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珂求痴-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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黥面刺字虽毁了少年俊秀的脸,依然不损少年桀惊冰冷的眼神,屠老四看了上火,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买了个铁环,在少年鼻翼上挖了个大洞,继之套上鼻环,硬将他降格成了畜生。
这时候,天空突然降下大雨,倾盆雨水将屠老四赶进了囚市里的穿堂。
至于少年,他是畜生不是人,畜生是不消躲雨的,屠老四将他留在原地,还没忘了将他的鼻环拴上铁链扣在墙垣上,就这么将他扔在雨中的石板路上。
雨水打在少年的脸上,滑下他鼻翼的铁环,带出了未干尽的血丝,继而流向他那数日未进粒米的唇齿,他一向挺直的脊背突地起了疲意,于是他终于容许自己倒下,倒卧在石板路上。
也容许自己闭上不驯的眼眸,游思在过往的浮光掠影里。
也许,当时他是该死在那场战役里的,同爹及众将兵千余人一块儿奋战至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保全张家最后一丝血脉,而沦为像畜生般地苟活着。
他不怕死,甚至,这两年来,他竟向往起了死,可他不能,为了爹,为了那所谓的最后一丝血脉,他甚至连赴死的权利都没了,只能任着别人虐畜似地对待他。
少年脑海中浮现父亲坚守城池,矢刃皆尽,最后只能手舞绳床作为武器,战至最后一口气的模样及那血流成河的一夜,他的眼,在目睹一切后就失了热源,屠老四总怪他眼神冰冷不驯,殊不知,他不是故意的。
少年不知道自己究竟躺了多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头上纷飞的雨丝止歇了。
雨停了吗?
少年起了疑惑,再度睁开眼却见着一双小小的纯白的短靴,短靴儿上头左右还各系了茸茸的红毛线球,白靴是用高级的小羊犊皮制的,他不知道白靴的主人何以停留,只知道,这两样东西都不该属于这里。
“好可怜,疼吗?”
白靴的主人出了声音,那是个有着娇脆嗓音的小女娃儿,随着声音,白靴主人蹲下探近少年,直至这会儿少年才弄清楚,雨其实未停,只是女娃儿的伞帮他暂时挡住了风雨。
少年睇向白靴的主人,那是个年约六岁的小女娃儿,一个粉雕玉琢、琉璃似的清妍女娃儿,女孩的伞、女孩的鞋、女孩身上的兜袍、衣饰……一切的一切,在在都显示她与这地方有多么多么的不相配,可她浑然未觉,好奇的眸子及伸长了的藕白小手一个劲的锁向少年鼻上的铁环。
这开启两人之间的首次互动。
别过脸,少年让她的手落了空。
这时,女孩却有了个新的发现。
“嘿!你的脸是写了字的,这是……”女孩儿边思索着学过的字汇还得制住少年左右闪避的脸,半天以后,她兴高釆烈的低叫出声,“一个笼里住了个人,是『囚』字!这是你的名字吗?”
少年僵停动作,他也是直至这会儿,才知晓自个儿脸上究竟被刺了什么字。
囚。这是他的未来?
终生为囚为奴?
小女孩的笑脸为少年黯淡的脸色敛下,“所以,这并不是你的名字,而是坏人在你脸上做的坏事?”
她再度伸长嫩白白、肥嘟嘟的手指头,趁少年怔楞不及间摸上他脸上丑陋的伤痕,一瞬间,那原是清亮亮、澄澈无云的眸子滴滴答答落了眼泪,“这上头还淌着血丝呢!你一定很疼、很疼吧……”
伴随着虎吼,少年推开她,他不疼,一点也不,如果真会疼,那也只是源于旁人无意义的怜悯罢了。
女孩被推倒在湿漉漉的石道上,她手上的伞也掉落一旁,她的倒地闷哼瞬间引来连迭的尖声惊唤。
“公主,怎么摔了呢?有没有事儿……”
一群侍卫将小女孩围住,带头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先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后,再对着急急跑来的屠老四开骂。
“有没搞错?将个蛮子锁在路边,若真伤了我家小主子,你有几条命赔?”
“对不住!对不住!”
屠老四一边低头鞠躬一边吐了口唾沬在手心,捉起一旁的长鞭。
“官爷莫怪,小蛮子难驯,老四我早看不顺眼了,这下可好,胆大妄为到还想伤人?我非打死他不可!”
