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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剑客-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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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或者毋宁说特雷维尔的火枪手们,经常个个衣冠不整,酗酒胡闹,出现于各小酒店,散步的地方,公共游乐场所,在那里大呼小叫,吹胡子瞪眼,弄得佩剑当啷响,遇到红衣主教的卫士,就故意碰撞,以此为乐,还常常在大街当中拔出剑来,惹事生非。他们当中偶尔也有被杀死的,那么肯定有人为他落泪,为他报仇;他们常常杀死人,当然绝不会久蹲班房,有特雷维尔先生要求释放他们呢。所以,这些人对特雷维尔颂扬备至,交口称誉,五体投地,虽然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但在特雷维尔面前,就像小学生在老师面前一样害怕得发抖,俯首贴耳听从他的每一句话,听到他的半句责备,就准备拿性命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不二。

特雷维尔手里掌握着这支强大的力量,首先是为国王及其朋友们效劳,其次呢,也为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们谋利。不过,在那个时代留下的许许多多回忆录之中,没有一本谴责这位侍卫长,连他的敌人也没谴责他,尽管无论在文人还是在武士之中,他都树敌不少。的确,在任何一本回忆录之中,都见不到谴责这位高贵的侍卫长与部下同流合污的记载。他具有玩弄阴谋诡计的奇才,与最老奸巨猾的阴谋家不相上下,然而他始终是个正人君子。此外,尽管在击剑格斗中受过伤,又总是被辛勤的操练搞得疲劳不堪,但他仍不失为窄街小巷里最风流的嫖客,也是那个时代最精明的棋手,最风趣的闲聊者。人们都说特雷维尔走运,就像二十年前人们谈论巴松彼埃尔①一样。他的确福星高照。总之,这位火枪队队长有人敬,有人怕,有人爱。人生幸运,莫过于此。

……………………

①十六、七世纪法国外交界和军界的名流。

路易十四把宫廷里的所有小星宿都吸引在自己的万丈光芒之下。然而,他父亲是一轮无与伦比的太阳,把自己的光辉留给了每一位宠臣,把个人的功德留给了每一位宠妃。因此在巴黎,除了国王和红衣主教这两轮太阳之外,还有两百多座不平凡的小星宿,其中特雷维尔这座星宿,属于最引人注目者之一。

特雷维尔的官邸位于老鸽棚街。夏天从早晨六点钟,冬天从早晨八点钟起,他的官邸的院子就像一个营地。五十六个火枪手,仿佛轮流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似的,人数显得十分可观,个个全副武装,准备应付一切事变。院子里有几座宽大的石阶,其占地面积之大,按照现代文明,足可以建筑整整一座房子。在这些石阶之中,有一座不断有人上上下下,其中有跑来请求恩典的巴黎人,有渴望加入火枪队的外省绅士,也有穿各种颜色制服的跟班,被主人派来给特雷维尔先生送信。候见室里摆成一圈的长凳上,坐着被选中的人,即被允许进来接受召见的人。这里从早到晚一片窃窃私语,而特雷维尔先生则在隔壁的办公室里接见来访者,听取控告,发布命令。他只要走到窗口,就可以检阅他的部下及其装备,就像国王在罗浮宫的露台上检阅一样。

达达尼昂前来拜见特雷维尔那天,院子里人数众多,在一个初来乍到的外省人眼里,可谓气象森严,尽管这个外省人是加斯科尼人,而在那个时代,达达尼昂的同乡人以无所畏惧而著称。事实上,一跨进钉满方头长钉的厚实大门,就撞上了一群军人,他们散开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你争我吵,相互打闹。要想从这批像翻滚的旋涡般的人之间走过去,除非你是当官的,是贵族老爷或漂亮女人。

我们的年轻人正是从这群乱纷纷、吵嚷嚷的人中间穿过去,心怦怦直跳,一只手握住贴在瘦腿上的长剑,另一只手抓住帽檐,脸上微露笑容,恰如一个发窘的乡下人,尽量保持泰然自若的样子。越过几个呆在一起的人之后,他感到呼吸自由了些,不过他知道人家都在回头打量他。直到这天为止,达达尼昂一直觉得自己不错,这时他却有生以来头一回感到自己显得可笑。

