拉拢他的副司令官,想必不会对你手软。”
南天明道:“锦官城包围在崇山峻岭之内,这样一个易守不易攻的地形,如果强攻,伤亡一定不会是小数目。如果能把戚永达身边的强将逐一拉拢过来,戚永达即便坚持负隅顽抗,也会独木难撑,最终会不战而降。如果能达成此事,我一个人的安危实在是小事。”
罗臣刚慨然一叹,道:“真是后生可畏。天明,赞许的话,我也不想多说。我只想给你一个承诺,事成之后,你就是我的东床快婿。”
听到这句话,罗静雅的手指一不小心,被玫瑰花的刺狠狠扎了一下。她忍不住脱口“啊”了一声。
不多时,书房的门被打开,南天明走了出来。
“静雅,你在这里。”
“是,我等你半天了。有样东西想送你。”
罗静雅把南天明邀到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爱情诗集,翻开书叶,小心翼翼拈出一株四片叶子的酢浆草。
南天明道:“幸运草。”
“是。自从你告诉我那个典故,我几乎每天都去花园看看,终于,被我找到了。”
南天明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罗静雅把幸运草捧到南天明面前:“我把它送给你,希望好运陪伴着你。”
“幸运草你得来不易,还是自己珍藏吧。何况,幸运草应该给相信它的人,可是我并不相信它真能给我带来好运。”
“可是,我希望你能因为我……相信它。你知道我整整找了它三年。”
看着静雅近乎哀求的神情,南天明不忍拒绝,只好伸出手掌,接过那片叶子。
罗静雅看到南天明把幸运草夹在了钱包里,开心的一笑,随即,终于抑制不住汹涌的悲哀,一头扑进南天明怀里,呜呜哭泣起来:“天明,我真的好担心你,真的好担心。”
静雅哭得象只可怜的小猫,她的眼泪很快渗透南天明的薄衬衣,濡湿了他的胸口。他忍不下心让一个姑娘为他如此伤心,伸出手,在她剧烈耸动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安抚道:“你不是相信幸运草吗。我既然带着它,就不会有事。”
在静雅泪水涟涟的目送里,南天明撑着伞,走向大门口。被大雨打下来的树叶和花瓣,在淌过路面的雨水里回旋漂流着。零落在盛夏里的绿叶鲜花,好像某种预警,告诉人们秋天就要到了。
这情景,让他匆匆的脚步,有一恍惚的停滞。想起很久以前,他和卿卿走在花园里,满地落着金灿灿的黄叶。
卿卿说:那个幸运草的典故真是有趣。可是,我却不能相信。
他道:为什么?
卿卿从地上拈起一片枯叶,道:你看它们,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把握,又怎么保佑别人呢?
他的心被她的这句话触动了一下,不由细细打量了一眼身边的这位‘金陵公主’。这个女孩子在他面前,大多时候是骄傲的。那种骄傲并不是来自她显赫的身份,而是来自她对周围人和事的疏离。她似乎不喜欢跟人有太多的交往,有静雅在一起的时候,她往往会更加沉默。几乎只是个听众。又几乎连听众都不是。只是用骄傲把自己包裹在孤单里,想着属于自己的心事。
就像她现在的样子,拿着枯树叶,灿动着眼睛,望着从树顶漏下的阳光。阳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他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是直觉那么澄净明亮的一双眼睛里面,一定有一片美丽的世界。
他接着刚才话题,问道:那你说,什么能给人幸运。
她说:我也不知道,记得妈妈说过,什么都不能相信,只能相信自己。我虽然不觉得妈妈的话全对,却也觉得有些道理。
他点了点头,道:不错。要相信自己。真正的幸运草,其实就是我们的善良,智慧,自信,和勇气。
离人偏识长更苦
平京城寂静的早晨,被游行示威的队伍搅动得沸沸腾腾。
开始只是几十名商会成员聚集在警察厅门前请愿示威。因为打出抗议崎岛国奸商贩卖吗啡的旗号,立刻得到异常热烈的响应。本来以平京政府一贯保守的作风,这只抗议队伍会马上被警察驱散。但是由于瞿东风暗地支持,警察厅作出坐视不理的态度,只派出一小队警察维持秩序。
于是,示威的呐喊呼声经久不息,游行的队伍越滚越大。就象一把火点燃了浇满汽油的薪柴,人们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在这一天得以暴发出来。群情激愤,大家奔走相告。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就连一些老幼妇孺,因为痛恨崎岛国贩卖毒品害人,也相携着,纷纷走出平京城的胡同,加入到示威者的队伍里去。
当平京城已经变成一尊沸腾的青铜大鼎,坐落在西郊山中的双溪别馆依旧是座浮华的世外桃园,好象霉绿斑斓的铜香炉,总也烧不完那一炉靡靡的沉香屑。
