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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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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妮头看了焉识一眼,希望他没有听出什么。或者希望他跟她一样听出了什么。这样她可以有个人作证,证明恩娘多么无事生非。可惜焉识忽略了她的目光。需要好长时间,焉识才会得着妻子目光的要领。妻子的美艳,就在那类目光里。她的生动和风情,都跟着那目光转瞬即逝,但可以非常耀眼。

可惜的是,冯婉喻很少发射那样的目光。从邮轮上下来的第四个晚上,婉喻把自己的身体备好,备在微带潮湿的薄被下。婉喻的初夜延迟了六年,现在绝不能再延迟,再延迟就不成话了。恩娘那里也交代不过去。恩娘每天早上都要在嚼粢饭油条时到焉识和婉喻脸上寻找,看看他们做成夫妻没有。没有,恩娘隐隐地叹口气。

焉识在浴室里磨蹭,知道自己和婉喻都逃不过这一晚。他往自己身上洒了些古龙水,但马上又擦掉。这古龙水气味是他留在望达怀里的。里弄口,小贩唱着白糖莲芯粥的叫卖,唱得惨极了。唱给天井里的男女听的,焉识听着这唱声走到床边,走到了他的绝路上。好了,关上灯都好办了。伟大的男人都是绝路上的男人,孙膑、伍子胥、司马迁……多少男人的伟业源自于无爱啊。

没有亲吻、抚摸,他滚在了婉喻身上。让他感到稍微刺激的是婉喻的抽搐。都说是要疼的,果真疼了。

第二天小夫妻起得很晚。他们像天下所有的洞房男女一样,腆着脸贪睡。婉喻成了真正的少奶奶,懒觉总还睡得起。恩娘坐在两碗冷了的泡饭旁边,问他们睡得好不好。世界上失去了一个处男一个处女,恩娘自认为这就是她看见的。因此她对于小夫妇睡眠的关怀询问是话里有话的:原来以为你们俩要神仙到底呢!还是凡人肉胎啊。尤其看见婉喻,她就更不放过了,眼睛刀一样在她身上划:这下你也贱了,也不干净了。别再装着相敬如宾了,怎么快活的谁不知道呢?恩娘嘴上还微微笑着,说早饭早就摆出来了,等他们都等凉了。一个个菜碟却在她手里变了分量,摆到桌面都是“砰”的一声。“砰!”喏,新做的腐乳,阿妮头顶欢喜的。“砰!”喏,焉识好久没吃糟鲞鱼了吧?“砰!”喏,前几天做的鱼冻,味道倒是越来越好。

焉识坐在八仙桌正中,左边恩娘,右边婉喻,说着他一句也不想说的话。

无爱使他第二个礼拜就去了大学。回国前他就收到了聘用合同,现在他看到办公桌和职位一样空着,等他来填。课程由他自己设计。研究科目也由他领衔。校园空荡荡的,终考刚结束,暑假刚开始。家不是他的,是恩娘和婉喻以及佣人的;他的家在校园。甚至在美国会馆,在理查饭店,还有霞飞路、舟山路的几家咖啡馆。各个图书馆都是他的卧室,他阅读、写稿和睡梦从来混成一片。美国的留学生朋友圈子似乎直接就搬回了这些地方,只是换了场景。大家的做派因为回到中国反而更加“美国”。连笑话都跟回来了,爵士调子也跟了回来,只是乐手的面孔颜色不同。对所有人来说,喜爱陆焉识是太容易的事:好模样,好性情,给他一记小亏吃他总是舒服地吃进,无论谁拿来一个瓷瓶或画轴,稍加怂恿就会在陆焉识这里成交。相中焉识的贵重钢笔或太阳镜也好办,几个人设个局诳他玩,一阵嘻嘻哈哈就让他输掉他的笔或眼镜。因此会馆或学校的这密斯那密斯都宠他,把他宠成个七尺大毛头。

回到恩娘和婉喻的家,他常常坐立不是,不知什么时候,一辆五成新的轿车替掉了黄包车,还添了一个女儿。焉识想,这下彻底落在了天井里。有了孩子啼哭和奶气的房子更不是他的家了。反正他很少在家里用功,女人们对他的书房也不恭敬了,冬天放一个大火盆,外面罩一个更大的铁丝罩,书房成了尿布烘箱。他有时会一阵惊慌,一转脸怎么连婉喻的模样都不记得,而他是有照相般记忆的人!

