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博良-第2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心里希望沉下去的不是我。”
“上了战场的人只知道往前冲,当你看见兄弟们都倒下去,你什么都不会想。可也许往后缩的人反而能活得长,”彭黎低声说,“可往前冲的时候,谁想为什么要冲?只是有个事得去做罢了。”
“说得好。”商博良点点头。
女人双手的袖子打上结,把纱裙的两摆提起来,在大腿两边也打上结子。她在身上浇水摩擦着准备,男人们默默的看着她湿透的纱衣里身躯曼妙,静静的没有人出声。
“商公子,谢谢你的衣服。”女人把褪下来的长衣还给商博良。
商博良点点头,把长衣扎在腰间:“我跟在你后面。”
“我要是沉下去,商公子也会割断绳子的吧?”女人轻声说。
她返身,轻跃入水,翩如游鱼。
商博良沉默了片刻,跟着入水。男人们跟随在他身后。
水中事漆黑的一片寒冷,无数冰针刺在全身的每个毛孔里,耳边只有永无断绝的水声,眼前极远的地方,闪着荧光的鱼群娓娓游动。多数地方水一直漫到洞顶,每游出几十尺,女人便会找到可以换气的地方,几个人一起浮出水面短暂的呼吸,很快就要继续沉下去追逐鱼群。
流水和寒冷迅速的抽干着人身体里残余的温度和力量,鱼群的荧光越来越远,到了最后,能够停下来呼吸的时间越来越短。往往只是吸一口气,就要再次沉入水中去追赶。
女人游得块,五个人之间得距离越拉越远,到了最后,除了能够摸到腰间的绳子,再也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里还有别的人存在。
没有谁能帮谁,在这里便只有自己一个人。
商博良已经记不得换了多少次气。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只感觉到肺里的空气越来越混浊了,一股气使劲要从嘴巴、鼻子和耳朵往外窜,巨大的压力压得人胸口剧痛。他觉得所有的血都涌上了头部,太阳穴边的血管不停的跳。
他使劲去抓前面的绳子,想要女人赶快找个可以换气的地方停下来。
他抓到了绳子,可是不敢扯。他忽然想也许他扯了女人会误以为他坚持不下去了,那么女人是不是会割断绳子?于是他就要在这里慢慢的沉到不知多深的地方……
商博良忽的微微的笑了,他忽然发现原來到最后的时候自己也是怕死的。
他笑的时候那股气终于从嘴里喷了出去,伴随着冰冷的潭水呛入他的气管。窒息的瞬间,人却有一种被释放的快意,胸口不再疼痛,冰凉的感觉一直延伸到肺里。
他往下沉了下去。他仰起头看着上方的水,只有漆黑的一片。
漆黑里传来淡淡的香味……是草原上新下了雨……还是少女们在铁锅里煮沸了马奶……或者颊边胭脂的香味……
她的颊边曾有胭脂么?商博良记不清了。可他还记得她的笑容,像是花盛开在白色的光里,一瞬间,便即凋谢。商博良听说过宁州有种花,只在月光下盛开短短的一刻,你采到它,它便永远维持着盛开的样子,小伙子们穿越险山恶水去采它,因为采得了,便见得你守候的心。送给小伙子们喜欢的姑娘,姑娘们都会欢喜。
可是经过许多年,那朵花还维持着最初最美的样子,小伙子已经远走他乡,姑娘的灰已经埋在泥土下。
“我就要死了啊。”他想。
可是他不想动,太疲倦了,无休止的下沉。
温柔的暖意扑面而来,环抱了他,隔绝了水的冰冷,带着他迅速的上浮。两个人猛地冲出水面,商博良再次呼吸到了空气,吐出了几口水,喘息着清醒过来。女人抹开了粘在脸上的头发,喘息着看着他。老磨他们还没有跟上来,这个石隙里只有他们两人。
“撑不住了拉绳子,你们男人,总是不相信女人的。”女人说。
商博良看着她的脸,笑了笑,不说话。
“在这些男人里,你对我最好,算我还商公子的吧。”女人又说。
“不要冒险。”商博良低声说。
“什么?”
