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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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儿,你要知道,他只有这个儿子,我亦只有你这个女儿。”陆珣看着她,声音第一次那么严厉。
沉醉闻言微微一颤,方才,方才她真的是恨不得马上飞到他身边。
“纵然你师父已经提醒过我你对杨恪的心意,但我不能,醉儿,上次你为他饮毒,我已经担惊受怕过一次,”陆珣口气软下来,“这样的感觉我不想再受一次,希望你能理解为父的私心。”
沉醉看着仿佛顷刻老了许多的父亲,鼻子一酸,呢喃道:“对不起,爹。我不该让你担心。”
凌晨。
狂风骤起。
六王府围墙上坐着一个单薄的人影,深蓝的晨光圈住的是一张一夜未眠的苍白容颜。
对不起,爹。
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东方出现鱼肚白,天色渐渐透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东边的院子,沉醉猛地转身跳下墙,沿着长街狂奔而去。
早春的冷风扑面,跑得太快,脸上便刀割般的疼。可是只有这样,哭声才会被风啸一点点吞噬掉。
原谅我,爹。
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怎样才不会对一个人念念不忘?
我只是想,想去问那一个人,能不能也给我幸福。
“王爷,碧云丫头说郡主不见了,早上去伺候她洗漱,床是凉的。”曹管家急匆匆地跑进陆珣房间,边说边抹汗。
“知道了。”陆珣低声应道,依然坐在那没什么表情,手边桌上搁着一张纸。
曹管家疑惑地走过去看,上面是娟秀的字迹:爹,我走了。这个世上,纵使别人不懂我,你和娘一定懂。
他一怔,还是忍不住开口:“要追吗,王爷?”
“不用了,你去忙你的吧。”
屋子里又恢复寂静,陆珣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带着无奈,带着了然,带着苦涩。
如果当初他也这样地奋不顾身,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我叫沉醉,你多大了,怎么称呼?”沉醉凑着火炉,搓着手问店小二。
“十三,我是大年初一出生的,爹娘就给我起名叫初一。”年轻稚嫩的脸上是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对可爱的小虎牙也露了出来。
“虽然简单,听起来还很特别呢,”沉醉也跟着笑,接过他递来的热茶,“以后我要有孩子,也这么起名,没准还能跟你重名。”
初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有些红,从来没见过这么豪爽的姑娘家,把生孩子挂嘴边上,可是,却叫人看着她就觉得很亲。
“初一,”沉醉正色道,“你知道这儿离宁远城西北大营有多远?”
“你要一个人去宁远?”初一瞪大了眼,“虽然这里离宁远最近,但骑马过去最快也要一天,那也得赶上好天气,但这几天正是大雪天呢。而且我们这家客栈,是到宁远之前最后一家了,你一个姑娘家要去,太勉强了!”
“明白了,谢谢你。你们这能换马吗?”沉醉一笑,仿佛丝毫没有被他的话影响。
虽然南昭定都西部,但从京城过来,也连续奔波了两天一夜,买的马再好也受不住。
“马是能换,但是……”初一担心地看她,“你非去不可吗?”
沉醉不说话,坚定地点了下头,仰头喝掉杯中的茶。
初一看着她火光里倔强的侧脸,那种义无反顾地神情,一时竟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是我画的去宁远的地图,我跟爹去了好几次,又找了好几个这边的老人确认了一下,绝对没错的。”
“谢谢你,初一。”沉醉接过地图,小心叠好收在包袱里。
她从手上脱下一只玉镯,抓起初一的手放在他手心:“这给你留着,就当是纪念。”
“这怎么行?”初一挣扎着要还她。
“我送给自己弟弟东西,也不行么?”沉醉佯怒。
初一一怔,默默地收起来,眼眶红红的。
“你等等!”他叫住沉醉,拔腿跑进客栈,过了一会奔了出来,手上拿了个棕色的东西。
“这个薄皮囊给你,我娘给我做的,冬天灌了热水格外暖和,我刚添了滚水,你揣在怀里,能暖一阵子的。”
“好。”沉醉点点头,把薄皮囊放在怀里,胸口顿时一阵滚烫,异常舒坦。
一扬鞭,马已冲出去好远,沉醉回头看着雪地里初一越来越小的身影,心口越发火热起来。
好大的雪。
临近黄昏的时候,雪又下了起来。边关的雪花要比京城大上许多,绝对的鹅毛大雪,可此时沉醉完全没有心情欣赏景致,看着渐暗的天色,心情越发焦急,手上的马鞭也一次次甩得更用力。
突然身下的马匹剧烈一抖,猛地侧倾,沉醉整个人都被抛到半空中,幸亏是有轻功底子,加上积雪的承托,才没有摔伤。
沉醉站起来,伸手探向脚下的雪,底下是一片光滑,原来是河流冰面。看着倒在地上哀嘶的马,她心里一沉,马是摔折腿站不起来了,更别说跑。看来只能靠自己了,对了下地图,幸好已走了大半路程,她拾起包袱,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蹒跚前行。
走了多久了?
