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店街-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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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八日,静渊一整天都没有离开六福堂,戚大年看到他眼中有丝炽热的光芒,就像一头猛兽,即将挑战另一头猛兽一样,残忍,冷静,却又疯狂。
天黑前静渊方出了趟门,到深夜才回来。戚大年正要从柜子里给他拿出被子,却听外头丫头梅枝的声音响起,问东家在不在。
静渊忙回应:“是大*奶有什么事吗?”
梅枝道:“大*奶说,这几天倒春寒,怕东家在外头着凉,让东家回家休息。”
静渊心中巨震,一股喜悦冲上头顶,颤声问:“她真这么说?”
“是。”
“戚掌柜戚掌柜”静渊回头用目光寻找着戚大年,“你给我拿个镜子”
戚大年见他欣喜若狂,心中也为他高兴,从抽屉里翻出个镜子来,递给他。静渊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摸摸下巴,朝戚大年一笑:“再借你的刮胡刀使使”
他认认真真洗了脸,刮了胡子,方回到玉澜堂,黄嬢正铺着被子,七七裹着披肩站在一旁看着,见他回来,略略侧了侧头,脸上微微一红。
这样娇羞无邪的表情,在温柔的灯光下,娇艳得惊心动魄,静渊看得出了神,心中激荡着万语千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黄嬢把床铺整理好了,便道:“东家,大*奶,你们早些休息吧。”缓步出了房间,替他们把门合上。
静渊见东东的窝不见了,奇道:“咦,狗呢?”
七七把披肩解了,慢慢叠起,放到床头柜上,道:“你这两天应该没有休息好,我怕它吵,送到黄管家屋里了。”
她上了床,声音细如蚊鸣,低头道:“你今晚不要睡躺椅了。”
静渊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好半晌。
七七躺了下来,不再说话。静渊兀自还在床边站着,眼中却渐渐湿了,他迷恋这如梦幻般愉悦的、如洒向甘霖般的美好情绪,如桃花落后,晴月空灵,怕自己稍微一动,这一切就又变成残酷的现实,又变成“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他终于小心翼翼,是的,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床,慢慢脱掉了衣服。他的脚碰到七七的脚,那温润柔腻的肌肤,像一片暖暖的泉流,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
他试探地朝她靠近了一点,闻到她身上一阵阵的暖香,这香味似乎能发出声音来,轻飘飘的声音,让他也飘飘然,也想随着这声音慢慢回旋。
没有情欲,他只想拥着她,听她音乐般的呼吸。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悄然无声,她的脖颈细嫩,像个孩子一样。
一瞬,似长过了一百年。
他们享受着这一瞬的宁静与幸福,把记忆全部抛开,没有了言语,只有相互依靠的温暖与踏实,仿佛明日他们会如新生的婴儿般醒来,看万物萌生,看柳暗花明。
她的手,在轻轻抚摸他的脸庞,他看着她,她也看着她,她的眼睛是多么流光溢彩。他轻轻搂着她,一滴泪从眼角悄然滚落。
醒着,醒着,不要睡去
这时光太过珍贵,像从谁的手里偷来的一般。他舍不得睡去,他舍不得。
可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在最美好的一刻,深深地坠入了梦境。
他梦到了小时候,梦到了第一次见到七七的情景。
“林少爷,快来看看你的新媳妇儿”孟夫人微笑着把七七送到他眼前。
父亲和母亲亦微笑着。他才五岁,就有了一个多么美好的姻缘。
他的新娘还在襁褓之中,像个白玉雕成的娃娃,有着苹果般的小脸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把小手向空中伸着,他心中又惊又喜,好奇地伸手摸摸这可爱的小脸小手,那只可爱的小手紧紧攥住他的手指。
不要放……七七……我的新媳妇儿就这样,不要放开……。
他的手指在她的小手中,她娇嫩的、温暖的小手。
他再也没有像在这个梦里那样,笑得如此幸福和灿烂。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五章 火烧官仓之大虐第二波
第二十五章 火烧官仓之大虐第二波(下,二更)
玉澜堂每一间屋子,每一处地方都找了,黄嬢,从来都不慌乱的黄嬢,说话都不利落了,她抖颤她老迈的身子,跟下人们一同在玉澜堂找着。
