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店街-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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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人,叫雷霁,二十四军第五师的师长,和至慧他们的孙师长倒是关系好的,前几年一同反了刘文辉,入了二十四军。他是明年要上任的盐运使,这是到我家来踩点来了。”把七七写给那参谋的字条递给静渊,静渊一看不禁讶异,又有些担心。
善存道:“我这宝贝丫头怕给你找麻烦,把这帮人引到娘家来了。”
静渊忧形于色:“她没事吧?前两天打电话来,也没提到这事。”
善存笑了笑,脸上却有喜慰之色:“这个孩子现在也慢慢长大懂事了,做事情倒是一点也不鲁莽,她这么做既不给你找麻烦、让你担心,也顺道给我引见了一个人物。”略微把七七和约瑟夫他们路上的事告诉了静渊,静渊松了口气,仍道:“还是太险了些。”
善存叹了口气,脸上有些黯淡之色,静渊道:“可是那雷师长难以对付?”
善存缓缓点了点头,他手旁茶几上放着秉忠刚拿出的托盘,上面是一泥金大红册子,善存将册子递给静渊,道:“你今儿帮我布施穷人,你岳父我今夜却是行贿显贵。”
静渊翻看着那册子,只见册子上细细列道:
鹅儿沟上等水田两百亩七分,详细注明谁是佃户、交多少租谷;秋场庄园一座,计楼房二十四间;五皇庙盐井一口并井灶二十口。再翻下去,则是事无巨细,管家、仆人、长工、盐工的名字籍贯一一写清,每日花销金银多少,粮食、牲畜、车库等等,凡能想到的细节,无不书写清白。
静渊暗暗心惊,一是惊善存出手之大,二是惊他在如此短时间内就能备出这份厚礼,可见他平日一定常行此事、早有准备,再者,惊讶那姓雷的师长,所谓无官不贪,莽夫军人贪起来更是恬不知耻,他能不要这份厚礼,当也绝非池中之物。
善存道:“这个人看起来不贪,倒是一副清正廉洁的样子,越是这样的人越可怕呀。”
静渊点点头:“贪官敞亮,好官阴险,官场上一滩浑水,要遇到真正的清官,比大海捞针还要难,更何况此人还是武官。”
善存道:“这么多年来,各路军阀打着追收前清官局旧欠的旗号,私开欠款名单,清河盐场为此倾家荡产者多不胜数。我们养肥了一批又一批,什么嘴脸没有见过?有些人跟你伸手就要东西,有些人呢轻轻给你一个暗示,你就知道怎么凑上去,贪官虽然可恨,但自知身有把柄,不敢公然胡作非为,无非也就是个贪!最可怕的就是有一些人,谋得高位,自认不贪钱财,可行事暴虐,小则杀人,大则误国,使百姓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这个雷师长,就有这么一点意思。”
静渊听得暗暗心惊。
善存抚一抚额头,道:“刚才和他说了几句话,觉得此人言语间倒是客气,不像那种兵痞莽夫,说话字斟句酌、滴水不漏,可眼神间不经意就有杀伐气,清河今后几年有此人,我们必须步步小心为上。”
静渊心想:“要对付这种人,也不是没有办法。”眉毛却微微一蹙,道:“爹说得很对,自来官贵民贱,他们若要存心为难,我们便是举步维艰。”
善存两道目光落在静渊脸上,颇有深意:“其实,要对付这种人,也有办法。”
静渊做出惊讶的样子:“真的?”
善存道:“若是阴险藏奸之人,必也极好面子和口碑,他既是清官,我们便先给他立个牌坊,把他贤良清廉的美名传遍清河,给他个高帽子先戴着。待他上任之前,我们做些善事好事,全算在他头上,一来于清河百姓有益,二来这雷师长背着这么个大牌坊,怕也不太敢轻举妄动,三来他新官上任,极好口碑,我们这么做,当送他个见面礼。”
静渊眼中露出钦佩的神色,这分钦佩倒是真心,但他性格高傲,也不会说出逢迎阿谀的话,便轻轻一笑。
第一卷 洪流 第五十一章 洪流(3)
作者话:今天提早更新,祝姐妹们节日快乐!
……
善存忽道:“说到做善事,我倒突然有个想法,不过这件事可不能算在那姓雷的人头上。我十几岁出来做生意,几经曲折,历尽艰辛,几十年的功夫才让运丰号从小到大发展到今天,跻身清河盐商前列。小时候家里穷,没读过私塾,更没上过“洋学堂”,近几年常以未受过良好教育为憾。积财不如积德,积德不如兴学,我打算在清河办学。”
静渊笑道:“如今清河的私塾、义学、社学倒是不少,不过岳父所说的办学,定是办西式学堂吧?”