到了台阶跟前,情况更糟:在最下面的几级石阶上,有四个火枪手正在轮流斗剑闹着玩,而他们的十一二个同伴在台阶顶上等候轮到自己。

四个人之中,有一个抢占了上面一级石阶,手里握着出鞘的剑,拦住或试图拦住其他三个人,不让他们往上跑。

下面的三个人灵活地挥剑攻击。达达尼昂起初以为他们使用的是练习用的花剑,即剑尖是一个花式圆球,但不久他发现斗剑者身上划出了口子,这才明白他们所使用的都是锋利的真家伙。每当有人身上划出一道伤口,不仅旁观者,连几个击剑手也都狂笑不止。

占据上一级石阶的那个人身手不凡,使三个对手不敢轻易往上攻。大家围着观看。这种比剑的条件规定,凡是被刺中了的人,立刻出局,并且失去了谒见队长的机会,而让击中他的人去。交锋才五分钟,另外三个人就都被划破了皮,一个是手腕子,另一个是下巴,还有一个是耳朵,都是上面那个人刺伤的,而他自己一根毫毛也没伤着,因为他挺灵巧。按照事先商定的规则,他得到优待,可以再比试三轮。

上面那个人并非与其他三个人不友好,只不过他想要大家叹服他的技艺。这种消遣方式令我们的年轻游子不胜惊讶。在他那个省份,人们的头脑都容易发热,近乎决斗的场面司空见惯。可是,这四个闹着玩的人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真是难得见到,就是在加斯科尼,也算顶了不起的。他以为自己到了著名的巨人国,即格列佛①曾经游历并被吓得要死的那个国度。然而,达达尼昂不能到此止步,他还要登上台阶,进入候见室。

……………………

①格列佛为英国十六世纪作家斯威夫特所著讽刺小说《格列佛游记》中的主角。

石阶顶上没有人斗剑,大家都在谈论女人的趣闻,候见室里的人则大谈宫廷轶事。达达尼昂经过石阶顶上时,不由得脸发红,进到候见室里则止不住哆嗦起来。他是一个想象力非常活跃而又荒诞不经的人。在加斯科尼,这种想象力使得年轻的女佣人们,甚至使得一些年轻的主妇,见到他就未免提心吊胆。可是,现在听到的这些情场奇闻和风流豪兴,不仅与最著名的大人物有关,而且讲述得淋漓尽致,毫不掩饰,因而无比刺激,他即使在梦呓当中,也想象不到一半,尤其那些风流豪兴,连四分之一都想象不到。在台阶顶上,他对淳朴风俗的崇尚受到了伤害;进到候见室里,他对红衣主教的景仰受到了嘲讽。在候见室里,达达尼昂听到有人大声抨击红衣主教使欧洲为之发抖的政策以及他的私生活,不禁大惊失色,因为许多很有地位和势力的贵族,曾经试图深究这些问题而受到了惩罚。红衣主教是一个大人物,深受达达尼昂老爹崇敬,现在却成了特雷维尔的火枪手们嘲笑的对象。他们嘲笑他的罗圈腿和驼背,一些人按《圣诞歌》的调子唱他的情妇埃吉翁夫人和他的侄女孔巴雷夫人,另一些人则异口同声攻击他的侍从和卫士。达达尼昂听到这一切,认为全是耸人听闻,决不可能真有其事。

然而,在满屋子的人七嘴八舌讥讽红衣主教的过程中,当偶尔有人出其不意提到国王的名字时,大家立刻噤若寒蝉,嘴巴像被木塞堵住了似的,个个现出犹疑的神情,看看周围,仿佛担心话会透过墙壁,传到特雷维尔的耳朵里。但片刻又有人一语双关把话引到红衣主教阁下头上,于是大家更肆无忌惮地高声谈论起来,把他的所作所为揭露无余。

“这些人肯定要被关进巴士底狱,活活给绞死的。”达达尼昂心惊胆战地想道,“我无疑也会和他们落得同样的下场,因为我不仅听他们瞎说,而且听见了他们所说的话,准会被当成同谋犯。家父一再嘱咐我要尊敬红衣主教,他要是知道我与这批异端分子为伍,会怎么说呢?”

