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店街-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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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七七把眉头皱了起来,便打了个哈哈,往自己头上轻轻一敲:“瞧我,把正事都忘了。”
他让下人把窗帘放下,把灯打开,拿出相机摆好了。七七一向不爱照相,这一次在静渊朋友面前更是紧张,身体和表情都僵硬起来,坐在凳子上,摆了几个动作都不自然。
三妹看不过去,便给七七出了几个主意,比如手该放在哪里,头朝哪边侧才好看,眼睛要稍微眯一眯。七七照着做了,却更是紧张。
怀德向三妹笑道:“姑娘,你去孟小姐旁边,她坐着,你站着,你们俩一起照。”
三妹喜道:“真的?我可以照相吗?”
七七也道:“快来吧,你不总是嚷嚷着照相吗?”
三妹喜滋滋奔到七七身旁,她倒是一点都不紧张,对七七道:“七姐,你看着怀德少爷,就把他当作一棵树,或者一棵莴笋叶,那就不会紧张了。”
七七被她的话逗乐了,莞尔一笑,突然砰的一声,一个闪光,眼睛一花,听怀德道:“好了!大功告成!”
拍完照,怀德说要带着七七和三妹去一个地方。
七七还没回答,三妹便跳着叫好。
怀德见三妹活泼大方,心里也甚是欢喜,便对三妹道:“你家小姐看来很是宠你呢。”
七七笑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哥哥和我哥哥是拜把子兄弟。”
怀德便知三妹不是寻常的丫鬟。
三人走到街上,七七见这条街虽然不大,但却各种店铺林立,不像盐店街全是盐铺。怀德带她们走近一家看似简陋的饭馆,朝里面叫道:“郑老六!”
一个头光光的中年男人连声应道:“来了来了!”从里屋快步而出,见到七七她们,大叫道:“七小姐!”
七七和三妹定睛一看,那人却是第一天来时在平桥上见到的更夫,都咯咯笑了起来。
怀德奇道:“怎么啦?你们认识?”
七七笑着点头:“见过,见过。”
郑老六摸索一下脑袋:“见笑了。小姐少爷快请进,我这就让我家女人给你们拿最好的豆花出来。”
怀德道:“郑老六的女人推的豆花可是全天下最好吃的。我以前和静渊常来吃,这次他要我一定带你们来尝尝。”
三妹努着嘴道:“我妈也会推豆花,我家小姐可爱吃了呢。”
怀德笑道:“这一家的豆花有个秘方,和别家的不一样,你们一会儿尝尝就知道了。”
郑老六的女人端了盆热腾腾的豆花出来,极是雪白鲜嫩,另有三小碟生辣椒,剁成细碎颗粒,用盐浸着。怀德用勺舀了一块到七七碗里,道:“在辣椒里蘸着吃。”
七七蘸着吃了,细细品尝,辣椒很辣,豆花极嫩极热,入口即化,美味无比,后味儿中带着一股盐卤清香,当是用卤水点的,可却又不是一般的盐卤,奇道:“莫非用到是深井的卤?”
三妹道:“深井和浅井的卤不一样吗?”
怀德眼光里透出一丝赞赏,“孟小姐舌头真灵,不愧是大盐商的女儿。确实是深井里的卤,就是你家姑爷的井,天海井里的卤。这辣椒里的盐也是天海井的盐。”
七七又惊又喜,“天海井,真是名不虚传呢!”
三妹却道:“傅少爷,您家也有盐井吗?”
怀德道:“倒是有两口,不能和你们几家的相比。”
郑老六坐在一旁听到,插嘴道:“傅少爷家的井也很厉害呢!那是咱们这儿地势最高的地方打的井,在艾蒿滩,开泰井!”
三妹惊道:“我听我爹讲过,当年我家老爷也想在艾蒿滩打井,可总是没有成功。后来在那儿打下井的盐商老爷,还请了个美国技师帮忙呢。莫非,莫非就是傅少爷家?”
怀德只微微一笑。
七七看着他,见他相貌文弱,满脸书卷气,浑没有商人的样子,便问道:“那你,也和静渊一样,要把整个家业给担下吗?”