无爱成全了多少男人?也会成就他陆焉识。

就是在公共租界一个奥地利咖啡馆里,焉识碰到了大卫·韦。大卫·韦已经不是他在美国的样子,西装像是昨晚做过睡衣;一张长方脸瘦成橄榄形,若搁在女人身上是不难看的,但做男人就阴气逼人。算算他人还不到三十,眉心的深纹有六十岁,并为着非个人的、伟大的愁苦而紧锁。

“好吗?”焉识问大卫。

他看出不好来了:大卫·韦很饿,把佐咖啡的奶油都用小勺一点点喝光了。

大卫用美国余下的那点直白说:“不好。”因为他一年多没有工作了。

大卫在美国学花了眼,从一门课跳到另一门课,什么都学一半,又都丢下,最后去了欧洲,要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几句话谈下来,焉识发现自己中了大卫的埋伏。大卫从学校图书馆就跟踪他,跟到了咖啡馆。大卫知道焉识仅仅像个泡咖啡馆的文人混子,实际上把够别人三辈子读的书都读了。学应用语言学的陆教授只有二十八岁,可以游戏于四门西语之间。

“学校方面终止了合同。”大卫说。

“为什么呢?”

大卫支吾一会,说有人叛卖了他,说他是共产党。

“你是不是呢?”焉识笑着问。是不是他都无所谓。

大卫看着比他小一岁的陆焉识。黑色的眼镜框罩住他圆圆的眼睛,那种令焉识喜欢又有点儿惧怕的凝聚力又出现了。大卫笑着摇摇头;这种事瞒着焉识,是为焉识好。接下去他请焉识帮一个忙:焉识的研究项目刚组建,正招兵买马,焉识的推荐可让他挣到一份体面的薪水。没等焉识反应,大卫说其实很简单的,焉识就告诉校方,说大卫对语言学有过钻研,还写过两篇论文。

“写过吗?”焉识问。

大卫还是那样看着他,摇头笑笑,陆焉识真是个大毛头。难道他不知道许多留学生的履历都欠缺诚实吗?大大地欠缺诚实。他大卫·韦的才智怎样?让那帮庸碌的这教授那讲师比下去了吗?!这教授那讲师配养活老婆孩子,他大卫不配吗?他大卫连牛奶公司的账都拖欠,正吃奶的孩子没奶吃……

难怪那一小罐调和咖啡的奶油给大卫当奶喝了。焉识不动声色地招来侍应生,两个手指在玻璃板下压着的菜单上轻轻一敲。一会儿,招牌三明治来了。

大卫用餐的时候,焉识说,只要他大卫有论文,推荐不成问题。大卫不做声,吃得很专注。这是另一个西洋习惯:嘴巴绝不同时干两件事,吃,就不发言。焉识问他有几个孩子。三个——他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那没有工作孩子们都怎么过的?回答是耸肩,翻眼——只有上苍知道。大卫的这些西洋手势没有生疏。

“我知道你在美国做过十几篇论文。有一些是没发表过的……”大卫吃得发际都亮了。饿急了又吃急了,就会发汗。

“一共十六篇。”焉识说。

“写这么多干什么?”

“语言学有趣。有的写。”

咖啡上来了,焉识发现这回小罐里装的奶油只盖住底,给一杯咖啡调味是够了,但绝不再提供给你当作点心抵饿。咖啡馆小本经营,个个客人像大卫这样消耗奶油,老本怎么办?大卫端咖啡的手从磨破的袖口伸出。一件从美国或欧洲旧货店里买的西装穿得架子也没了。脚上该穿皮鞋的,却穿了双旧布鞋,鞋比脚还疲惫。什么也不必说了,不必说大卫的太太的产后风,以及如何落的病根,也不必说大卫如何到处兼职,写报屁股文章,家里房子还是越搬越小……那么他和别人合办的若干杂志呢?每一份出世,手笔都不小,都是有着跟《东方杂志》、《现代》或者《小说月报》一同称雄上海的势头,但是杂志们一份份出世,一份份夭折,最长的一份活了八个月;老板赔了八个月,作为主编的大卫做了八个月的准义工。

“你把你的论文给我。”焉识说。

“论文是可以借的呀!”大卫说。

借论文又不是新鲜事,留学生里就发生过。若是借论文给街上拉差头的车夫,让他去挣教授的工资,那是大大的欺世;借给像他大卫这样的人,是本着了解他大卫的学术水平的前提,借给他就叫临时通融。否则,就忍心让他大卫一家五口饥寒交迫吗?不是这个道理吧?让孩子永远拖欠牛奶公司的费用而吃不上奶,更不是这个道理了!

