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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盐店街-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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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渊忙把文斓的衣服给她,问道:“是宝宝她娘来了?”

宋妈道:“还没有呢,怕耽误小少爷睡觉,一会儿就不打扰了,这衣服拿去她量着做。”

静渊道:“多谢了,真是辛苦。”

宋妈笑道:“林先生客气了。”

静渊合上门,却听邻近的厢房中传来留声机的声音,依依呀呀的柔婉女声,唱着戏文。

文斓迷迷糊糊听到,道:“爹爹,爹爹……。”

“怎么了?”静渊走过去,掀开蚊帐。

“那个留声机,是我修好的呢……”他都快睡着了,说起来还忍不住得意。

静渊笑着吻了吻他额头,道:“知道,你很能干,比我还能干。”

抬起头来,仔细听了听,却痴痴怔住。

这是清河著名的才子赵熙亲撰的川戏《情探》,七年前,自己与七七大婚前后,玉澜堂请了清河最有名的戏班子连演数日,如今伊人不知所踪,在这寂寂空山陡然听闻如此凄凉幽美的曲调,但觉江山无尽孽海无涯,前尘恍如隔世,思潮汹涌,心意难说

山中深夜已近秋凉,宋妈拢拢衣服,听到山门那边有人敲门,忙从坝子上走过去,随后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响起:“宋妈。”

开了门,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女子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宋妈忙道:“小心地上。”那女子挽住宋**手,绕过一个没有收拾好的大竹匾,轻声笑道:“差一点绊倒。”

宋妈将竹匾往一旁一踢,斥道:“兰香这个糊涂丫头,连东西都收拾不好,吃闲饭倒是在行”把文斓的衣服递给那女子,悄声道:“我说宝宝娘啊,怎么这么晚才来?”

夜色中,那女子的脸庞透出珍珠般的色泽,目光温柔清澈,衣着寒素,身段却窈窕袅娜,宋妈惊其秀美,不待她回答,先爱怜地叹了口气:“唉,肯定又是小丫头缠着你吧?今天做不完怎么办?”

宝宝娘笑道:“不会,我心里有数。”说了一句话,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怕有所惊动,忙伸手捂住了嘴。

二人行至廊下,灯光透出,宋妈见她脸色苍白憔悴,左手食指上缠着布条,关心道:“手怎么了?受伤了?”

宝宝娘轻声嗯了一下:“前些日子擦破了点皮,早上给宝宝洗澡,沾了水,有些发肿了。”缓步往最西头一个偏屋走去,路上听到留声机里的戏文,不禁驻足。

“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

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

纸儿;笔儿;墨儿;砚儿啊!

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

泪洒空斋;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

宋妈道:“今儿晚上我帮你,你尽量不要碰着那伤手。”听宝宝娘半晌没有回答,看过去,见她悄立夜风之中,泪光莹莹,神色凄然,似想到什么伤心事,问道:“怎么了?”

宝宝娘摇摇头,轻声说:“眼里进了沙子。”

宋妈见她娇怯怯的模样,心甚怜惜,道:“你孤身带着一个孩子,身子又弱,身边总得有个男人才好,唉,你也真犟,老爷为你花了这么些年心思,你一点都不动心,生生要让自己过这么苦,何必呢”

宝宝娘一双秀眼微微垂下,轻声道:“四爷就像我兄长一般,我只有做牛做马报答他和嫂子的恩情,不敢有任何僭越之心。”正色庄容,低着头快步走进屋里。

宋妈把油灯拨了拨,又再点了一盏,室内灯火亮了些,宝宝娘慢慢摊开针线包,宋妈定睛看去,灯光之下,她左手手指缠着的布条上暗色的血迹斑斑,惊道:“你说擦破点皮,这哪儿像擦破皮的样子?”一把将她的手腕抓过去,道:“赶紧上药”

她轻轻挣脱,道:“上过药了,刘大哥亲自送的药来。”

宋妈道:“你老实说,手是怎么伤的?”