怀德依旧笑着,笑容却变得有些无奈,他想了想道:“我兄长前两年过世了,父亲也老了,这个家业,不担也得担。不过我天性喜好自由简单,又贪图享受,压根就不是当盐商的料。这两年还好有静渊在一旁帮助提携,唉,我现在什么都不图,只求本本分分,能守住就行。我以前喜欢读书,看易经上说‘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这两年才知道要真做到乐天知命有多难,我们这些盐商的子女,天生下来就和盐打交道,估计生死都和这盐脱不了干系。知命,知命,要真知道命,谁还能乐天呢?哈哈,哈哈。”语气颇为沧桑无奈。
七七很是同情,便打个岔把话题转开。
回到盐店街林府已是黄昏了,林夫人侯着晚饭,静渊也在。见七七回来,喜容满脸地迎上来,笑道:“你回来了!”
七七脸上热热的,见他这么亲热,浑然便是一副夫婿的样子,心里不仅麻麻地有些异样。
林夫人也挺高兴的,向七七招招手:“孩子快来,以后咱们真不是外人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未婚夫妻了,你们的婚期今儿已经定了。”
第一卷 洪流 第十一章 蒸云煮海(4)
林夫人说了些话,都和婚事有关。定在这一年初秋,具体日子倒是没说好,据说得等静渊做完一个生意再商量。七七有些不好意思,便瞅向静渊,静渊只一直默默听着,嘴边柔柔的带着一缕笑,正如这春夜南风般和煦,见七七看他,眼睛微微一眯,笑容亮了起来,七七不由得也笑了。
临睡前,三妹给七七上药。左肩上的淤血虽尚未消尽,但已见好。三妹怕七七冷,先用铜壶装了炭把被子煨热了,手伸进去,见不烫,方让七七换了衣服上去。
上药时,三妹见七七一双乌溜溜眼珠盯着自己,笑道:“有什么好看的?”
七七却道:“三妹,你今年多大?”
“比七姐小六个月。”
“你跟我有十二年了吧?”
“嗯。”
“我有时候气你恼你,你不怪我吧?”
“从来没有怪过。知道你是闹着玩的。”
“那我气了你哥哥,你是不是怨我?”
三妹一怔,把药膏收好,用手帕子擦擦手,定睛看着七七。七七脸上带着一丝她很少见到的落寞无助,倒让她惊讶。她定定神笑笑:“我不怨你,你气他我反而高兴呢。”
七七道:“怎么?”
三妹想了想,很认真地道:“我哥跟七姐不是一路人,这辈子总要分开走的。他早走晚走都一样,可能越早走对大家越好。”
七七心绪震荡,默然无语。远处隐隐传来乐器敲打之声,一女人唱道:“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
三妹道:“看来林太太真是高兴,这可连请了两次大戏了。不知道今儿又唱的是哪出?”
七七没听清楚,慢慢躺下,把被子拉到颈下,道:“还不是白蛇传什么的。”
静下心来,却听那语音凄婉,戏文字字清圆,被夜风吹来耳边,却是:“夜间和露立窗台;到晓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儿;墨儿;砚儿呵!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泪洒空斋;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
七七这才知道是一出讲负心汉的戏《情探》,她历来不喜悲音,把被子拉过盖住头。
三妹见她睡了,拿着药膏出得屋去,轻轻合上门。走到西面,外头声响忽地大了起来,她也想看看热闹,便赶到戏台,正演着众鬼在抓那负心汉王魁,一条白绫飘飘然然套在小生脖子上,台下看客均鼓掌叫好。三妹远远看着,她只觉得戏演的热闹,唱的什么却不甚明白。突然心里一个激灵,从心底冷沁沁冒来一个念头,便如寒夜里风吹过云,亮出大圆月亮来,敞亮,却让人发冷。
她终于想起来,这一天在傅怀德家闻到的味道,从傅怀德身上传来的味道。
七七折腾了一宿才慢慢入睡,之后却做了一梦,见静渊站一河边,雾气朦朦中只不清楚他脸色如何,自己奔向他,他却又不见了。过一会儿方看见河里有一大船,插着好多国家的旗子,静渊在甲板上,朝自己大声道:“回去吧!快回去!”她大声问:“你不带我走吗?”
可她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便又喊了一遍,却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急得眼泪迸流,心里痛得便如刀刺。
醒来后,天还未亮,旁边软榻上三妹还沉沉睡着。天光微朦,映在窗上,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苍缈,心里难受之极,睁着眼睛,竟再也没有睡着。
过两日,怀德来送了相片。林府众人拿着照片传着,看了又看,林夫人连连称赞,笑道:“瞧瞧,什么叫青春年华二八佳人,看这相片上的人,和真人又是不一样的韵味!”