“不要试图从彭黎那里抢药,你们做不到的,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商博良看着她的眼睛,“不要冒险。”
女人大口的呼吸着,温暖的气息直喷到商博良的脸上。两人冷冷的对视,谁也不再说话。
“可我虽然是个窑子里的女人,我也想活下去。”女人低声说。“而这和商公子有什么关系么?商公子说过,不能救我啊……”
商博良默然。
周围水花溅起,老磨和苏青也钻了出来,跟着彭黎也露出水面。
“刚才怎么了?感觉绳子往下坠。”苏青喘息着问。
“差点沉下去,多谢苏兄弟没有割绳子。”商博良虚弱的笑笑。
“就算要割绳子,”苏青冷冷的,“也会试着先救你一救。”
商博良一愣。
“走了这一路啊。”苏青淡淡的说。
“这样游下去,简直没头了。”彭黎也不善游泳,双眼在水里熬得通红。
“前面有亮光从上面透下来。”女人说。
“你没有看错?”彭黎惊喜。
女人摇了摇头:“前方大概五十尺,也许更短点,一定是光,而且是火光。”
“都还有最后一口气么?”彭黎大喝。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彭黎拉开衣领,露出那里的银色蝎子:“大家都看到了,我没有用这解药。我要有心负大家,我已经吞下去了。”
“让我见到蛇母,”彭黎扣上领口,“便让我死在这里,无妨!”
第十八章
人们从水中猛地浮起,头顶洒下温暖的火光。
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切,说不出话来,呼吸也变得极轻,怕惊动了这里的宁静。他们伏在清澈的水池中,环绕他们的是无数的火把。面前就是平整青石砌成的台阶,他们攀着台阶慢慢地往上走,站在第一个平台上。
人在这里太渺小了,这里古老的寂静令人膝盖发软,几乎就要跪倒在仿佛天幕的穹顶下。这是一座地低深处的宫殿,却比世上任何的宫殿更加空旷雄伟,它是从一个巨大无比的洞窟开凿而来,古老的墙壁上依然保留着开凿时锋利的凿痕,最长的凿痕长达二十尺,不能想象最初是什么样的人用了什么样的工具开凿而成。开凿他的人似乎仅是为了它的神圣和庞大而做了一切,旷阔无边的穹顶和周围仿佛接天的是墙都是平的,四四方方,每一根墙线都笔直锋利,都像是比着尺子划下的,可世上又怎么可能有那样巨大的尺子?
而地面完全没有修整过,峥嵘的岩石被千万年的水流磨得圆润,交叠在一起。在崎岖的地面中央,一条青石堆砌的台阶缓缓的走高,去向半空里。
半空里台阶的尽头,漂浮着白色的纱幕。
这里的一切就是为了显出那高处的神圣和静谧,巨大的威严仿佛从纱幕背后透了出来,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天呐,我真不是在做梦么?”苏青低声说。
彭黎推开了他,踏着台阶缓缓而上。商博良看见了他的侧脸,那侧脸如同饥饿的狼,缓缓地接近无力反抗的猎物。
剩下的人跟着他的脚步,缓缓向前。他们甚至看不清纱幕后有没有人,风来纱幕上水波般的纹路蛊惑着他们,这里到底是梦境抑或真实都已不再重要,每个人都想那纱幕拉开,露出纱幕后那人的脸。
不知多少级台阶被他们抛在身后,他们站在了最后一段台阶下。那是一处宽阔的青石平台,平台中央圆形的水池,池上开着洁白的莲花。穹顶的水滴坠落,在空中留下笔直的银线,打在水池的中央。
“一……二……三……四……五……”商博良喃喃自语。
“你在干什么?”苏青压着声音问。
“我在数数看要几声那水滴才能落在水面上。”商博良轻声赞叹,“苏兄弟,你可曾猜到过我们最后到达的地方会是这里?”
