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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失落帝都的回忆-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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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的年底,我向储帝进谏,天界的冗员太多,无谓地耗费许多支出,我建议他将   
州郡县的三级改为州郡二级。 
 
    储帝采纳了我的建议。 
 
    这一过程十分繁琐,眼下东乱尚未平定,不可能真正实施,因此只在申州一州试行。但即便如此,也涉及到众多官员的调迁。 
 
    借这个机会,我将那些对储帝心怀不满的人,逐一调离帝都,或者将他们分割开。 
 
    这件事情花费了我很多精力,我必须仔细考虑每一步的后果,以免过激的举动导致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想储帝对我的真正意图也许有所觉察,然而他仍采纳我的大部分建议。 
 
    我对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虽然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真像又回到了碧山。” 
 
    母亲梦语般地喃喃。 
 
    我发了会怔。碧山是皇家御苑,母亲以前从未跟我提起过有关皇家的只言片语。我一直深信,除了父亲之外,她不愿记起任何与皇族之间的瓜葛。 
 
    我小心地问:“娘,你去过碧山?” 
 
    母亲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目光清澈异常。她笑了,说:“我在碧山落桂亭,遇见了你的父亲。” 
 
    大概是记起了往事,她笑得很温存。静静地呆了一会,她又说:“那天晚上在御苑,天帝夜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我也去,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场面。我头很疼,他们玩的那些我不觉得有趣,我只觉得很吵。我想我根本不应该在那里,于是我就悄悄地溜走了。” 
 
    母亲的声音坦然而平静,我意识到也许她不是不愿记起,而是那些事情在她心里原本就没有位置。 
 
    “我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那些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心里也就越来越静,然后,我听见了箫声。” 
 
    母亲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会,她说:“你父王吹得一手好箫。”  父亲精通音律,即使在北荒,府里也养了一个小小的歌舞班。但我从未听父亲自己吹过箫。 
 
    母亲看看我:“你大概都不记得了,那还是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常常吹箫给我们听。可是——” 
 
    她的脸色黯淡下来,似乎有些茫然地说:“后来他就再也不吹了。” 
 
    我望着母亲,月光下她的脸庞依旧晶莹而光洁,然而仔细观察,也会发觉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蓦地,好像有什么在我心底最深处闪动了一下,一些零星的记忆从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随风晃动的树影、沙啦沙啦作响的树叶、母亲温暖的怀抱,还有清朗的箫声。我脱口而出:“我记得,在一棵大树底下。” 
 
    母亲惊奇地看着我:“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母亲笑了起来:“你怎么可能会记得?那时候你还没满周岁呢。” 
 
    我也笑了:“是啊,我怎么会记得?” 
 
    可是我确信那真是我的记忆,因为那种温暖而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真切。原来也曾有过那样快乐的日子,虽然那些日子已经如同指间的沙砾一般流逝,留下的只有记忆。 
 
    我问母亲:“父王当时吹的是什么曲子?” 
 
    母亲回答:“秋江月。” 
 
    我本想告诉她,我也会吹这支曲子。但转念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在母亲心中,有些事是无可替代的,就算是她的儿子也不行。 
10
  经过一年半的消耗,东军已是强弩之末。 
 
    从帝懋三十九年六月起,中土军开始了凌厉的反击。 
 
    帝都朝中,为平定东乱之后的功劳,也开始了明争暗斗。 
 
  
    由于四十万大军在东府作战,鹿州大仓储粮已然不足,需得从申州调运。沿途既不经过战场,几无危险可言,事后功劳却又不小,眼热这杯羹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储帝问起我的意思,我含糊地回答:“两个月运送一百万石,也非易事,且容不得半点差错。宜选务实持重之臣为是。” 
 
    他知我未有定论,便不再问。 
 
    我确实无意为此事费神。半年来我通过匡郢安插到各部的小吏,才是我的倚仗。无论是谁想要成事,都必须经过他们的手。东乱平定之后,这些人将如数得到升迁。 
 
    然而,首辅魏融却在朝堂上,提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选。他说:“不如烦劳白王走一趟吧。” 
 
    我大吃一惊。 
 
    意外的神色也同样从储帝脸上一掠而过,但瞬间便又平静如常。他望着我问:“子晟,你自己的意思呢?” 
 
    魏融一言九鼎,储帝亦无异议,我已无需多作考虑。 
 
    我回答:“臣弟必当尽力。” 
 
    我看见很多人脸上露出了不甘的神情。然而即便他们能够指责储帝偏袒,也无法指责魏融,任谁都知道魏老将军的梗直无私。 
 
    所以我才更加不解。 
 
    散朝之后,我看见魏融站在殿角跟人说话,便走了过去。 
 
    正在想该如何措词,魏融忽然转了过来。他好像猜到我想要知道什么似的,对我说:“白王不必放在心上。这原本也算不上多难的事,白王少年老成,堪当此任,臣不过实话实说。” 
 
    我只得告辞而去。 
 
    但他的话不能解脱我的疑惑。 
 
    我总有种怀疑,会不会是有什么人授意他这样做? 
 
    如果这是真的,那只有一个人会如此。 
 
    我想起就在几天前,我随储帝面见天帝的情形。 
 
    天帝照例在下棋,陪他下棋的是宫中的一个内侍。他下棋的时候神情专注,即使储帝在跟他说话,他的目光仍始终注视着棋盘。他也很少说话,最多微微点头,答一句:“知道了。” 
 
    以至于我常有种错觉,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但我深信,其实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很清楚。 
 
    这天事情不多,储帝说完便告退了。我也随他告退。 
 
    天帝却叫住我:“子晟,你留下。” 
 
    我不由惶惑,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情。 
 
    储帝脸上也显出些许茫然,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终于不便作任何表示,转身去了。 
 
    天帝一局未了,我只得先站在一旁等候。 
 
    内侍很识趣,不多时便投子认输。 
 
    天帝抬起头,看着我笑道:“听承桓说,你棋下得很好?” 
 