罗卿卿把昨天收拾进箱子的衣物,又一件一件拿出来。妈妈说要走的干净利落,不让她带任何衣物,以免引起瞿家的怀疑。
一阵敲门声,丫鬟在门外禀告,说程小姐打来电话。
罗卿卿走下楼,拿起电话,对方竟是程佳懿。
“罗小姐,我想邀你出来见一面。不会麻烦太久。”
虽然看不到人,听声音也能感到程佳懿情绪低落,罗卿卿本来对她没有太多好感,可是就要离开平京,心中沉甸甸的失落,好象对不喜欢的人也生出一丝惜别的情愫来,于是,便答应下来。
见面的地方是坐落在警察厅对面的一座茶楼。因为示威的人群稠密,堵塞了好几条道路,汽车费了许多工夫才绕到茶楼的后门口。
走进茶楼,里面人声鼎沸,早已座无虚席。多是为着警察厅门前的示威,来看热闹的客人。罗卿卿想不透程佳懿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跟她见面。
“罗小姐。” 程佳懿紧靠着窗口,坐在二楼的角落里。
在茶桌的对面坐下来,罗卿卿发现程佳懿的脸色苍白如纸,比住在医院的时候更憔悴了许多。
程佳懿打过招呼之后,很久不说一句话,眼神里没有一丝神采,只怔怔地看着窗外热闹的示威场面。
罗卿卿顺着程佳懿的目光看去,几个人正站在示威队伍的前排,把从崎岛国药店里抢出来的吗啡扔进火里,当众烧毁,青烟升起,民众一片欢呼潮涌。
一个穿格子西装的人,跳上高台,振臂高呼道:“要求政府查封东洋药店!”
“查封东洋药店——”响应的呼声震彻云霄。
程佳懿忽然开口:“那个人你可觉得眼熟吗?”
罗卿卿又打量了一眼穿格子西装的人,的确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又实在想不起来。
程佳懿越发显得没有精神起来,头无力地抵在窗户格子上,使她看起来就象一株被风雨打折的苍白的花。
她失了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张,气若游丝般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记不记得在电影院门口,我们也见过他的……那会儿,他扮成杀手,想暗杀东风哥。”
罗卿卿的眼瞳骤然张大,摒住呼吸,极力地辨别,再极力地辨别。高度的紧张,让她失了神,好象突然掉进一种特殊的、奇异的状态里,周围的一切一尽消失,只有那张脸在她的意识里逐渐扩大,膨胀,几乎要爆裂开去。就象,那时候,在电影院门口,刺客的那张脸,虽然只看到一眼,却象暗室里突然刺入的强光,深深刺入脑海,一辈子不可能忘掉。
因为摒吸太久,她的脸渐渐泛出微紫。
看着罗卿卿的表情,程佳懿明白她已经认出了那个人:“没想到是不是?刺杀东风哥的凶手还逍遥法外。因为,他其实就是政府的特工。是东风哥的手下。”
微紫在罗卿卿的脸上逐渐浓烈,逐渐变成青紫的颜色。
程佳懿道:“喘口气吧,会憋坏的。”
罗卿卿这才回过神,长长地吸了口气,缓缓吐出,过了好一会儿才调匀呼吸。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她倦倦地倚在椅背上,看着程佳懿,嘴角绽出淡而冷的笑容:“你把请你过来,不就是想看我这个样子?”
程佳懿也笑起来,这个笑容似乎花了她很大的气力,累得她把眼睛都闭了起来,梦呓一般的说道:“命运对我们两个太不公平了。你就给我个机会,让我可怜一下你吧……你恨我也好,反正都不重要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几乎只能自己听到,“我从第一眼见到东风哥,就喜欢上他了……我可以为他死,就算被他骗,也不在乎……他为什么再也不理我了?我找他,他也不见我。告诉我。”程佳懿忽然坐直了身体,眼睛里迸发出异常明亮的光焰,直盯着罗卿卿,“告诉我,东风哥向你求婚了,是吗?”
程佳懿突然变化的表情,让罗卿卿愕了一下,好像看到垂死的人突然地回光返照。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只感到心里更加混乱起来。窗外鼎沸的呐喊和窗内喧哗的人语,颤动的手指和杯子里晃动的茶,连空气都似乎动荡起来,她努力的想让自己镇定,却抑制不住一阵一阵的抽搐。
一时间,她希望自己记忆全失,愚蠢无比,条理不明,可是,过往种种就是不能遏制地跳现出来,又不能遏制地串连在一起——瞿东风指派特工表演那出戏。演完之后,他便要求她住进双溪别馆。再之后,从施如玉嘴里得知华北军战争失利,父亲举棋不定。——如此种种,一切的一切,都昭然若揭着一个事实:瞿东风把她当成要挟父亲的筹码,当成了一颗挟制在他手中的有利的棋子。
爱情的迷梦多么美好,她一味的沉浸,一味的漠视着所有的警告,到头来,却是忘了妻子和棋子是多么接近的两个字眼。
一股奇冷无比的感觉从头顶袭到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