这茫茫一片,似乎怎么都看不到头。
怀里的皮囊早已失温,全身的衣服都和空气一样冰冷。头发、眉毛上早就结了冰,变得沉重起来。
原来,冷到极致,是没有知觉的。
沉醉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一步步往前挪。
然而却是一步比一步小,每个动作都似乎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宁远,到底在哪里?
杨恪,你在哪里?
三天两夜,她马不停蹄,夜不能寐,终于到了这里,只差一点,就能见到他。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杨恪,杨恪。
迈出每一步,都在心里念一遍他的名字,只有这两个字,才有力量支撑她走下去。
为了这两个字,她从江南一路走到了西北。
地平线上,隐隐有几个黑影,越来越近。
她想呼喊,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只听见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那一刻,她居然在风中闻到桃花香,扑鼻的香气,漫天而来,还有花瓣扑在脸上,沉醉闭上眼,轻轻地笑了。
“醉儿!”
有人在她耳边叫她,声音焦灼。
她是在做梦么?居然有桃花,还听到他的声音?
“好累、好累……”呢喃着,她真的就想这么睡过去。
“不要睡!醒一醒!”还是他的声音。
好吧,那就看一眼好了,看一眼,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他。
好痛苦,仿佛用尽一辈子的力气,才能睁开眼。
“真的是你啊……”满足的叹息溢出口,声音渐渐弱下去:“好辛苦……真怕见不到你呢,刚刚我在想……只要能让我活着见到你,你不能娶我也没关系……只要能让我待在你身边,只要能让我看见你……就好了……”
“醉儿!”
杨恪抱住昏迷的她狂吼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失去絮儿时那种恐惧又出现了?怀里的她整个冻成了冰人,寒意隔着层层衣服都渗进他体内,冷得他的心都骤然痛起来。
都是他的错——咬牙将她小小的身子围进他怀里,用貂皮大氅裹了个严实,他策马向营地奔去。
十三、铁骑无声望似水
中军大营里,辛远秋和齐森正烤着火探讨军情,厚实的毡子猛地被人掀开,一阵冷风夹着雪花扑了进来,两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把火炉移远一点!”来人正是杨恪,他浑身都是雪,怀里似乎还抱着个人。
齐森有些纳闷地把火炉朝门边搬了搬,转头看向杨恪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放在床上,看装束,俨然是位女子,再细看那女子的面貌,心里一惊——她不是那个六王府的郡主陆沉醉吗?
辛远秋虽没见过沉醉,但看到齐森朝他递来的眼色,当下也明白了,叫来门外的士兵:“马上弄点热水来,把侯爷的床煨热了!”
雪地里冻了很长时间的人,不能就火近烤,否则反而会烫坏肌肤。
“这法子太慢,来不及了,你们都出去。”低沉的声音短促地命令,杨恪已脱掉自己的盔甲和外袍,只剩薄薄的中衣。
齐森看见他的手正放在沉醉胸前的盘扣上,一愣,辛远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指指门外,嘴边是戏谑的笑:“ 挣扎了半天,还不是动心了……”
杨恪此时正忧心忡忡,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手上利落地脱去沉醉的外衣,营帐里比外面要暖和许多,就这一会,她的衣服都已被雪水浸透了,潮冷的很。层层的衣服褪去,跃入眼帘的是纤秀的肩膀和柔嫩的胸口,杨恪的手指触及,竟是浑身一颤,但随即那冰冷的体温让他眉头皱得更紧。
小心地将她搂进怀里,胸口贴上的冰冷,还是让他忍不住倒抽了口气,心里又是一痛,她是怎么承受这刻骨寒冷的?
