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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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会永远感激你!让“鸵鸵”两个字永远伴着你,如果有一天(万一有这么一天的话!请……请不要掉眼泪!)如果有一天,我不能伴着你度过一生一世,此生此世,“鸵鸵”永远消失在人间,没有第二个男人叫得出口!抱歉!我又让你难过了!近四年来,我似乎总让你在担心苦闷中度过的,而你却甘之如饴,视此为磨练,真真难为你了。如果我有福份能做你的妻子,让我用四十年来偿还你!惦着你,好担心你会做傻事,我不敢奢求你会答应我些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不配!我只请求你,善待你自己,看在你父母的份上,看在老天的份上,求求你!别再把我比为天鹅,我只是只丑小鸭,有一天我野倦了,想回来探探老巢,如果你不嫌弃我,叫声我的乳名!如果你已厌烦了,或是巢穴里已有了新人,就称我声“嘉佩”吧!
鸵鸵
写于相识四十四个月
一九八一、六、廿四
韩青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的信能写得比她更好,没有人的表达力能比她更强,没有人能像她一样,把一封“告别书”写得像封“情书”一样婉转动人,没有人能用如此真实的态度来对他诉说“成长”带来的“距离”……没有一个人会让他此刻心如刀剜,泪如雨下。没有一个人!只有他的鸵鸵!他那深爱着,深爱着,深爱着的鸵鸵!如果他能少爱她一些,如果她能“平凡”一点,不要如此聪明,不要如此敏锐,不要如此深刻,不要如此感情,甚至,不要如此理智……那有多好!那么,他就不会这样冷汗涔涔,浑身冰冷了。在这一瞬间,吴天威的话掠过他的脑海:
“袁嘉佩,那女孩太聪明,太有才气,太活跃,又太受人注意!韩青,你该找个平凡一点的女孩,那么,你会少吃很多苦!”如果她不是鸵鸵,他会少吃很多苦!但是,如果她不是鸵鸵,他会不会这样如疯如狂,刻骨刻心的去爱她?
他坐在营房里,握着信笺,沉思良久,然后,他毅然站起身子,挥去泪痕,重重的摔头,咬着牙说:
“等着我,鸵鸵!全世界没有东西能分开我们!等我追上你的境界,等我去做一个‘成人’!等着我!鸵鸵!等着我!我不会放弃你,永不!永不!”
第二十章
七月十一日,韩青退役了。
回到屏东老家,他只住了三天,就仆仆风尘,直奔台北。暂时住在也刚退役的徐业平家,他开始疯狂般的找工作。此时,方克梅已经嫁了,徐业平心灰意冷之余,正发狠的准备托福考试,预备出国了。没有一个人像韩青这样疯狂,他在退役前,寄出了两千封求职信,而在接踵而来的一个月以内,又马不停蹄的去应征、面试、考试了数十家公司,徐业平骂他是“狂人”。可是,当一九八一年的八月,他已同时被三家大企业公司录取,只等他自己来选择,该进那一家公司去工作。
鸵鸵和他的重聚,带来的是椎心般的痛楚。他开始深深体会到鸵鸵信中所说的一切,她变了!变得成熟,变得稳重,变得高贵,变得深谋远虑……变得那么多,以至于,他痛楚的感到,她和他之间,已那么陌生了。陌生得过去的点点滴滴,都恍如一梦。当他必须在三个工作中选一个的时候,他唯一的意念,仍然是“找一个高薪的工作,和鸵鸵马上结婚。”可是,在徐家,鸵鸵和他单独的、恳切的深谈了一次:
“当你决定工作的时候,最好不要考虑我,只考虑你自己,适合于什么工作。”
“我怎能不考虑你?”他懊恼的大叫:“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到处乱撞,为了你才考虑待遇,工作性质,工作环境,和工作地点!”他深吸口气,不要叫,不能叫,要跟她好好谈,要表示风度,要表示“成熟”。他开始沉痛的正视她,一本正经的问:“鸵鸵,你还要不要嫁给我?”
