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店街-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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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是如此明亮,他看到她的脸,像死人的脸一样苍白,他几乎有种眩晕般的得意——他扼死了她,从此大家就解脱了。
他看着她身子上累累伤痕,肩膀上那道深深的齿痕,浸出了血迹,是他咬的,他是个畜生,他又当了一次畜生。有冷汗从他的背脊冒上来,他做了什么?他想惩罚她,却用最龌龊的方式惩罚了自己。
“你别想再逃走,”他自己都不相信在此时此刻,自己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蠢话,可他还是说了,一字一句,像刀子,像寒冰,扎在他和她的心里,“你要再逃,我发誓,我会让你的女儿给你陪葬。”
他冷冷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她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弧度来,那笑容竟然如此锋利,像在讥笑他的色厉内荏,又想在讥笑她自己。
她看着他,眼睛里那丝笑,像团幽微的火:“回清河的路上,宝宝的松鼠是你故意丢的,对不对?”
他震惊地看着她,带着一丝仓惶。
她嗤嗤地笑起来,她的嘴唇都被他咬破了,嘴角还有血痕,她笑得浑身发颤,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直笑得他心里发毛,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恨意和悔意,他终于溃不成军,几乎就要求饶,颤声道:“对不起,七七,我不是故意的。”
“没意思,真没意思。”她笑着说,“太没意思了,静渊,太没有意思了”
杜老板停灵七日,清河连下了七天的雨。
天公虽有灵,但凡人们的正事,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秉忠在杜老板病时就一直为其打点债务账目,如今核实已毕,同兴祥的债务已达九十万银圆之巨。前去杜家吊唁的,几乎每个人都受过杜老板恩惠,每个人也差不多都算得上杜家的债主。外头军警林立,罢市将会引发的危局如箭在弦上,段孚之、徐厚生依然还被扣在牢中,划定乐山销岸的批文似乎也从欧阳松手里递交到了省里,无数盐号和运商的利益受损。但清河一向重古风,所谓生意不成仁义在,大家还算斯斯文文,恭恭敬敬,但其实内心都忐忑不宁。
秉忠与杜家长子密商,杜家现有的火圈井已井老气枯,在清河郭家山附近正在开凿新井,可能影响原地旧井的瓦斯火力,那时则更难办了。秉忠向舜谨建议,清债抵偿,按“井债井还”来确定,公债、私债各不相涉。
舜谨一向懦弱优柔,为父亲的丧事和家产分割已经愁坏了,此时也是秉忠说什么,他就答应一声。
秉忠认为自己是外人,虽然舜谨未必能听得进去,他却不能不跟他一一分析清楚情况。
杜家的债主有三种:第一、军阀官僚,第二、井灶商号;第三、杜家井灶里的职工和平民。
第一种人分文不能短少,稍不满意恐要抓人,现在时局这么乱,必然当先把军政方的旧债赶紧还清,否则后患无穷;第二种有磋商余地,也是主要债权者,大多有旧交情。第三种都是可怜人,节衣缩食,所余的钱,的来不易。
舜谨道:“家父生前提过,不能短少井灶长工一分一文。毕竟都是几十年跟着来的,钱也不算多。”
秉忠点头叹道:“你父亲就是太过仁义了,不过他说的对,哪怕倾家荡产,也不能失却人心,这才是真正走正道的好商人行径。大少爷能与你父亲一般想法,实属不易。”
善存以商业协会会长的身份出面,请各位债权人在会所井神庙协议,请来清河公断处主任,反复磋商,最后以“企业抵佃出卖,止息摊成”的办法,由债权人举派代表成立同兴祥抵偿债务债权小组,债务清偿的时间,限为一年。
杜家曾入股善存在重庆的银行,略有盈余,私下里,善存建议舜谨将银行股份变卖,用以偿还军政方的债务。舜谨因要张罗丧事,脱不开身,秉忠主动提出帮舜谨跑一趟重庆,舜谨自然是千恩万谢,善存却道:“我已经让至聪先去了。”
秉忠面色微动,看了一眼善存,没有说什么。
那一天,正好是杜老板出殡的日子,晗园地处高处,可以俯瞰清河,下人们挤在露台上看着清河对岸长长的送葬队伍,噼噼啪啪地鞭炮声远远传来。小桐费力地挤着眼睛:“大*奶在哪里呢?东家在哪里?”
