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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牛天赐传-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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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在炕与板案之间转了个圈:“给少爷什么吃呢,哎?老大,先煮几个鸡子去!”老大还没说话,出去找鸡子。三个孩子以为爷爷是疯了,低声的问妈:“妈!妈!怎么爷爷要煮鸡子?鸡子不是留着卖的吗?”妈妈用袖子甩了他们一下子。爷爷没听见可是看见了,以为孩子们是要吃食:“哎,吃饼子吧!拿去吃!穷是穷,有饼子就吃,爷爷可不能饿着孩子们!吃去吧!”一人拿了一块饼子,眼还溜着天赐。纪妈已上了炕:“爹,你吃点心吧,少爷给你买了会子!”爹又笑了:“哎,我吃!我吃!少爷还惦记着我!自从你妈妈死的那年,我没吃过一块大饽饽!什么年月!哎,好!”他可是没去动手,眼睛找了纪二娘去:“二的,你去烧水呀。”纪婶看嫂子穿的头蓝布袄,还沿着青假缎子边,都看楞了。听爹喊,她才想起招待客人。“妞子!”爹在炕席底下摸出五个铜子:“快跑,上小铺买两包高末儿去,高的!哎,早年间,家里哪有没茶叶的时候!”他坐在炕沿上,楞起来。

“爹,二弟还没信?”纪妈问。

爹摇头。纪妈的小叔是当木匠的,自从被大兵拉夫拉了去,始终没有消息。小婶很好,只是爱犯羊角疯,没法儿出去作事。

“今年的地呢?”

“什么?”爹没听明白。纪妈重了一回。“呕,地?咱们那几亩冤孽产又潦了,连根柴火也没剩。租的都收得很好,有八成;可是一交了租……哎,不用提了!你那几块子钱,金子似的,金子!可是这不象句话啊,老在外头,算怎回事呢?哎,我老胡涂了,想不出法子来!”

纪妈也不言语了。

老者抹了抹胡子:“回来先喝点水,吃俩鸡子,少爷!乡下,苦乡下,没的吃!”他和天赐招呼着。

纪家的二三十亩地,只剩了那几亩洼的,没人要。他们租着点地种,可是粮食打下来不值钱!

天赐听着看着,他不懂。在家里,爸老是说钱,几百,成千;这里,席底下放着五个铜子!这里什么都没有,鸡子是为卖的!他摸摸袋中,还有一块多钱呢。他摸着那块现洋,半天;拿了出来,顺着光亮的炕沿一溜,眼看着纪妈,“给老头儿吧?”

老爹的眼光更精神了,声儿也更高:“哎,少爷你收着!你已经给我买了点心!我不能收这块钱!姓纪的一辈子豪横,谁叫——哎,谁知这是怎回事呢?你收着,就要是接你的,我是小狗子!”爹向外边喊:“茶还没得呢,怎么了?”天赐可更莫名其妙了。这些人,穷,可爱,而且豪横;不象城里的人见钱眼开。可是他们穷,为什么呢?谁知道这是怎回事呢?他又看着墙上的黄天霸,在刀上抹了一条臭虫血。

十八 月牙太太

纪家的鸡子特别好吃,真是新下的。饼子也好,底下焦,中间松,甜津津的有个嚼头儿。大妞们善意的送了天赐块白薯,他可没接过来,嫌他们的手脏。

一擦黑大家就去睡,天赐和老头儿在一炕上。老头儿靠着有灶火的那头儿躺下:“少爷,累了吧?歇歇吧!洋油贵,连灯也点不起!哎!”天赐也躺下,原来炕是热的!一开头还勉强忍着,以为炕热得好玩;待了一会儿,他出了白毛汗。仰着不行,歪着不行,他暗中把棉裤垫上,还不行。眼发迷,鼻子发干,手没地方放,他只好按着裤子,身子悬起,象练习健身术。胳臂一弯一伸,肚子上下,还能造一点风。可是胳臂又受不了。把棉袄什么的全垫上,高高的躺下,上面什么也不盖;底下热得好多了,可是上边又飘得慌。折腾了半夜,又困又热又不好意思出声。后半夜,炕凉上一点来,他试着劲儿睡去。

第二天起来,他成了火眼金睛,鼻子不通气。

不行,他受不了这种生活。他想着不发娇,可是纪家的人太脏,他不能受。村里,什么也没有;早上只有个卖豆腐的和卖肉的,据说都是每三天来一次。村口的小铺是唯一的买卖,可是也不卖零吃。纪老头儿急得没有办法,只好给他炒了些玉米花和黄豆,为是占住嘴。村外也没的可玩,除了地就是地,都那么黄黄的;只看见三四株松树,还是在很远的地方。天赐想起年画上有张“农家乐”,跟这个农家一点也不同。这里就没的乐。这里的小孩知道什么是忧虑,什么是俭省,一根干树枝也拿回家去。这里笼罩着一团寒气,好似由什么不可知的地方吹来的。天赐一天也没个笑容。他想家。