焉识这才明白大卫要管谁借论文。这类无耻事物的确不是大卫的独创,留美学生对这类无耻确实看得开。大卫确实有足够的学术水平写出他那样的论文。也许写出比他更好的论文。

焉识抬起头,大卫的脸是空白的。期待过度就会让一张脸空白成这样。

焉识唯唯诺诺,说出一堆借口,说明论文不能借给他大卫。但凡他陆焉识有一点办法来把这桩无耻事物看得开些,想得开些,他陆焉识一定会那样看,那样想。

大卫马上有现成依据:焉识的一个同事把英国十八世纪的狄更斯和二十世纪的狄更森都当成一个人,这样的人稳稳地挣一份教授工资!

焉识心情变得很坏。他的老朋友这样潦倒,因为拖欠牛奶公司的费用,孩子断了奶。他真觉得对不起大卫,但他实在做不到出借论文。因此他觉得做不成一件事来使他对得住老朋友大卫,对得住他从未见过的老朋友的太太和孩子。

“焉识,假如你这样求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可是他陆焉识不会为这样的事求人。事实上他不会为任何事求人。

“十六篇论文,借一两篇给我,对你没什么,对我就是一家子的活路!”

可他陆焉识还有什么?就剩书里学问里这一点福地,你们还不放过。大卫说焉识变了,曾经多慷慨啊,拿交学费的钱给他买眼镜。

焉识再次诚恳抱歉;他可以再给他买眼镜,要多少副买多少副,不过论文不借。

大卫表示遗憾,但说可以理解。大卫离开咖啡馆时,两人的拥抱还是很哥儿俩的。焉识又坐了一阵,后悔自己没有拿些钱给大卫。

焉识在咖啡馆打了几个电话,向美国同学会的熟人打听大卫·韦的住址。住址有了,他决定当晚就去一趟大卫·韦的家,给他一些钱。他希望自己能在到达大卫家之前做一个决定:借,还是不借给他论文。街道上湿粘粘的,秋天的落叶已经成了初冬的泥。他一再劝自己看开些,想开些。人品学品真那么重要?掺不得无耻?回到国内他发现学界到处是文阀们的无耻,他们最起劲的就是笔墨官司,报纸杂志上都是他们躲在俏皮后面的谩骂。哪里没有无耻?帮着大卫无耻一回,还让无耻行了好,施了善。无耻能给大卫的孩子付牛奶账,那可是积德的无耻。

他依照某人提供的地址去寻访大卫·韦。晚上九点多了,大卫家却一个人也没有。多年后他才知道这天晚上大卫开不出晚饭,全家到丈母娘家吃泡饭酱菜去了。

隔了一个礼拜,焉识在学校图书馆无意中读到一篇文章,第一节读下来他就明白,文章的谩骂对象正是他陆焉识。焉识在《东方杂志》上开了个知识性专栏,谈人类语言发展的趣事。上一期专栏提到日本语言的发展。他看不出专栏怎么触犯了民族大节,让这个骂手左一个“汉奸”右一个“汉奸”地骂。杂志是三天前到达图书馆的,很可能五天前就上市了。他竟然孤陋寡闻至此,整整挨了五天的骂!这就不难解释一些学生的交头接耳了。一个礼拜的课堂都在轻微躁动。几年前的“九·一八”和“一·二八”改变了学生们,想要毁哪位教授,就给他个“汉奸”骂名。

文章的署名当然是假的。这类骂手一生有无数个命名日。他把那本杂志一推,他要等有了空再想对策。他正在准备一次学术演讲,对比英国文学的语言和美国文学的语言。这实在也是娱乐他自己的事。但是当晚的晚报上又出现了一个骂手。这次更不含蓄,陆焉识的名字、简历都上去了,还扯出了他在美国的一次演讲,掐头去尾地引用他的原话,为了让“汉奸陆焉识”更加立体。

他这时已经明白了,两个骂手是一个人。骂手不需要焉识借论文给他,照样重新吃起教授这碗饭,有的是无耻,总是找得到无耻来与无耻合作。焉识写了篇文章作答,心平气和地解释,语言就是语言,就是打开了世界大战,人类语言还是妙趣横生,还是妙在它们记录的人类成长。法国人香坡里昂破译若赛塔石头上的古埃及文字时,并没有去想殖民者或许会用他的成果去破译非洲各种语言。

这篇文章却没有被登出来。他打听为什么,回答说突然来了更重要的文章,非得先登,只有烦请陆先生等等。那么请问,等到何时?等不了几天的,一有版面就登。

几天过去了,再打听,回复说一驳一辩的双方要对准时间,陆先生的答辩过了时间,登出来跟对方对不上茬口,会害得读者们做丈二和尚。

焉识终于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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