低头端详怀里那张小脸,向来都是明艳倔强的,此时却透着脆弱疲惫,纤扬的眼睫下面,有着淡淡的黑影,这么短的时间,这么恶劣的天气从京城赶过来,是个大男人也受不了。
领教过她那执拗的性子,也不是没有想过她会追来的可能,只是刚才在雪地里看见那个孤零零的小小红影,他的心里还是盛满了难以置信。那一瞬间,他莫名地愤怒,怒自己不能让她彻底死心,怒她不知关心她自己的安危,可满腔的火气在看见她倒下的那刻,全然化作恐惧与心痛。
他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的沉不住气了?
“杨恪……”不知过了多久,怀里有模糊的声音传来。
他低头看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目光终于清晰地落在他脸上。
“醒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微哑,怕惊了她似的。
“真的是你……”她看他,软软的语气里是压抑的惊喜,手触到他的胸膛,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灼热让她一愣,随即就慌乱地要爬起:“我怎么——”
“别动,”杨恪轻轻按住她,“好好躺会,你身体还很弱。”
“喔,”挣扎的动作停下来,身子却还是僵硬的。
“对不起。”靠着他的胸口,小心翼翼的声音微弱地传出来。突然不敢看他的表情,突然开始忐忑起来,她这样冒失地来到这里,自己认为是来帮忙的,可他会不会认为是困扰?
“对不起什么?”平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
沉醉一慌:“我就这么来了,你生气吗?”
“现在才想到这个,不觉得晚吗?”
沉醉心里一酸,急急地抬起头来,却看见他眼里酝酿的,分明是笑意,不由怔在那里。
他没说话,只是坐起身,准备下床。
“好冷。”沉醉埋怨地蜷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拽他衣袖,“再陪我一会好不好?就一会。”
杨恪低头看那只拽着自己的莹白小手,心里一软,又躺了下来。
依偎在一起的两个身体,不远不近,却融合着彼此的体温,沉醉听着耳畔的心跳,情不自禁地伸手在他宽阔的胸前比划起来。
我、想、你。
感觉到她写下的那三个字,杨恪的身躯忽地绷紧,抓住她那只调皮的小手,听见她得意地笑声轻轻扬起。
营帐外明明是呼啸的风声,士兵列队走动的声音,他却觉得,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安静。
“杨恪!”
他睁开眼,看见沉醉坐起身,看着他,表情有些焦急。
营帐里已经完全暗下来,只有火炉里的光将帐内染上一片昏黄。
天黑了,他竟睡着了么?
“怎么了?”起身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她。
“快点去救无忧啊!”沉醉着急地捶床,他这个父亲不担心吗?还在这里跟她耗时间。
杨恪的脸色严肃起来:“他们暂时还不会有事,程三那八千先锋本来是要突袭的,但被困住了,对岸驻守的敌军不到三千人,倚仗的是阵法,主力未到前他们还不敢轻取妄动。而且依情势来看,他们的阵法应该是宜守不宜攻。”
“那承宛主力何时会到?”
“最快两天。”
“那我们只剩两天时间了啊!”
杨恪点点头,眉间是深深的折痕,这几天想尽办法,也试了去营救两次,都无功而返,随着最后的期限越来越近,大家的心都是一沉再沉,再这么下去,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让南昭主力涉险过河,担着全军覆没的风险,要么就放弃程三他们整整八千人,还有——无忧。
“把甘泉河北岸的地形图给我,还有,又没有关于敌军阵形的详细消息?”沉醉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做什么?”杨恪问道。
“帮你啊,我在江南学过一些奇门遁甲的阵术。”虽然在江南只待了一年,但那些东西总是在江南开始学的,撒个小谎没关系,再说,还是不想让他知道她就是当日萧沐那个小徒弟。
“江南?”黑眸盯住她,“那里奇人异士是不少。”
“你不信我可以?”沉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没有。”他收回目光,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地形图有,虽然程三他们被困在那里,但军中有信鸽,所以承宛的阵法大致情况他们也有传递过来。”
“那就好,都拿给我看一下吧。”
“你现在就看吗?”杨恪看着她,表情突然有些古怪。
“有什么不妥?”沉醉纳闷。
低沉的轻笑从杨恪口中逸出来:“我帮你拿包袱。”
拿包袱做什么?沉醉正准备问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只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