静渊从母亲手里接过相片,相片上两个如花少女,三妹娇憨活泼,七七是明艳秀美,眼波流转如美玉莹光,嫣然微笑间,似能让人忘却人间愁苦。
静渊心中涌起一丝柔情,虽只短短地一霎,却已开始留恋那滋味的甜蜜。
怀德见他拿着相片,神色颇为安静柔和,便笑道:“孟小姐很是紧张,想是怕我给她照出来不美,或是……怕你觉得不美。”
七七听了,脸通红,别过脸去。
静渊却朝三妹笑道:“三妹,你怎么谢你七姐?”
三妹略怔了怔,随即会意,笑道:“托七小姐的福,让我这辈子也能和那些洋小姐一样照相,我早就想好了,要好好报答七姐”
七七瞧着她:“你又要做什么?”
三妹只抿着嘴笑。七七微笑着朝她瞪了一眼,碍着林家众人在旁,倒没再问了。
怀德和静渊在书房聊了会儿,便出来向林夫人、七七告辞。
三妹看着他背影,悄悄对七七说:“我知道那天在他家闻到的味道了。”
七七忙问:“是什么?”
三妹悄声道:“他是个斗子公爷。”
斗子公爷,是川南对鸦片烟鬼的谑称。七七一听,不由得骇然瞠目。
好半会儿,方又问道:“你要怎么报答我?”
三妹一愣,“什么报答?”
“刚说的,我让你照了相,你怎么报答?你不是想好了吗?”
三妹噗哧一笑:“七姐呀,你真是急性子!”
回头见旁人离得甚远,微笑道:“我带你去天海井!”
七七又惊又喜,转念一想,自己还未过门,这么去看未来夫家的产业怕有嫌隙,便脸露踌躇之色。
天海井,当世唯一能与运丰号鼎立的盐号,川内的王牌井,头等献,七七虽明知自己此去若被静渊知晓,他心思敏感,说不定会不高兴,却又不敢主动让他带自己去,一时怔忡难定。
三妹道:“没事的!我跟小蛮腰都说好了!咱们悄悄进去瞅一眼就出来。”
七七终按捺不住心里强烈的好奇,便咬咬牙,点点头,眼中闪出俏皮的光芒。
第一卷 洪流 第十二章 蒸云煮海(5)
静渊送了怀德出去,站在林府外头,愣是出了会儿神。便慢慢在街上走走,往自家盐铺里转转。
到得天海井的六福堂,却见一人眼生。身材瘦小,脸黄黄的,眼睛细长却精光四射,穿一身淡黄布衫,倒是个斯文人模样。
那人却先笑了,走上前来,手一抱,招呼道:“少东家。”
静渊也回了个礼:“阁下是?”
那人道:“敝姓欧阳,单名松,新来的盐务稽核所管事,特来拜会。”
静渊忙道:“不敢不敢,欧阳所长,该我先去拜访才是。”满脸堆笑,连连叫六福堂的掌柜戚大年换壶好茶。
戚大年笑道:“早泡的明前龙井。”
欧阳松笑道:“不客气不客气!今儿就是来认一个脸熟,以后咱们怕得经常见面了。”
静渊笑道:“那是,那是!听所长口音,当是仁寿人?”
欧阳松道:“好耳力!我父母是仁寿人,我却在成都长大的,不过口音还是随着老人。”
静渊笑道:“早听陈所长提到,盐务会有新官上任,今儿总算见到贵人的面了。我们这些做商人的,若没有政府和诸位长官的照应,拿能做得太平的生意!”
俩人便客套了几句。欧阳松喝了茶,也没有多坐,告辞离去。
戚大年对静渊道:“东家,听人说,他家在省里有人,背景深着呢。”
静渊点点头,想了想,道:“你私下打听打听,这人喜欢什么,打听得越细越好。甭管多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只要他中意,咱们就得给他弄去。这人不简单。”
戚大年答应了,叫人收拾桌上杯壶里的残茶。又道:“东家,给你新泡一壶?”
静渊摇摇头,忽道:“运丰号那边没有来人?”
戚大年道:“香雪堂那里只新换了个掌柜,说是罗管家张罗的,姓卫。”
静渊道:“我说的总号那边。”
戚大年一愣:“没有啊。”
静渊便没有再问。
午饭没有回家吃,和戚大年去了趟长土镇,又绕到去了趟艾蒿滩,在开泰井附近吃的饭,和傅家的盐工头儿说了说话。回家后,见母亲一人在大屋坐着,一个丫头给她捶着肩,她头一低一低,眼皮耷拉着打盹儿,七七却不在身旁。
便也没有进屋,直接绕走廊去七七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