善存点了点头:“不论办西式学堂还是中式学堂,只要能让更多的穷人读得起书,也算好好地回报了桑梓一场。过去办学的人,都是大户豪绅,既要借兴学之名以自重,又要在学校这样的‘清水衙门’里揩油,说是办学,实则是移花接木,做些欺瞒乡里的无耻勾当。这一次我们好好办几所学校,从小学、到中学,定要做出个声势来。再从省城、甚至外省请来优秀的教师,让清河的子弟们,能在我们的学堂里得到最好的教育。”
静渊沉吟道:“若是作长远之计,单凭运丰号与天海井,怕是难以维系。”
善存缓缓说道:“明年开春,我们先办一所小学,待有了真正好的声名,再让其他的盐商入股进来,人都有六情七欲,谁没有功名心理?不管他动机如何,做的总是好事,要做好事,就要多多益善。你年纪还轻,天海井也正在重振之时,虽然新租了盐灶,收益还没有出来,办学的钱,我先出个大头,学校建好了,你也算是校董。等天海井有余力的时候,你再来出大力。”
静渊眼中光芒一闪,瞬息而过,薄薄的嘴唇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容色温和,语声更是温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可有业,但不能无功德。静渊年纪轻轻,也能跟着长辈们做点仁义之事,真是多谢岳父大人。”
善存呷口茶,把头靠在椅背上,缓缓地道:“很多年前,在长土附近住着一个姓李的没落老盐商,年岁大了,长着一头长长的白发,慈眉善目的,人们都叫他李菩萨,李菩萨嗜做公益善事,凡济困扶危,急公好义之事,无不全力以赴。那时长土的河滩,只有河渡没有桥,每天无数的人过河,总有待渡之虑,尤其是在晚上,渡船停泊,碰到急事,需绕行上游石桥,极为不便。李菩萨把自己家所有的钱拿出来捐资造桥,乡人呼之“李湾草桥”。不料一夜草桥失火,有人控告系某人夜行所为,李菩萨知道后,不但不以为忤,花钱把桥修复,又在桥头挂上告牌:‘行人过桥,小心火烛’,怕再遇事故伤及无辜,雇人夜晚守桥。李菩萨是清河盐商里少有的真善人,后来家族寥落,也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人行于世,便如滴水入海,凭你是掀起滔天大浪也好,还是仅打个漩儿也好,总会有无人记得你那一天……,现在想来,真是乏味之极。”
他言语中颇有沧桑之意,静渊凝视着他,心中亦感叹人世如海日潮音,见书桌上纸笔,便悄然走到书桌旁,研了墨,拿起毛笔,微一沉吟,低头默默写下几字。
写好了,捧予善存,道:“这是唐代名相牛僧儒的诗,或略能符岳父此时心志。小婿笔迹粗陋,还望您不嫌弃。”
善存微笑着接过,他本不擅文墨,但亦觉静渊笔迹俊秀有致,潇洒出尘:“粉署为郎四十春,今来名辈更无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现在身。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莫嫌恃酒轻言语,曾把文章谒后尘。”
善存轻声念道:“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现在身。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好诗,好字!”