黄嬢嘲笑:“这么远,你怎么看得清楚?”
这时,一阵更为猛烈的劈啪声响起,却是另一个方向,码头的方向。
清河太平的日子已经有好几年了,晗园的下人们,很自然地、再一次把枪声当成了鞭炮声。
第二卷 孽海 第四十六章 乱山残照(5)
第四十六章 乱山残照(5)
“至衡,来,走这一边。”金枝走在山路朝里的方向,外面一头全是泥泞,她怕七七嫌脏,忙朝她招招手。
因为相隔好几个人,七七可能没有听见,又或许是想着什么心事,金枝叫了好几声,她竟然没有回应。一个丫鬟听从杜夫人吩咐,小心地往回走了几步,扶着金枝的手臂:“三太太小心,路上滑,就快到了。”
金枝冷笑了一声:“我要摔死,省了多少人的事”
杜夫人回头叹了口气:“老爷还没入土呢,妹妹,别闹了。”
金枝心中一酸,只好任由那丫鬟搀着,加快了脚步往山上走,回过头,见七七依旧冷着一张雪白的脸,她身旁的静渊想要搀扶她一把,七七的手不自觉一摔,静渊神色倒是若无其事,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金枝往前又走了几步,再一次回头,两个人的手已经牵在了一起,清河的名流如云,他们是多么珠联璧合的一对恩爱夫妻。
杜家的祖坟在紫云山的后山,按清河的习俗,亲友们送葬,到距离祖坟一百米处,除了直系血亲,其他人均候在界限之外,待棺材入穴,合土,鞭炮齐鸣,众人默哀片刻,便沿着来路回去,杜府里已经摆上了酒席。
送葬的队伍,排了长长的一列。
杜老板一生,经历清朝覆灭,民国初创,军阀混战,饱尝官场的排挤打压,驻军敲诈劫掠,同行算计倾轧,族人内证纷争。不过,“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他靠诚信宽厚、中正仁和的思想理念,抱着“吃亏是福”、淡定自若的心态,审时度势,趋利避害,甚至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同兴祥虽然在他身后负债累累,但清河所有的商人,包括他的债主,都愿意倾囊相助,帮杜家渡过难关。
众人在紫云山的雾岚中感慨着人世无常,兔死狐悲,又为各自的命运担忧。
静渊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七七,一路上她一直沉默,连看到善存和至聪、至诚等人,也都懒懒地不怎么打招呼。
没有谁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她之间发生过什么,下人们也不知道。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猜想,也许她是觉得太羞耻。这羞耻要往深里想去,几乎可以否定她七年前所受的一切苦,完全不值,不值当。
那天他在床边坐了一晚上,没有睡,像是要看住她,神情戒备紧张。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走到哪里,他就盯到哪里,她好像心冷到了极点,反而无所畏惧,索性转过身来看着他,他却不敢与她对视,别过了脸。
她浑身都是淤青,穿衣服的时候,肩膀一抬,痛得背一缩。拿起梳子梳头,想将头发挽成髻子,手刚一绕到脖子后面,又是一阵剧痛。
她的所有动作都让他的心重重的抽搐,他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的头发像冰凉的水波洒在他手上,她整个人都立时变得僵硬,他想伸手摸她的脸,她厌恶地把头扭开。
是的,他对她施暴,他做了伤害她的事情,可他却觉得她并没有他痛苦。因为他回想着当时的每一个片段,他的每一个姿势,每一个动作,都是痛苦,都在折磨他。
而她,却好像很得意,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在受着折磨,只要他痛苦,她就会得意。
他们都清楚,好不容易才重新筑起的一丝幸福,没有了。再次相遇的欢欣无尽,一路携手回来的安稳幸福,短短十数日的甜蜜温存、朝夕相伴,全完了。
他后悔极了,他是多么理智的人,他一向理智,这一次,他再一次因为她失去了理智,毁了一切。
“你要什么,七七,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能办得到的话,我都给你。”他疲惫极了。
“你能办到的事情太少了。”她连看都不看他,把梳子一扔。
那天黄嬢并不知道他回来,早上傻乎乎地端着药汤来敲门。
他打开门,黄嬢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地道:“东家,你……你怎么回来了?大*奶,这……这是大*奶的咳嗽药。”
他竟然笑了,把药接过去:“我拿去给她喝。”
他犹豫了很久,他想把药泼了,可还是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决断,最后给她放在梳妆台上。
她想也没想,拿起来喝了个一干而尽,宛如喝下了救命的良药。
“我真恨你。”他忍不住又气得浑身发颤。
她若无其事地拿起手绢擦了擦嘴:“没关系,你恨吧,我也恨我自己,恨透了。”
他知道她在等,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再一次离开,他不会给她机会。
宝宝太依恋他,因为她从小就没有父亲,而他,尽可能地宠爱她,纵容她的任性与调皮。他甚至想,假如哪天她真的离开了他,他也绝不会让她把宝宝带走,不管宝宝是不是他的女儿。
她究竟是他的女儿吗?没有回清河的时候,他几乎一眼就认定了宝宝是他和她的结晶,可是一回来,怀疑的魔鬼又占据了他的心,母亲、锦蓉,不止一次在他耳边提醒宝宝长得不像他,性格就更不像了,他看着那张可爱的小脸蛋,他爱极了那张小脸蛋,可是,要是她是罗飞的女儿呢?他还会这么爱她吗?