住了两夜,纪妈带天赐回了城。纪老者送下他们来,并且给天赐拿了二十个顶大的油鸡蛋。

回到家中,天赐安稳了许多,他一时忘不了纪家那点说不清的难过劲儿;作梦还看见那三个小孩——那个顶小的穿着破花布屁帘,小手拿着块饼子。他细问纪妈关于乡间的事,听得很有趣。乡下是另一个世界:只有人,没有钱。

他要求爸给纪妈长点工钱,爸答应了。爸为什么能这样痛快呢?他不明白。他想象着自己应当是黄天霸,半夜里给纪老头送几块钱去;纪老头是可爱的,可敬的。但这只是想象,没有用处。反过来想到他自己,他又高了兴。他幸而是城里的人,他爸有钱。可是为什么他有钱,别人没有呢?不能想明白了,他只能自庆他的好运气。

过了年他已十五岁,按着年节算岁数。他身上起了些变化:薄嘴唇上的小汗毛稍微重了一些,有一两根已可以用手揪起。喉头也凸出点来,一上一下的很象个小肉枣,说话不那么尖了,脸上起了些红点。身量并没长多少,可是他觉出身上多了一些力量,时常往外涨,使他有时憋闷得慌。他懂得了修饰。自己偷偷的买了瓶生发油,不敢叫别人看见,可是高了兴便叫纪妈闻闻他的头发。很好照镜子,见了姑娘可又不好意思,又愿看又不敢,虽然在镜子中他以为他很漂亮。老多日子也没找“蜜蜂”去,因为那是姑娘。有好些事儿使他心中不安,可是不好意思去问人,连四虎子也不好去问。他觉得自己是往外长,又觉得堵闷得慌。因为这种堵得慌,他把十六里铺慢慢的忘了。他自己是更值得注意的。世界上只有他自己在变化着玩,仿佛是。他不爱从前爱玩的东西了,他爱块漂亮的小手绢,什么背后画着个姑娘的小镜子,偷着吸了半根“哈德门”,晕了半天。没事就擦皮鞋尖。这时候他更爱乱想,越想越寂寞,有时候觉得搂抱谁一下才痛快。爸愿他去学买卖,好继承那些事业。他记得妈的遗言,作官比作买卖好。他不能决定。有时候他会为自己打算。及至说到真事,他又不屑于细想了。他是少爷。他有时会装作马马虎虎:“学买卖?”他一笑。没意义。和爸要个三毛两毛的在街上转倒也逍遥自在。

既不去学买卖,又一时不能作了官,总得有点事作似乎才对得起爸。既对得起爸,又不失掉自由,还是去读书。可是学校没意思,老师不好,同学也不好。现在的天赐不是以前的天赐了,不能再到学校去当小菜碟儿;上学校去的话,他应当作主任!他过世面了:死过妈妈,顶过灵,上过十六里铺,骑过驴,买过生发油!什么他不懂得?!他不要再上学校。其实呢,他心中也有点怕。两件事使他想起就怕,妈妈的死和学校里的冷酷。顶好还是请位先生,在家里读书,爱读什么就读什么,不必学算数,上体操。

不过,他不能直接和爸说去,他学会了留心眼。叫四虎子去说,要碰了钉子反正是四虎子碰。他还得运动四虎子一下,送给他点礼物。是的,送了礼便好说话,妈妈活着的时候不老这么办吗?

“虎爷!”这是他新创造的名词,很有些男子气:“过了会子年,还没送你点礼物呢!要什么?说吧!”揪起嘴上一根小毛,作为是胡子。

“别瞎扯淡,这两天心里不痛快!”四虎子出的气很粗。“怎么了,虎爷?”

“怎么了?我不干了,伺候不着!”四虎子越说越上气。

天赐楞了,没有四虎子便没了世界,四虎子不是最老最老的朋友么?

“我告诉你,”四虎子看天赐楞住,心中舒服了些:“自从有你的那年,死鬼老太太就说给我娶亲。今年你十几了?”“十五。”

“我娶了媳妇没有?”

天赐摇头。

“完啦!我告诉你,钱要是在人家手里,媳妇就娶不上。我看透了!不干了,不伺候了,我四虎子离了牛家还吃不了饭是怎着?!”