“没有,出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只想着为国捐躯大概就是这一次了。”苏青仰头看着高处的纱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纱幕上缀着银丝制成的丝络,丝络上挂着无数的银铃,细微的风里,银铃叮叮的响,如宛州开春时候雨洒在湿透的路面上。
人们站在池边,彼此对了对眼色。
只有彭黎,他谁也不看,他像是被魔魇住了,依旧缓步向前走去。苏青忽的想起在鬼神头的竹楼里,彭黎也是这样如被魔魇般,完全不像他平时冷静决断的模样。
他伸手去拉彭黎,却被彭黎生硬的甩开。
彭黎走到了最后的一段台阶下,就要踏了上去。
“走过那么长的路,你已经到了最后的地方,就不能再有一点耐心等一等么?”纱幕后传来令人心头一颤的声音。
和蛊母的声音一样,却比蛊母的声音更加的娇嫩甜美,柔软得像是听见千花盛开,无风的天空中万叶盘旋而落。让人一时误以为她的声音被风从极远处带来,一时却又觉得她在耳边轻轻地呵着气,耳背后湿软发痒。
彭黎顺从的把脚收了回去。
“我知道你给了那么多的考验,终会在这里等着我。”彭黎轻声说,“这一路上我有多少次就要死了,可我知道我不会死的,因为我还没走到紫血峒。”
“就是她……就是那个声音……就是她教我的……”商博良身边的女人微微战栗起来。
“你难道没有听他们说,云荒的林子,只能来一次,你离开,便不能再回来。”纱幕后的女人轻柔的说,“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回来,便不怕死么?”
众人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她话里的娇憨,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赖在大人身上要一件好玩的东西,嗔怪他不买给自己。那个“死”字含在她嘴唇间,也是蜜糖一样甜。
“大人!”苏青听出了不对。
“你不知道么?你是个狡猾的妖精,我心里想的事,早被你看穿了,你知道我会回来,我这两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彭黎说,“可你想着我么? 这一路上有几次我都觉着自己要死了,在黑水铺我们被你手下驱的蛇围了,我就想我要是对他们说我是来找你的,他们会不会把蛇赶开。可我都没说,你们女人的心,真是狠啊。”
“我怎么不想你?你怪我了么?可你这一路上吃得苦越多,我便越喜欢,那我便知道你心里想着我,你为了我什么都不怕,你有这样的心,即便再大的危险,你也走得过来,我的心和你在一起呢……”
“所以我不怕,我一步都没有往后退,我知道我来这里,要来紫血峒找你,便不再走了。”
“你这么说我心里开心,”纱幕后的女人话音一转,似乎隐隐的有些怒意,“可你莫非是贪恋我手下那些小女人的美貌和身子又跑了回来吧?要是你怀着那样的心,可别怪我让蛇吃了你!”
“怎么会?那些女人算什么……我离了这里,没日没夜地想着你的好,心里恨自己居然走了,就让蛇把她们都吃了。你心里爱我,一定知道我的难过,也不会怪我狠心吧?”
“我怎么会怪呢?我恨自己还来不及,我怎么会怪你?”
这缠绵入骨的情话此时对于两人之外的所有人而言,都如裂耳的雷霆。一切的幕布到此揭开,万般的温柔中藏着刻骨的阴毒。巨大的恐惧仿佛冻住了人们的心和腿脚,他们木偶般站在那里听着,想要逃走,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力量。
“大人!大燮军人,怎么能和妖人为伍?”苏青终于踏出一步,怒喝,“大人!我们是大燮的使节啊!大人难道为一个妖女忘记了报国的忠诚。”
“妖人……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仗着粗人的勇气诬蔑人。”纱幕后的女人说,像是个升起的小姑娘般。
“大人!”苏青猛地从背后拉出长弓,“大人回头吧!”
他搭箭上弦,开弓指向彭黎的背心:“大人,好男儿不屈床第之下,这是你当初教给兄弟们的……今天真是大人自己要破这个戒么?那我……要为死去的兄弟们要个公道。”
彭黎回头,木然地看着苏青。
苏青看到他的眼睛,手忽然抖了起来,他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是彭黎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养起的战士,苏青不会忘记在和北蛮的战场上彭黎把他放在马鞍前撤离。那时候十六岁的苏青在背后袭来的尖啸箭雨中,死死靠在彭黎胸前的护心镜上,等他们撤回大营,彭黎摔下马背,三枚羽箭从甲缝里透过扎进他的后心,那时苏青记忆里最后一次他放声大哭。
他从未想过他会把箭对准彭黎,他觉得整个天地在他眼前塌毁了。
“苏青……”彭黎低声说。
“大人!醒醒吧!不要中的巫民的妖术!”苏青泪流满面。
彭黎默默地看着他,眼神中似乎有一丝松动,他低下了头。
“你们要走边走吧,这次走了,可再也不要回来啦。”纱幕后的女人娇声说。
死寂中,彭黎抬头看了看那幕水波般起伏的纱幕。他缓缓的退后,转身走向苏青,他走得很慢,谁都看出他用了全身的力气。他看着苏青,眼力说不出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