林夫人也有些焦急,她关心的是万一七七真出了事,若是丢了性命,跟孟家结下的这个梁子,估计一辈子都撇不清了。
静渊想不出来七七会去哪里,是的,除了她娘家,她还可能去哪里?下人已经从孟家回来了,说七七并没有回娘家。她也不可能回娘家,他没有回家之前,盐店街上是大火,码头上还说不定有土匪,她怎么可能会敢穿过平桥去白沙镇呢?那么,是在罗飞那里?不可能,他明明在火场看到罗飞在救火,罗飞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去火场。静渊露出一丝苦笑,是的,这一点,他还是了解罗飞的。
可是,静渊不了解七七,他根本不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不记得也从未打听过自己在没有陪她的时候,她最喜欢去什么地方,她最常去什么地方。静渊坐在床边,脑子里是一片迷茫,他猛然间恐惧地意识到,他对他年轻的妻子,竟然一无所知。
空空的卧室,七七就像凭空蒸发了。静渊怔怔地环顾屋子,她所有的东西全都在,就似她去了花园散步,过一会儿就会回来,过一会儿走廊里就会响起她轻盈的脚步声。
于是他等。
他听着,他希望她如以往那样,轻轻推开房门,翩然走进屋里,朝他笑一笑,然后坐到窗边她常坐的椅子上拿起她的针线。
静渊等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形同槁木。
中间,他脚步发软地去了一趟宝川号,几乎是示弱,他找到罗飞,请求他把七七还给她,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跋扈与骄傲。罗飞和胭脂在一起,听了他的话,似乎恨不得一刀捅向他。
“林静渊七七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杀了你”
罗飞丢下他和胭脂,冲到外头,叫上宝川号所有的伙计,从平桥一路往下找。胭脂脸色惶恐地对静渊道:“林东家,你太太没有来这里,她上哪里去了?她会上哪里去呢?”
静渊怎么知道呢?
她消失了,连一丝线索、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静渊的心空空荡荡,连痛都不觉得了。孟家的人全部赶到林家,静渊在一向镇定自若的善存脸上看到一丝惊慌,他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到现在还这么镇定,是因为他根本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恐惧绝望,什么叫万念俱灰,什么叫疯狂。
不,还没到时候,还没有到时候。她会回来的,他一定会找到她的。
登报,悬赏,连袍哥都请了,甚至去求了雷霁,林家和孟家能想的所有办法都想了,这一找就是半年。
民国十七年秋天的一个傍晚,玉澜堂的佣人们看到他们的东家依旧是斯斯文文、冷冷静静地从六福堂回来。大半年来,即便是在寻找七七最为忙碌的时候,他也保持着斯文体面。可是这一天,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疯狂,那种如野火燎原般的疯狂。
佣人们其实心里都明白,东家绷不住了。大*奶的出走,对于他是个极大的打击,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打击,只觉得东家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更加冷酷,沉默的人。
这一天有些不对劲。从静渊一回来,所有人心里都想:“别出事,今天一定不要出事”
静渊回到他的卧室不久,佣人们就听到里面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他们的东家,几乎砸碎了卧室里所有能砸碎的东西,拿出剪子,将被褥、床单、窗帘一一剪碎,嫌剪得不够快,便手脚并用地撕扯。他砸了七七的那个银柜子,把抽屉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她的首饰、衣物、香水、胭脂水粉、玩具,全是她的东西,他一脸木然地把这堆东西扔进一个大竹筐,抱到天井中,浇上煤油,一把火点了。
佣人们被他吓着了。黄管家和黄嬢胆战心惊地为他收拾着一堆烂摊子。林夫人躲进了佛堂。
没人敢跟他说话。
他倒腾完卧室,接着冲进库房,拿起煤油欲浇到七七的嫁妆上面。黄管家和几个壮实的小伙子把他一把拖住,黄管家打着抖,老泪纵横跪在地上:
“东家,东家啊玉澜堂是祖老爷留下的,您不能这样,烧了大*奶嫁妆是小,烧了这个家,您是大不孝啊东家三思啊”
静渊脸色苍白,冷冷地看着他,手一松,把煤油瓶子丢在了地上,黄管家忙扑上去用身体把那滩煤油盖住。