    我连忙说:“那是储帝抬爱。” 
 
    天帝便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说:“你来陪我下一局。” 
 
    我有些迟疑:“孙儿怎敢……” 
 
    天帝倏地望定我,我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激,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瞬间,他又笑了,和蔼地说:“不要紧。” 
 
    我终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么近的距离,正视我的祖父。我发觉近看时他更显得苍老,脸上的皱纹既深且密,然而整张脸的轮廓依旧棱角分明,显得沉着而有力。 
 
    天帝觉察到我在看他,抬起头来。 
 
    我连忙把头低下了。 
 
    天帝手里捻着一颗棋子,在棋盘边缘“哒哒哒”地轻轻磕了几下,像在沉吟。然后他说:“子晟,既然你想看我,那就看好了。” 
 
    我更不敢抬头。 
 
    天帝低声笑了:“就算我这个当祖父的身份有些特别,毕竟我也还是你的祖父。孙儿想看看祖父,天底下没有哪个祖父会怪罪的。” 
 
    我想再不抬头反倒尴尬,而且他的声音和煦有如春风,于是我便抬起头来。 
 
    他看着我笑:“如何?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不会吃了你吧?” 
 
    我也笑了,只觉心头有什么东西不自觉地松动了。 
 
    因为不专心,这局棋我一败涂地。只下到百来手,便认输了。 
 
    祖父脸上有种略带孩子气的得意:“你要是不全力以赴,可是赢不了我的!” 
 
    我笑着说:“孙儿便是全力以赴,也赢不了祖皇。” 
 
    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 
 
    天帝抬眼看看我,笑得分毫不乱:“那好,等你哪天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他的声音依然温煦如春风,然而我从他眼底窥见冷静的光芒。 
 
    我不由暗自心惊。 
 
    此刻回想起来,那种凛然的感觉仿佛依然在心头。 
 
    眼前的事,和那天的事之间可有关联? 
 
    我沉思良久,不得要领。 
 
    步下石阶,我忍不住回望。 
 
    矗立暮色中的乾安殿,像一片巨大的剪影,肃穆而阴沉。 
 
    我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殿堂深处有一双眼睛,正穿过黑暗,冷静地审视着我。 
11
     
 
    七月末,我受封左宗卫,领命离开帝都。 
 
  
    旭日昭昭,旌旗烈烈。我想起去年此时,我进入帝都时所怀的赌博般的心情,如今我的心情同那时仍无太大分别。 
 
    临行之前,胡山问我:“王爷是否在担心此行不利?” 
 
    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魏融说得不错,这原本算不上什么难事,军粮大事,也不至于有人敢从中作梗。我只是担心这一去数月,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胡山淡淡地接口:“王爷放心。王爷此刻的那点根基,还不值得‘有人’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有件事王爷说得恐怕不错——” 
 
    他笑得皮里阳秋:“只怕‘有人’就是想要王爷离去数月。” 
 
    我一凛,脱口惊问:“怎会?” 
 
    胡山笑笑,不答。 
 
    我惊疑莫定,仿佛又看见,暗流背后的那只巨手。 
 
    身侧几步远的地方,参军齐谆正用眼角偷偷地斜睨着我。我记起几天前,他初次来见我时,故作镇定的脸上也有这种难以掩饰的不屑和不甘,不由暗生警惕。 
 
    到达申州仓的当晚,本地郡守龚坚来拜。 
 
    我知他为人甚贤,便留他把盏清谈。 
 
    座间无外人,我们相谈甚欢。龚坚说:“我龚某多年求报无门,蹉跎半世,一事无成。王爷于我的知遇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如今总算得偿所愿,可以当面言谢了。”说完,便要跪拜。 
 
    我连忙拦着他,说:“我不过为朝廷选才,你又何必谢我?” 
 
    龚坚已有了三分酒意,他眯着眼睛看我良久,叹道:“王爷果真是年少才俊。若非匡大人提点,龚某还不知道原来是王爷……” 
 
    我陡然惊觉:“龚郡守!” 
 
    龚坚一怔,随即醒悟:“是是,我有酒了。” 
 
    次日登程,我发觉一路上,齐谆时不时用一种窥探而得意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 
 
    我心知隔墙有耳,昨夜他必在我帐外偷听。 
 
    果然他按捺不住,凑到我身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原来王爷和龚郡守是旧识啊?” 
 
    我淡然一笑,点头说:“是啊,齐参军如何知道的?” 
 
    他不作答,“嘿嘿”干笑几声。 
 
    黄昏时我们到达第一个递场,八百乘牛车的粮草在这里交接,预备明日一早运往第二个递场。 
 
    那晚我睡得很迟。 
 
    心里好像总有什么事。我起身披衣,在帐外踱步。 
 
    夜极黑,连星子也几不可辨。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我想到储帝,也想到天帝,想到他那双冷静的眼睛。 
 
    陡地,齐谆那张猥琐狡黠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本没有把他当回事,然而此刻想起来,却有些异样。 
 
    小人难防。 
 
    我望着漆黑的夜色,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杀机,蓦然而至。 
 
    照原定计划,第二天一大早便要出发。然而早晨我起身之后,却发觉役丁们还未将粮草全装上车。 
 
    我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我又问:“齐参军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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