所以,不消说谁都料得到,达达尼昂不敢参与谈话,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警觉地集中全部注意力,不漏掉一句话。尽管他相信父亲的嘱咐是对的,但兴趣和本能使得他对这儿发生的闻所未闻的事情,不仅不想指责,反而暗暗赞赏。

他与这批趋奉特雷维尔先生的人完全陌生,而且是头一回在这个地方露面,所以这时有人走过来向他询问来意。达达尼昂连忙谦逊地报了姓名,强调他是特雷维尔先生的同乡,请前来询问的跟班求特雷维尔先生接见他。那位跟班答应立刻进去通报。

初进来时的惊异略定之后,达达尼昂现在能够从容地观察这些人的服饰和相貌了。

在最后活跃的那几个人中间,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火枪手。此人神态高傲,衣着古怪,引起了所有人注意。他没有穿作为队服的外套——在那个不大讲究自由却更讲究独立的时代,队服并不是非穿不可的——,而是穿了一件天蓝色的齐膝紧身上衣,已经有点褪色和磨损,上面佩戴一条金丝刺绣的华丽肩带,像阳光下的粼粼水波一样耀眼;肩上潇洒地披着一件深红色天鹅绒长斗篷,仅仅前面露出那条光彩夺目的肩带及其下端所挂的长剑。

那位火枪手刚刚下岗,一个劲抱怨受了风寒,不时故意咳嗽两声。他对周围的人说,正因为这样他才披了斗篷。他说话时昂着头,露出不可一世的样子卷着髭须,而听他说话的人都兴致勃勃地欣赏他那条绣花肩带,其中最欣赏的要算达达尼昂。

“诸位想教我怎样说呢?”那位火枪手说道,“这是时尚所致啊。我也知道,这玩意儿意思不大,可眼下时兴嘛。再说,手里捏着继承来的钱,总得买点什么呀。”

“哈!波托斯!”在场的一个人嚷起来,“别想叫我们相信这条肩带是令尊大人慷慨留给你的。它肯定是那个蒙面纱的贵夫人送给你的。就是有个星期天我在圣奥诺雷门碰见和你在一起的那一个。”

“不,”名叫波托斯的火枪手答道,“我以绅士的名誉担保,这条肩带是我自己买的,而且用的是我自己的钱。”

“是啊,”另一个火枪手说,“就像我买这个新荷包一样,用的是我的情妇放在我的旧荷包里的钱。”

“我可没说假话,”波托斯说,“证据嘛,我买这条肩带花了十二比斯托尔。”

疑问仍未消除,却引起了加倍的赞赏。

“不是吗,阿拉米斯?”波托斯转向另一个火枪手问道。

叫做阿拉米斯的那个火枪手,与问话的这个火枪手适成鲜明的对照。阿拉米斯是一个才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一张甜甜的脸,显得挺天真,眼睛乌黑,目光温和,白里透红的面颊长满茸毛,酷似秋天的桃子,上唇细细的髭须呈现一条水平的直线,双手似乎不敢垂下,像害怕静脉曲张似的,不时捏一下耳垂,使之总是显得嫩红而透明。他平时说话不多,又总是慢条斯理,见人就打招呼,笑起来不出声,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对于牙齿和对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他十分注意保养。

听见朋友叫到自己的名字,他肯定地点点头。

这点头似乎澄清了有关那条肩带的怀疑。大家继续欣赏,但不再议论。每个人的思路都转得极快,随即转到了另一个话题。

“对夏莱①的侍从所讲的情况,你们有何看法?”另一位火枪手问道。他不是向某个人,而是向大家发问。

……………………

①路易十三的宠臣,在情妇的怂恿下试图谋害黎塞留,被处死。

“他到底讲了什么情况?”波托斯以自负的口气问道。

“他说他在布鲁塞尔看见过那个愿为红衣主教赴汤滔火的罗什福尔,装扮成一名方济各会的修士。正是靠这种乔装打扮,这个该诅咒的罗什福尔,像玩弄傻瓜一样玩弄了赖格。”

“像玩弄真正的傻瓜。”波托斯说道,“不过,这事可靠吗?”

“我是听阿拉米斯讲的。”那个火枪手答道。

“真的?”

“唉!波托斯,这件事您知道得很清楚。”阿拉米斯说道,“我昨天对您本人讲过,不必再谈了。”

“不必再谈了!哼!这只是您个人的意见。”波托斯说道,“不必再谈了!见鬼!您这个断语也下得太快了。怎么!红衣主教居然派人对一位绅士进行暗探活动,指使一个叛徒,强盗,一个该吊死的家伙去偷他的信件,随后在这个叛徒的帮助下,利用那些信件,砍了夏莱的头,其荒谬的借口是夏莱企图谋弑国王,并且企图让王后与国王的大弟成婚!这个冤案的底细谁也不清楚。昨天您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大家都感到满意。可是今天,大家还为这条消息惊愕不已的时候,您却说不必再提了!”

“那么,大家就继续谈好了,既然你们愿谈。”阿拉米斯耐心地说道。

“这个罗什福尔,”波托斯嚷道,“假如我是可怜的夏莱的侍从,我准会叫他难受一阵子。”

“那么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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