静渊愣了一会儿,推开众人,快步走到花园,那里种着密密的鸭拓草,早开了一片繁盛的蓝花。静渊挽起袖子,开始把一丛又一丛开满蓝花的鸭拓草连根拔起,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他一面拔着,一面喃喃自语,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怒吼:
“孟至衡孟至衡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惩罚我,你不原谅我你好绝啊你好绝”
他浑身颤抖,眼中是寒天彻地,是万物不生。
“你恨我,我也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大喊着,踹着、踩着满地的蓝花,却突然间脚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低低的秋日天空,厚厚的盆地云层。
“七七七七……”他嘶声喊着,是欲哭无泪的绝望,“我恨你你回来你给我回来你回来七七”
他在心中,早已喊过了千遍万遍,可是这一次,依旧如以往的无数次一样,白云空过,微风轻抚,他,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她听不到,她不会听的。
那一天清早,一个从到白沙镇投宿的陕西商人给运丰号送去了一封信。信,是七七写来的,这个商人在暮春的时候路过犍为县遇到了七七,不过,七七并没有住在犍为,似乎也是在赶路,托他给她的父亲家人带信。
信里只有八个字。
“无恙,勿担心,衡女留。”
没有提及为什么出走,也没有提到静渊,似乎只是怕父母和哥嫂忧心,写封信来报个平安。
善存思虑再三,还是让人把信转交给静渊,也让他放个心。
这封信,终于击垮了一直强撑着的静渊。
所有人都停止了寻找。大家认为七七既然是自己出走,必有不得已的原因。至于什么原因,各自都有各自的揣测。
他们只是不敢想象她会在出走的途中发生什么意外,她出走之后生计问题怎么解决,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带,连多余的衣服也没有带。
再难以割舍的亲情、爱情、友情,一旦某个环节断裂了,便成为无法弥补的残缺,然而那残缺无法阻止命运中一成不变的规律:急急流年,滔滔逝水,抱残守缺,生活总是要继续,记忆,原本就是用来忘却的。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六章 夕夕成玦
第二十六章 夕夕成玦(1,一更)
(出差期间,先放上一更,晚上另有一更,补上字数)
民国二十四年夏至那天,清河因盐设市,第一任市长曹心原在官邸设下大宴宴请各界名流。这一天工商界所有重要人物全部都要出席,南京、广州、北平、成都各大报社均派来了记者。百米红毯,直铺到官邸大厅之中,上午九点,曹心原携夫人出现在官邸大门口,亲自迎接省长及各位贵宾的莅临,一时人声鼎沸,镁光灯闪烁如电。
北平《晨报》一位叫范东哲的记者,这样描述当时自己见到的清河商人:
“笔者于衣香鬓影中略窥清河盐商的风采,他们或狡黠多智,或沉默寡言,或侃侃而谈,或老实敦厚,和淮商、晋商、徽商相比,他们将市井气、风雅气、文士气、乡土气集于一身,实为中国商人中特殊的人群也。清河最德高望重的商人,是连任七年的西南盐业总商业协会的会长孟善存,年已近古稀,却精神矍铄,谈吐间颇有风雷之气,眉眼中却透露着慈祥。这位孟会长与其姻亲及商业协会各界朋友联合,在清河捐建了三所小学,一所中学,席间,有谄媚之人阿谀道:‘孟家培养了多少状元名士,如今,只欠一黄埔军校也’孟家,在清河是一等一的大户,孟会长的三子在美国开办汽车公司,清河盐运所用车辆,均购自此公子之手。而孟家的姻亲,亦是清河的盐业大户——天海井,此盐号老板林静渊,在盐场上的井、览、灶、号皆己齐备,并另有田土家业,就值时价约九百余万元,每年获利达四十万元以上.又先后在行业团体上担任要职,因此‘场人羡之’”……
为奖励商业协会对清河经济的贡献,省长亲自颁发了对商业协会的奖励——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诸位商人代表一同在汽车面前合影,范东哲拿着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镁光灯一闪,这些形色各异的商人们的面容,定格在他的相机里。
这张照片,后来被登在了《晨报》的头版。照片上,最为醒目的是三位商人,善存一头银发,面带微笑。他身边站的是静渊,微留髭须,眼神锐利,却面色冷淡。最右边的商人亦是一个青年人,那是罗飞,抱着双手,沉稳庄重。
洗印照片的时候,这个记者回想起当时在宴会上的情景。
孟家与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