宝宝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左颊上梨涡隐现:“我太笨,劈柴劈自个儿手上了,呵呵。”

宋妈急道:“你还笑你这只手那么金贵,要劈坏了怎么办?以后不要劈柴了,让小武帮你”

宝宝娘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扬起,将文斓的外衣轻轻一抖,看了看大小,再铺开一旁的锦缎,右手一寸寸比划着尺寸,从一旁拿起剪刀,麻利地剪下。

山里人起得早,五更时就有了响动,天还没亮,佣人就轻轻敲门叫吃早饭。文斓要睡懒觉,哄了半天不起床,静渊只好先穿衣起身。

赵四爷却不在饭桌旁,赵夫人对静渊道:“他早早就出去了,跟夏管家去山里,说给你打点野味带走。”

静渊颇不好意思,只说:“四爷如此盛情,林某真不知如何答谢才好。”

赵夫人笑道:“他本是粗人出身,向来爱结交像你们这样的斯文绅士,你若回了家,偶尔想想我们这些山里人,闲时领着家人来这里玩一玩,给我们凑凑热闹,也就是报答了。”

静渊道:“一定一定。”

“快请用吧,小少爷的早饭我给他另外留好,你慢慢吃。”赵夫人拿起了筷子。

桌上摆着一大盆鸡汤面,几碟包子花卷,凉拌竹笋,冬菇豆腐,刚吃了几口,宋妈进来道:“太太,兰香把宝宝接来了。”

静渊朝外头看去,昨日见到的那个撒稗子的丫鬟领着宝宝站在外头,微朦晨曦中,只看清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

赵夫人细嚼慢咽,过了好一会儿才吭声:“嗯,拿个包子给她吃吧,小丫头能吃多少?”又指了指桌上的早饭,道:“一会儿剩下的让她们娘儿俩带家去,我也算想着她们了,免得老爷子一会儿又多话。”

宋妈答应了,从桌上拿了一个包子出去,走到宝宝面前递给她,那丫头走开了,宋妈递给宝宝一根小板凳让她坐下,又在她头上摸了摸,说了几句话,便往一旁的屋子走去。

静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那个小小的身影,食不下咽,脖子里像梗着什么,难受之极。

放下碗来,对赵夫人道:“嫂子请慢用,我去看看那孩子。”不待她回答,径自起身走了出去。

宝宝坐在外头,脸朝着坝子,一口一口吃着包子,却像啃着石头一样愁眉苦脸。静渊走到她身旁,蹲了下来,宝宝刚才早看到了他,只不敢大声招呼,见他走近,忙把嘴里的包子咽了下去,一双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静渊见她眉宇间有股哀伤,柔声问道:“宝宝,你怎么了,不高兴?”伸手握着她的小手。

他这么亲切地一问,宝宝大大的眼睛里却吧嗒吧嗒掉下泪来,小手一松,没吃完的半个包子掉到地上,静渊一惊,忙用手给她擦了擦眼泪,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去教训他”

宝宝脸上珍珠般的泪水簌簌落下,哭道:“妈**手受伤了的,我不要妈妈缝衣服”

静渊问:“妈**手怎么受伤了?”

宝宝说,妈妈前几天砍柴的时候伤了手,她用小手比了比左手的食指,哭道:“流了好多好多血我不要妈妈缝衣服”

小嘴一扁,一张小脸皱了起来,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静渊被她哭得心慌意乱,只好把她轻轻抱了起来,哄道:“好,我不让宝宝的妈妈缝衣服,我带你去找她。”

她哀哀地哭着,鼻涕流了下来挂在鼻子上,静渊看了却不觉得脏,只觉得可爱,宝宝却指着自己鼻子哭道:“巴巴,脏巴巴”伸手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手却一松,手绢往下面一掉,静渊忙伸手给她接住,粗布的小手绢,平平摊在他手掌上,四角绣着小花、纹路硌着他的手,天已经朦朦亮了,宝宝从静渊手里拿起手绢,自己擦了鼻涕,一面哭着,见静渊脸色煞白,心里微微有些讶异。

手绢上的花,是蓝色的,是那朵刻在他心底,用痛苦、悔恨、仇恨等激烈的情感浇注过的花。

鸭拓草。

他用双手鲜血淋漓、一棵棵从玉澜堂的花圃中拔光了的鸭拓草。

七七的鸭拓草,只有她才绣得出的鸭拓草

他把宝宝放下,如中了寒热病的人,胸中慢慢凝结如冰,然后,从脚底到牙关,一路开始颤抖。

佣人收拾好了剩菜剩饭,装一个大钵里用一张大帕子裹上,从屋子里提了出来,路过静渊和宝宝,见宝宝啜泣着,静渊在一旁发愣,笑了笑,道:“这孩子就是这样,每次她娘过来,她都要哭闹的。”朝最西头的屋子一指,对宝宝道:“宝宝,你母亲在那边,你去找她吧,别在这儿吵了”

宝宝迈开小脚奋力跑到前头,静渊愣了愣,似乎回过神来,木然地跟在她后头。

宝宝的小手把那屋子的门推开,她的母亲正背对着大门坐着,在一盏油灯下一针一线逢着衣服,昏昏的光,投在地上的是少女般的剪影。宝宝扑到母亲身旁去,拉着她的衣角,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