长鞭冷扬,小女孩从侍卫扶拉中挣脱出来,阻挡在少年身前,“你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这小蛮子是我花了银两买回来的……”
“花了银子就有打人的权利吗?”小女孩嘟高小嘴,“那好,我买了这大哥哥。”
“公主!”
孔武有力的侍卫统领李骎急急出声阻止,“末将知您素来心慈,可,这家伙不是您买在身边逗玩的小猫小兔,那是个囚犯,是很可怕的。”
“不管这会儿他是什么身份,”小女孩一脸固执,“他与咱们一样都是个人,不是吗?”
“公主……”
“别再说了,这事儿我已经作了决定,”反正衣裳已脏,小女孩索性一屁股坐定在石板道上,“除非带着这大哥哥一块儿走,否则今儿个我就不离开了。”
李骎劝了又劝,最后除了顺着公主付出银两赎了少年外全然无计可施。
不怕,李骎心里想着,先顺了公主的意买了人再说,待回去齐坛,再由皇上裁决如何发落此人吧,人在异邦,他的职责只是护妥回娘家省亲的菊妃和四公主的安危,其余的事情眼下都不是最要紧的了。
“我叫齐珂珂,你可以喊我珂儿,你呢?”
买下少年后,小女孩笑咪咪踱近面无表情的少年身边。
只不过,即便她救了他,即便她给了他新的未来与希望,他的眸子冰冷依旧,毫不领情。
“我没有名字。”拗不过她,最后少年冷冷出声。
“没有名字?那就是无名喽!”
她主动去牵少年的手,随即被冷冷甩脱,来去几回,她依旧毫不死心,末了,她施出螃蟹蟞爪似的双手死箝着少年不放。
“无名,你别担心,跟我回齐坛,回珂水宫里,你不会后悔的。”
真的不会后悔吗?
少年冷眉正待施力甩脱她时,却瞥见她兜袍、白靴及膝上的泥斑,那是方才他推倒她时所沾上的。
下一瞬,他收回了力道,不为啥,只为小女孩的白靴白袍是不该、也不能惹上这些俗世尘泥。
第二章
再次踏入珂水宫,无名有片刻失神,距前一回到现在,已然隔了多少年?
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小女孩,贪热闹,一块儿长大的又尽是姐妹,只要五个女孩凑在一块儿,那座被盘踞的宫殿就有被人掀掉屋顶的危机,五个公主里只大公主内向安静,谨守着公主当有的规矩,其余个个刁钻精怪,让那些负责照顾她们的老妈子伤透了脑筋。
二公主喜舞刀弄剑,三公主爱易容耍人,五公主擅机关陷阱,至于四公主带头干坏事的本事没有,可附和当跟班吆喝的事儿每回都少不了她。
齐征对五个女儿自小疼宠入心,是以每个人都配给了她们一座亭台楼阁矗立、莲塘水榭的宫闱。
齐奼奼的奼云宫,齐娸娸的娸霞宫,齐姒姒的姒风宫,齐珂珂的珂水宫以及齐姮姮的姮辰宫,每座都由着她们依自己的喜好来布置搭配,于是乎,每座宫殿随着不同公主的性格而各有风貌,而齐姮姮的姮辰宫是所有奴仆头号最害怕进入的地方,因为谁也猜不准那向来喜欢以机关陷阱使坏的小公主,这会儿又想出什么主意来对付那误入“禁区”的可怜人。
至于珂水宫,那一年无名甫到来时,宫殿里触目尽是白绒绒的兔子,稍不当心就可能踩着它们,走在其中,要当心的不单是兔子,还有它们的粪便。
“养这么多兔子做什么?”他曾不解的问过。
“先是检了只受伤的养着玩,后来,怕它寂寞,一不小心也就愈养愈多了。”
一不小心?!
这所谓的“一不小心”也真是不小心得太多了吧?
一年后,兔儿换成了小猫小狗,再一年,是鹦鹉麻雀黄莺,再一年,是果子狸和穿山甲,之后的他就不清楚了,因为他已然离去,远离了那座常常充斥着动物气息的小小宫殿。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当年她执意要带回他,是不是也将他当作另一只受了伤的野兔?
事隔多年再进珂水宫,一路行去除了沿路向他们屈膝问礼的宫娥,难得地,他没有嗅着旁的生物气息。
“你不养小动物了?”