他不想管那么多,知道只要控制住这个孩子,就能控制住她,只要他还是宝宝名义上的父亲,她就不会轻易的离开他。
宝宝终于开学了,他和她送女儿去学校,宝宝上完第一天的课,由文君领着走出校门,他和她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瞧,爹爹妈妈都来接你了,林婉懿,你好幸福啊”文君笑着说。
宝宝在学校里,终于用上了自己的新名字,她的脸羞得通红,人却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扑在静渊的怀里,大声叫:“爹爹爹爹要天天接我”
他被她叫得心都快融化了,抱了她起来,宝宝凑过小嘴在他脸上连连亲吻,紧紧环抱着他,又把手伸向母亲,她觉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这样,既在父亲怀里,又能握着母亲的手。
七七也微笑着,只是在目光和静渊相接的时候,把脸轻轻转了过去。
他带着母女俩去看电影,他说好了的,第一天下学,乖宝不用做作业,爹爹带着去看电影。
电影院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宝宝新奇了一会儿,因为起得早,竟然越看越困,伏在七七的怀里睡着了。
反而是七七,十年来一共也才看了两场电影,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兴奋地盯着大屏幕,嘴角不自禁带着一丝微笑。
静渊看着她的侧脸,想起了自己辜负过的一切美好的时间,想起了他对她欠下的一切,如潮涌,让他窒息,让他忍不住要抓住每一刻他能抓住的时光。
就这么过下去吧,蹉跎一日算一日,只要她还在他身边,日子就总能过下去。只要她还在,他就有办法弥补。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们正在下山的路上。
市长曹心原和夫人亦在送葬队伍之中,和善存、至聪等人走在一起,立刻从山下开着车上来,禀报说二十四军和二十一军的人,连带着宝川号和几家运商的武装队在几个码头上打起来了,据说起因是因为运商开始罢市,守军强迫码头上的盐船开运,管事们抵死不从,后来打伤了几个人,又不知道谁挑起了事端,就动起了枪子儿。
紫云山上本有几家商业协会会馆,众人怕市井混乱,刀枪无眼,便躲进了会馆里,各派各家亲信,前去探听究竟,另有人去通知后山杜家的家眷子女。
光绪年间,清河就曾有过属于盐商自己的地方武力,名为盐务巡防营,那时东场尚未成气候,武力主要驻扎在西场,有民兵六百名,官兵两百名,从盐业工会月支饷银两千两。民国后,军阀混战,这只巡防营被各军派拆分,用于各个战事,之后盐铺票号及运盐号间的巡防,多由盐商和运商自己招募的家丁进行。
虽名为家丁,以护井灶和私宅,但论及武力装备,并不亚于正统官兵,尤其是运商的家丁,为保证盐道上运盐的安全,多与袍哥结盟,过去的武器多为刀、矛、剑,后逐步配备银带鸟、四办火、九子枪,如今已配有现代枪械。多年前大军阀周骏督川,与运商交好,就曾组织四个中队帮各个商号集训家丁队伍,川、滇军阀挑起战事,滇军曾一度占据陆上盐道,清河盐商的家丁护院们,就曾联合川军与之火拼,将其击退。后战事稍平,川军军阀眼见盐商自己的武装越来越强,心生忌惮,便起了吞并之心,便又相继将其拆分打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