鸵鸵凝视他,真切的凝视他。
“我以为我给你的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摇头。“完全不清楚。鸵鸵,你说了两种可能性,一是嫁给我,用你四十年的生命来补报我。一是离开我,等野倦了,再回头来瞧瞧旧巢。现在,”他握住她的手。“你到底选择了哪一样?”她想把脸转开。“韩青,我想……我配不上你!”她挣扎着,嗫嚅着说:“你就……放了我吧!”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再爱我了,不再要我了!对吗?”他有了几分火气。“你的意思是,四年间点点滴滴,都要一笔勾销了,是吗?看着我!准确的回答我!不要再用模棱两可的句子来搪塞我!”
“韩青!”她喊了出来,被迫的面对着他。“我刚刚才大学毕业,我还不想结婚!我想,我从头到底就没有稳定过!我对我自己善变的个性太害怕!而你,韩青,你如此纯真,一直纯真得像个小男生!你正视一下我们的前途吧,如果我们真结婚了,会幸福吗?会幸福吗?”
“为什么不会?”他用力的问:“只要我们相爱,为什么不会?”
“相爱是不够的!”她终于有力的说了出来。“韩青,两个生长自不同环境的人,要结为夫妻,共同去生活数十年,并不仅仅是相爱就够了!还要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目标,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社会阶层,共同的境界,共同的生活水平,……否则,爱情禁不起三年的考验,就会化为飞灰!韩青,你看过爱得死去活来终于结合的夫妻,却在数年后反目成仇而离婚的例子吗?……”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没有丝毫共同点?”
“以前,我认为我们有。那时,我是一个单纯调皮的大学女生,你是个单纯调皮的大学男生!那时,我们的确是在同一个水平上。我们的爱好兴趣都很接近,弹吉他,唱民歌,批评教授,埋怨社会,什么事都不懂,却目空一切!真的,韩青,那时的我们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们会相爱。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同了。”
“怎么不同了?”他追问:“除了一件,你变得现实了!你开始追求物质生活了!”她抬眼看他,泪水冲进了眼眶。
他立刻后悔了。“原谅我!”他说,握紧她。“你使我心乱如麻,你使我口不择言,我并不是要讽刺你,我只想找出我们之间问题的症结!”
“你说对了!”她含泪点头。“我变得现实了!我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绝对赶不上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我知道送一束玫瑰花也要你有钱去买一束玫瑰花!我知道当两个人望着月亮互诉爱情的时候必须先吃饱肚子!我知道你要一个如诗如梦,飘逸美丽的妻子,绝不要一个蓬头垢面洗衣擦地板的女人……”
“停!”他说:“我们的问题归纳到了最后一个字:钱”
她深深摇头,深深深深的摇头,她注视他的眼光,如同注视一个不解事的、天真的孩子。
“并不是那一个字。韩青,或者说,不止那一个字。还有其他很多东西。例如,我花了很多时间学英文,学法文,我一直想去欧洲,一直想写点什么。你认为,我这种人——我并不是说我很高贵,我只是强调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能不能到屏东一个小乡镇上,去当个心满意足的杂货店老板娘呢!去当你父母的乖儿媳妇呢!”
韩青面色转白了。“我从不以我的家庭为耻辱!”他正色说。
鸵鸵的脸色也转白了。
“假若你认为我说这句话,是表示我轻视你的家庭,那么,我们两个的境界就已经差得太远了!”她沉痛的说,把手压在胃上,她的情绪一激动,那胃就又开始作怪了。“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的家庭,我只是举个例子,表示我们之间,还有许多以前根本没有去想过的问题!人,不是可以离群独居的,人是除了夫妻关系之外,还要有父母,亲戚,朋友,和社会大众的!你……你……”她说不清楚,泪水就夺眶而出:“你根本不了解我!”她站起身来,往门外就冲去。
“慢着!”
他大踏步走过去,拦住她,他的眼眶涨红了,眼光死死的盯着她:“我知道我们之间已有距离,不过,世界上没有跨不过去的距离。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他深吸口气:“鸵鸵,你还爱我吗?”泪珠从她面庞上纷纷滚落。
“这就是我最大的烦恼!”她坦白说:“韩青,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从来没有!”