抬头看着静渊,脸上露出笑意,静渊见他目光深处还有一丝复杂的情感闪烁着,似感慨,似欣赏,似疼爱,也似警醒。
静渊道:“夜深了,爹早点休息吧。”起身告辞。
善存点点头,忽道:“想来你已经知道我买了威远煤矿的事了。”
静渊本待要离开,听到此话,便停住脚步转过身,波澜不惊地看着善存。
善存道:“你放心,天海井要用的煤,我定会低价给你。我们两家几十年来便如骨肉相连,你有什么难处只管提,我定会全力相帮。”
静渊微微一躬身,向善存行了一礼,抬起头来,脸上却有着淡淡的疏离傲然,他倒没有回应善存的话,只温然一笑,道:“等七七从成都回来,我会亲自带着她来谢谢爹的关照。”
善存眉间微蹙,却旋即展颜,目送静渊离开,眼光却逐渐变得深沉。
……………
孟府坐落在白沙镇的至高点,论豪华富丽,不及玉澜堂;但恢弘气派却更胜于之。四十余间屋子,按南高北低的地势排开,每间屋子大门内有路可通,最高处为祖祠,中间有一个花园,十余间主人的起居室便在花园周围;最低处有一青石主道,两旁遍植高大的香樟和桂树,主道通往的尽处,便是运丰号总号。
静渊向来起得早,洗漱后在花园里透了透气。花园中有一个人工小湖,湖边有一小亭,亭柱上刻有“白华红萼,高山回溪”的对联,走到花园南角,却看见一个矮小的玻璃顶屋子,听七七讲过家里有个温室花房,此时晨雾朦胧中,已经有花工从里端着盆栽出来,想是春节前后要放置厅堂的花卉。静渊来过孟家几次,要么是在书房客房,要么是匆忙来去,倒从未在庭院里好好逛过,既已走到花房跟前,便迈步进去。
一进花房里,便是扑面的温湿之气,花香扑鼻,花房里点着电灯,种着各式香草、兰花,木架子上摆满了盛放的水仙,一个仆妇正给一大丛仙客来浇着水,见到静渊,忙笑着跟他问安。
静渊笑道:“不耽误你,我就看看。”见那花房里也无甚特别名贵的花卉,只水仙旁边有几盆荷包牡丹看起来还算是上品,转身欲走,却突然顿住脚步。
进来时没有注意,转过身才发现,花房进门右手用木栅栏圈着一小片泥土,种着一片蓝色的花,饱满的枝蔓相互缠绕,花朵娇嫩欲滴,正是七七最爱的鸭拓草。
静渊心中莫名的升起一股疑丝,忍不住问那仆妇:“这是你们七小姐要种的吧?”
那仆妇起身看了一眼,笑道:“七小姐喜欢这野花得不得了,说就爱它那种蓝,颜色娇,这花一开可以开到秋天,到冬天就不行了,飞少爷便给她在这里种了好些,秋天撒种,到冬天正好可以开花,这样一年四季都有了。飞少爷今年离了运丰号,这个种子撒得早一些,现在就只三妹来照顾。”
“原来如此,”静渊心里说道,“原来如此……。”花房里温暖宜人,出去**院晨光熹微,万物苏醒,他心中却涌过一阵寒流。
沿着湖边小道朝卧房走去,迎面碰到秉忠,这两日俩人只打个照面,连话都不多说的,此刻见了,静渊心中烦躁,脸上更是冷淡。
“恭喜姑爷新收了一百多口盐灶!”秉忠道。
静渊淡淡地道:“吕家背时,如今卤水渐淡,火力减弱,加之市息愈大,我筹了天价,给自己找了个大包袱,这一百多口盐灶,可不是我衣饰舆马享乐之资。”
秉忠微笑道:“人心世事,趋利避害,追多不追少,看涨不看跌,殊不知最大的机遇就在气势最弱的时候,等真正好年景到来,众人趋之若鹜的时候,良机早就已经过了,姑爷也不过刚过弱冠之龄,就能有如此眼力和魄力,这同兴盛落入姑爷手中,实不亏也。如今想来,公鸡段孚之太过短浅,反而会浪费这么些好井灶。姑爷任重道远,前途无量。”
他语意诚恳,静渊心中倒是一动,道:“你不怪我?”
“姑爷是自己人,为何如此见外?”
“因为同兴盛在你钱庄投的钱,如今可要全部撤走了。”
“钱来钱往,如风吹云动,今天走了,明天说不定又回来了。日月无常,何况人事哉?”秉忠神色安详,目光柔和。
静渊淡然一笑。
秉忠道:“老爷对姑爷更是一向看重的。老爷曾说,姑爷今后成就,定会远超于他,只是他当年走过的弯路,还望姑爷以后不要再走。”
静渊性格敏感,听到此话,只觉秉忠是话中有话,冷冷地道:“我如今既然是孟家的女婿,虽然不愿做那些趋炎附势、逢迎拍马之徒,但也没太大胆子敢于岳父为敌。天海井如今只图自保,罗伯伯尽可放心。”
秉忠叹了口气,道:“姑爷,你与孟家现为姻亲,生意上如今也相互依持,假如遇到什么困难,不要有所顾忌,白沙镇的孟家,也是你的家。”
静渊微微挑眉,眼中风云暗涌:“我祖父去世那年,孟家就曾帮了林家大忙,静渊一辈子不敢忘。”
秉忠轻轻叹了口气:“孟林两家纠葛甚深,其中盘根错节、许多事无从解释。假以时日,你自然会慢慢清楚明了。”
静渊胸口起伏,眸光宛如一道冰流:“盘根错节、无从解释,当年无双井先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