齐珂珂睨了他一眼,微嗔出声,“我十六了,早不玩小孩子玩意。”
接着她拉了他来到宫廷深处一间大堂屋,那屋子是上了锁的,他还记得这间屋宇正是她幼时豢养宠物的大本营,是那些兔兔猫猫、穿山甲果子狸睡觉的地方。
开门前她刻意神神秘秘诡笑着,“猜猜看,里头是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不作声,脸上一派冷漠,他猜不着,也不想费这种神。
“嘿!你很无趣耶!”
嘴里虽怨着,可也没消减了她的兴致,她的小手牵起他的大掌,逼他一块儿和她推开了那沉沉的门。
门一开启,无名微楞,在亮晃晃的烛影下,他见着了一屋子的刀剑兵器。
长剑、短剑、双剑、双戬、铩、鎞、戚、单鎆、双钢、长戟、双匕首……等喊得出及喊不出名的兵器利刃摆满屋。
他皱着讶然的眉转向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舞刀弄剑了?这些东西该是二公主才会有的吧?”
“我是没兴趣呀!”她点点头承认,可脸上的笑靥却更亮了些,“但你喜欢,不是吗?”
她放开他手漫不经心在屋里穿梭。
“九岁那年你不告而别,我又哭又闹摔烂了珂水宫里所有东西,还赶跑我的穿山甲和果子狸,因为和你相较起来,那些东西竟都乏味得紧,当时奶娘劝我,她说父王会同意让你当我的贴身侍卫,自然就得让你先去学得一身好武艺,也好将来可以善尽其职,你是去学艺,学完了就会回来的。”
执起长矛,那锐利的矛尖在她的清眸和他的冷瞳间闪动着光影。
“奶娘说,男人志在四方,尤其你,堂堂的相貌写明了是一只关不住的游龙,迟早是该飞上青天的,又说你爱剑,所以去学剑,我虽然自人贩那里买回了你,却不当老为了自己贪玩的心思,硬要将你给绑在身边。”
放下长矛,齐珂珂靠近未出声没有表情的无名,玉手轻扬娇笑着点上他脸上的那个“囚”字。
“所以,我不是想硬将你绑在身边,更不是想囚住你,我四处张罗这些东西,为的是让你心甘情愿陪在我身边。
“这些都是我背着娘和父王,拜托李骎叔叔在外地帮我买回来的,全是我将零花钱一铢一铢存下来买的呦。你来看看这儿!”
她拉着他来到屋里一隅,那儿有条长长的木策子供在剑架上,启了策,无名冰漠的瞳光也忍不住要被那剑气给勾出了光芒,那是一把剑,一把上好的古剑。
剑身满饰着黑色暗花纹,剑格正面和反面分别用蓝宝和绿松石镶嵌成瑰丽的纹饰,剑身以丝线缠缚,剑首向外翻卷作圆箍形,内铸有极为精细的十一道同心圆圈。
“卖剑的贩子说这把叫『越王剑』,是春秋战国时越国国君勾践的佩剑,剑身上刻了八个字——『越王勾践自作用剑』,”齐珂珂吐吐舌头,笑得孩子气,“好吓人呢!这剑竟有那么大的来头,可我和李叔叔都不是识货的人,也分不清楚真伪,但管他呢,重要的是,它真的是把好剑,是吧?”
无名睇着眼前笑嘻嘻一脸讨赏样的她突然窒了气息,他看得出,剑是真的,她为他做的努力也是真的,她为他做了这么多,等了这么久,为的,是他一句赞美,可他却给不起。
他心底冰凉,是的,他给不起的。
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无名返回门边,“如果这些东西就是你这几年的成果,那么,我看完了。”
“只是看完?难道你没有……”觑着他,她眸底是毫无遮掩的失望,“没有一丝丝的感动或者……”
她咬咬唇红了脸,“或者,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
“有话想跟你说?”
他冷冷回睇她。
“公主想让属下说什么呢?想让我建议你别再随心所欲,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得的?十年前,你或许买下了我的人,可并不代表,十年后,你同样可以买下我的心!”
“你为什么叫我公主?咱们不是约好了,不在人前你就别喊我公主的吗?”齐珂珂眸中亮着受伤与困惑,“还有,无名,你为什么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更清楚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金钱来收买你……”
少女还想辩清,男人却已旋身离去。
片刻之后,铿锵大作的砸物声响几乎叫停了男人离去的脚步。
无名硬冷着眸,不许自己回顾,径自由着那声响不绝。
马车东边颠了颠,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