宝宝娘忙放下手中活计,伸出手轻轻环着女儿的腰,柔声道:“乖宝宝,你又怎么了,妈妈没事”

她的声音很轻,像四月天飘飞的柳絮般轻盈,静渊听在耳里,却如五雷轰顶。

这个声音,在他的梦魂中出现过千次万次,让他又爱又恨、刻骨铭心。

他一辈子,他到死都记得这个声音。

突然间胸中灼烫无比,如同置身火海之中,发烧、头顶、耳朵,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全都轰然燃烧起来。

第二卷 孽海 第四十章 纵使相逢(3)

第四十章 纵使相逢(3)

宝宝哭道:“妈妈不要缝衣服,妈妈带宝宝回家去”

宝宝娘道:“乖宝,妈妈马上就做完了,你瞧妈**手一点事也没有。”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妈妈回家”宝宝跺着脚越哭越响。

宝宝娘柔声道:“宝宝,你给妈妈吹吹手,妈妈就不疼了,来”

宝宝听了,哭声果然立时弱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宝宝娘说:“好了,乖宝给妈妈吹好了,你再等我一会。”

宝宝哽咽道:“我还要再吹吹再吹吹”

提着剩菜的那个佣人也进了屋去,静渊慌忙中闪到一边,匆忙中的一瞥,宝宝正拉着她母亲的手,鼓着小嘴在那手上轻轻吹着。

佣人将包好的剩饭剩菜放到宝宝娘身旁的桌子上,道:“这是太太给你们拿回去的,有鸡汤有包子,我还另加了几个咸鸭蛋。”

她说:“那真是多谢了。宝宝,快说谢谢。”

宝宝擦了擦眼睛,抽抽噎噎地道:“谢谢”

他再也承受不了这些刀子般的轻柔话语身子颤栗,肩膀撞到了门上,那门慢慢打了开来,他想也没想就逃离,飞快地逃离。

她转过了头,往门外看了过去,外面是山里的清晨,乳白的迷雾,却没有人,宝宝依旧拉着她,她俯下身把女儿抱了起来放在腿上,轻声道:“乖宝,要不你就陪着妈妈,妈妈很快就做完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宝宝泪光盈盈地点了点头。

宝蓝色的锦缎,已经被做成了一件精致的男孩外衣,只剩下左边的袖子还没有缝好,年轻的母亲一手揽着孩子,将她圈在温暖的怀抱里,右手飞快地缝着,宝宝安安静静俯在母亲的肩上,忽而抬起头,在母亲白嫩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母亲笑了,拿脸蹭了蹭她:“调皮的乖宝,妈妈脸上全是你的鼻涕了。”

宝宝不好意思地笑了,把脸蛋俯在她温香的怀中。

送剩饭的佣人在一旁看了她们一会儿,转身出门,见静渊远远地走进客房,脚步匆忙,心想:“这先生真是奇怪,刚才都到门口了也不进去。哦,想是要避嫌疑,大男人去一个妇人的绣房,是得避避嫌呢,嗨,这城里人就是规矩多”

文斓已经醒了,见父亲快步走到床边,吓了一跳,坐起身来:“爹爹,你……你怎么了?你好吓人啊”

静渊不知道此刻自己脸色青白如死人一般,伸出手去,不声不响把蚊帐掀开,从床边拿起儿子脱下的衣服,道:“穿衣服吧。”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可耳朵里不断地响起各种声音,全是她

他和她结婚时的喧闹声,客人敬酒,恭喜东家贺喜东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鞭炮声,唢呐声……静渊,少喝点你是卖盐的,你的厨子却是卖糖的,是她轻声俏语。

洞房花烛夜,他猝然吻向她,两个人的牙齿轻轻相撞,她啊了一声,忍不住笑,他却趁机吻得更深。

她娇柔的呻吟……他粗重的喘息……

别动,那月光像长了脚一样……静渊,我只是想让你宠宠我……

你这个小骗子,小贱人哦,这是他的声音,他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个他痛恨无比的声音

时光倒流,天知道他有多么后悔

耳光,他一耳光打向了她,她牙齿发颤,在他的掌下瑟瑟发抖。

滴滴答答,鲜血从她身下浸出,滴落在地上。

静渊……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她嘤嘤的哭声,夹杂着一个小女孩的哭声……妈妈带宝宝回家……妈妈……静渊……我想回家……婴儿的哭声,他的手从她柔弱的小手中抽出,她哇哇大哭……

大火,熊熊燃烧的大火,似把苍穹都烧裂了,官仓的屋梁倒下……

他奔跑着回到玉澜堂,脚步声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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