天赐看清楚牛家不对,可是不甚明白到底娶媳妇为什么这样重要,至于使四虎子这么着急。设若四虎子必得要媳妇的话,他自己也应当要一个。媳妇不就是姑娘,而姑娘不是很好看么?“虎爷,我跟爸说去,咱们一人娶一个;要不然的话,一人娶俩;大狗子他爸不是有俩媳妇么?”“别胡扯,”四虎子可是笑了,“我这儿是说真事儿呢。我不能跟别人说,你是我的老朋友,是不是?我就能跟你说。”天赐板起脸来,心中十分高兴,身上似乎增加了分量。老朋友,一点不错!“虎爷,我真跟爸说去。”

虎爷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可是,可是,别说是我叫你去的,那多没脸!”

“说谁的主意呢?”

“干脆吹了吧,没媳妇就没有,认命!”虎爷又软了。“对啦,让纪妈去说!老朋友?好啦,哎!”他点着头,学着纪老者。“我也求你点事。”

“说吧,什么事都行,咱哥俩的话!”

天赐把要请位先生的意思说明,虎爷答应给办。二位老朋友非常的痛快,由天赐出钱请虎爷吃了两串冰糖山楂,代替送礼。

两边的话都到了爸的耳中,爸照例允准,只是没主意。请谁教书呢?说谁家的姑娘呢?俱无办法。

天赐认识个姑娘——“蜜蜂”,马上推荐。爸觉得很好,“蜜蜂”已经十六岁,按照云城的办法是满有当媳妇的资格。可是老黑不愿意,嫌虎爷的岁数太多。他愿把蜜蜂给天赐,可是牛老者又不愿意,因为老黑在商界的地位太低。末了还是由纪妈为媒,在十六里铺说了个姑娘,据说人材本事都好,就是嘴不十分好,歪着。虎爷倒不在乎这点,自要人好就行。天赐不大赞成,一听十六里铺他就堵得慌;可是老朋友既然愿意,他也就不便多说,反而想象着十六里铺的好处:“虎爷,那儿还有驴呢,不坏!”亲事就算定了,纪妈兼了媒人,身分猛进。

四虎子是三月里结的婚,天赐在四月才找到了先生。这位先生姓赵,大学毕业,好念书,会作诗,没事作,挺穷。赵先生在学校里教过几次书都失败了,他管不住学生。他的脑袋不知怎长的,整象头洋葱,头顶上立着几根毛儿,他可是很会教天赐。他和天赐说开了:你爱念什么就念什么,不明白的问;不问也没关系。天赐很乐意这么办。每天有一课叫作“思想”,师生相对无语,各自想着心事。想完了就讨论,想不出就拉倒。天赐想改造十六里铺,先修一条马路,赵先生给补上:马路两边得有树和流水。天赐很佩服赵老师,问他一切的问题,老师都有的说。天赐念小说,老师敢情能背《红楼梦》!爸要来查看,天赐就练字,老师教他写魏碑。爸走了,师生就研究林黛玉的性格与习惯。老师会说:“你闭上眼想想看!”一闭上眼,天赐很会想象,他看见了黛玉!他很想找“蜜蜂”去;蜜蜂可是不会黛玉那样呢!大概世界上没有第二个黛玉了,除非再想出一个来。他想,他拿笔瞎写,有一天写了篇“蜜蜂”,赵老师很夸奖,叫他再去看她,回来再写。他找了她去。“蜜蜂”已长成个大姑娘,脸似乎长了些,也不光着脚,黑眼珠还是那么黑,可是黑得不能明白了。她走路非常的轻巧,大脚片不擦地似的。天赐不敢多看她,她不是先前那样自然了,她会笑出点什么意思来。天赐回来了,皱着稀眉毛想:假如“蜜蜂”的嘴再小一点,鼻子再长出一分,然后配上那俩黑眼珠?那一定更好看。蜜蜂得光着脚,在河岸上,绿阴凉底下,不出声的轻走!好了,他就这么写了一篇。赵老师说:“这就对了,这就是文学,你明白了没有?可是你没写出个主点来,‘蜜蜂’哪儿最好?当然是那对眼,黑的,怎个黑法?”他等着天赐自己想。

“黑得象——墨!”

老师摇头。

“黑得象——夜里!”

老师拍了桌子:“河岸上,绿阴凉下,眼黑得象夜里!天赐你行了,你比我高!你猜我想象什么?象两颗黑珠子。珠子是死的呀,夜会动会流,流到不知道多远,是不是?”天赐明白了,他也学着作诗,没人管他,他自己会用功。他什么都细心的看,而后去想。他管四虎子太太叫“月牙太太”,因为她的嘴歪;虎爷差点恼了他。虎爷说天下的歪嘴要算他的太太第一,天赐说月牙也只有一个,于是他们照旧是好朋友。

爸很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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