他静静的看她,认真的看她,深深的看她,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他说:“谢谢你!鸵鸵。谢谢你这句话。我或者很天真,我或者很幼稚,我或者还没有成熟,我或者不能给你安全感。但是,只要有你这句话,我的信心永不动摇。鸵鸵,你帮我做了一个决定,现在有三个工作等着我去做,其中只有一家公司在南部,我决定回南部去工作了。我想,我现在也很脆弱,我要回到一个宠我的家庭里去。然后,我在南部打我的天下,你在北部打你的天下,我们暂时分开,让我们两个都认真的考虑一下,我们还有没有结合的希望。”他喉中哽了哽,唇边却浮起一个微笑。“鸵鸵,你知道三天后是什么日子?”
“我知道。”她也微笑起来,虽然泪珠仍然晶莹的挂在面颊上。“八月二十四日,我们认识,整整四十六个月了。”
“当我们有一天,庆祝我们认识四十六周年的时候,我希望你会对我说一句,你从没后悔嫁给我!”他说。眼睛又闪亮了,面庞上又绽满了希望的光彩。“鸵鸵,记得我服役前夕,你在我枕上留条子,你写着:”青,你要回来娶我,你一定要回来娶我!我等你!我一定等你!‘你还写着:“我一字一泪,若神天上果有知,愿你成全我的心愿,我愿弃名利,抛世俗,只愿与你比翼双飞,此生此世。’瞧,我都会背诵了。鸵鸵,你还记得吗?”
“是,我记得。”她眼中又蒙上了泪影,声音里迸裂着痛楚。“记得每一句誓言,记得每一个片段,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所有的点点滴滴。”
“但是,那些山盟海誓,总不会随风飘散吧?大学生的恋爱,再怎么不成熟,总不会只是儿戏吧?”
“不。韩青。”她咬紧牙关,蹙着眉,试着想让他了解。“我并没有否认我们过去的爱,我并没有想抹煞我们那四年,你也知道,在这四年中,我做了多么完整的奉献,你一直是我生活中的重心……”
“现在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了!”他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鸵鸵,”他深沉的说,语气郑重,眼神愁苦。“坦白告诉我吧!不要用‘成长’‘境界’‘成熟’这种大题目来挡住我的视线,坦白的告诉我,你生命里又有了别人,是吗?我们之间有了第三者,是吗?”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吟了片刻。
“你知道,我们之间一直有第三者,我不否认,目前还有别人在追求我。可是,这些年来,我并没有背叛过你,也没有隐瞒过你什么,是不是?我一直是很诚实的,是不是?那些第三者,也从没把我们分开过,是不是?”
“那么,”他屏息说:“我们的问题,确实是在我‘不够成熟’、‘没有长大’、‘不能给你安全感’上?”
“是。”
“经过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以后,用这些理由来分手,会不会太牵强了?”他激烈的说,立刻,他又后悔说这几句话了,是的,他还不够成熟,说这几句负气的话,就表示他还没成熟!他深深叹了口长气,接着说:“好!我承认我不够成熟!但是,鸵鸵,”他加强了语气:“等我!等我!”他低语,热烈而诚挚,每个字都挖自肺腑深处:“等我,我会很快的追上你的境界!走入你那个成人的世界!等我来娶你!我相信,将来带你去巴黎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我!现在,我离开你,让你一个人去思考,让我一个人去奋斗……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都需要‘孤独’一阵……”
“就像那个暑假,你拚了命去打工一样。”她回忆的说,唇边浮起温柔的微笑,眼底流露着欣赏的光华。“你知道吗?韩青,那是你最深刻打进我内心去的一次!你那么坚强,高傲,潇洒。整个暑假,你离开我,让我去面对自己!”
“现在,又是一次,该我坚强潇洒的时候了!”他凄苦的微笑起来。“最起码,我还懂得一件事,‘爱’一个人,不要去‘缠’一个人,奉献自己,而不要去左右对方的意志!”
她仰着头看他,眼睛闪着光彩。
“你知道吗?”她由衷的说:“你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爱的!”
“你知道吗?”他也由衷的说:“你也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爱的!”他们又相对注视,彼此都在彼此身上、脸上,看到那些逝去的岁月,看到那些已过去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