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初妆-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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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跺脚,忿忿不平地将风灯扔在地上,抄手游廊外的花坛那边顿时起了一丝窸窣的动静,似是被她脚上清脆的铃声惊慑,一个低沉冰冷的男人声音划破静夜的空气:“谁?!”
明珠愣了愣,男人已从花坛后探出手来,夜色中一双利眸如漆,看到她分明震惊不已,急急收回攫上她脖颈的手:“明珠?你怎么在这里?”
纵然他避开视线,明珠还是捕捉到漆眸里极快掠过的一丝慌乱,心里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若是他的动作再快一步或是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她,此刻她恐怕已是他手下的一缕冤魂了!
一直都忌惮朱昀,却是真正第一次感到那种窒息的可怕。
脚下有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拢紧脖颈上的系带,似乎夜露太重这样将身子笼在厚实的披风内才足以抵御风寒侵蚀,隔了半晌,才翕动嘴唇生涩地唤了声:“昀……小皇叔……”
男人似乎听到一个啼笑皆非的笑话,干笑了两下,冷冷地看着她,始终没应。
明珠讨厌这种注视,就像她是他的猎物一般,一口气堵在心间,细眉微挑,不甘示弱地回瞪他:“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宫里?”
“今晚有事与皇帝商议,出宫太晚,就留在宫里暂歇一宿。”
既然如此,他这么紧张被人发现是为什么?
明珠目光敏锐地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花坛,那里藏着谁?在这后宫禁苑,他深更半夜偷偷要见的人是谁?
“大半夜的,在花坛后做什么好事?”说着,她就要挪步过去一探究竟,花坛后衣料窸窣的细响传进耳内,似乎是急急忙忙中被树枝挂到头发那人逸出一声痛吟,她斜勾嘴角,越发肯定了心中的想法,那里藏的是个女人。
可是这后宫里的女人都是皇上的,他竟然和皇上的女人——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四)
朱昀不动声色地挡住她的去路,问:“你不想知道我和皇帝商议的是何事吗?”
明珠煞有介事地撇头瞧他,想用这种问题引开她的注意?
“后宫不得干政,况且我也没兴趣。”
正要侧身绕过他,却听见他不咸不淡地说:“是皇长子的事。”
闻言,明珠眉心一跳,目光炯炯瞪着他:“小皇叔究竟想说什么?”
朱昀负手望了望漆黑的苍穹,瘦削的轮廓如肃杀的刃割疼夜色:“他想瞒着你,可你迟早要知道,你处处好强,怎会忍受自己生下一个有残缺的孩子?”
“你胡说!”
“就算你不信,也改变不了孩子天生失明的缺陷。你看到过他那双死灰般的眼珠子没?没有一点光泽,就像石头。”
“不要说了……”
明珠猛地推开他,捂着耳朵蹲下来,她没见过那双眼睛,也不想见到,朱昀的话一字字如针扎在心上,如果她要一辈子面对这双眼睛愧疚,如果她的孩子一辈子都无法看到光明,她宁愿他从来没出生过,也不想他生下来就受苦,被人嘲笑一辈子。
“你心里是不是想着没有他更好?”明珠惊愕地抬头,只见朱昀垂下眼定定打量她,漆亮的黑瞳折射出残忍的幽光,“你看,还是我更了解你。”
明珠在地上蹲了良久,身上的披风被花木上的寒露浸湿,忍不住打了几下冷噤。
见状,朱昀俊眉微凝,伸手去扶她,却被她拂开,明珠两眼望着黑夜中的某处,没有焦距,最后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她走了,你也走。”就在朱昀缠住她的这会儿,花坛后的那个女人已经整理衣鬓好悄悄溜了。
朱昀沉吟了一下,道:“我送你到永寿宫门前。”
明珠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想从容地摆个笑脸却意兴阑珊:“原来你早就看出我迷路了。”
朱昀半蹲下身来,掏出袖内的金丝白底绢帕轻拭掉她眼角的泪水,明珠撇头避开,他索性用长指扳过她的下巴与自己对视,英气逼人的俊脸上难掩温柔:“走吧,沾了风寒就麻烦了。”
明珠摇头,抢过他的绢帕扔在地上,却不起身:“那个女人是谁?”
朱昀低头捡起地上的绢帕,湿意在手心微凉:“一个妃嫔而已。”
明珠冷冷一哂,皮笑肉不笑:“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朱昀似笑非笑地勾了勾薄唇,站起身掸了掸膝上的泥尘,一伸手忽然强硬地将她拉起来,明珠冷不防这一遭,身子前倾重心不稳猛地扑进他的胸膛,被他单臂圈稳在怀里。
“你放开我!”
明珠想推却推不开,惊慌仰头只见那双漆眸深邃闪烁着不知名的东西:“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是他不是我?如果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才能得到,我不在乎。”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五)
他俯首,英俊深刻的五官在瞳孔里不断放大,直到鼻头相触,温热的鼻息喷薄而出,如灼烫的火烧红了她的脸颊,明珠终于忍不住低咒了一句:“你疯了!”
朱昀不以为意,虽没有更加放肆的举动,但也不松手,二人一直耗着。
这时不远处的游廊有人提着风灯四处叫唤着她,大概是守夜的奴仆发现她不在殿内,一时慌了神,急匆匆出来寻了。
“你再不放手,就要被发现了!”
明珠恨不得砍了他那条圈住自己的胳膊,要是被人看见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搂搂抱抱在一起,她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和你一起下地狱,我倒是乐得如此!”
朱昀嘴上虽如此说,明珠却感觉到他的手劲明显松懈了几分,当即挣脱出来,甩出一个厉眼狠狠瞅着他:“想得美,让我当你那个姘头的替罪羊!”
朱昀将胸前垂落的墨发轻甩到身后,直视她时幽涉的眸子里满是自嘲与哀恸:“枉我堂堂一个王爷从小到大这般诚心待你,没想到我在你眼里竟是这样的人!”
这些年他和叶玄琪陪伴着她,对她几乎百依百顺,虽然她明里清楚他们的身份,潜意识里却早就将他们当作了自己随叫随到的跟班,忘记了他好歹是堂堂的王爷,京城不知多少大户小姐削尖了脑袋想往他的王府里钻呢,纵然她不稀罕,到底是她拒绝了他的提亲啊!
明珠努了努嘴,原本气势汹汹被他一瞧倒有些心虚起来,嘴上却不服输地低声咕哝道:“我倒希望是我想错了!念在咱们从小长大的情分,这次我不会说出去,以后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拢好身上的披风,就像要逃开他似的,步履匆匆朝几盏灯火处迎上去。
几个宫人见了她就像见了活菩萨一样围拥上来,又是笑,又是哭,这才众星捧月似地护着她回去。
走出几步路后,明珠突然顿了顿,回身瞥了眼游廊外夜色浓厚的院子,那片花坛藏在黑暗中,和刚在自己所站的那个位置,还有那个人仿若从未出现在那里过,早已辨识不清。
今夜,恍如游园惊梦,朱昀一点也不像昔日内敛优雅的朱昀,一定是她的错觉。
永寿宫殿内灯火通明,明珠一进门就看见上首的桌椅边负手而立的朱胤,一袭白底银线团龙纹软袍在琉璃灯下流光如梭,殿中央的地毯上伏首跪着今晚守夜的宫奴。
“娘娘救我……”
宫奴抬起胖嘟嘟的圆脸哭得涕泪泗流,明珠扫了她一眼,实在嫌恶得不愿再多看,忙不迭让小婵将她拖走:“快滚,长得像猪,还睡得跟死猪一样,以后再偷懒,不仅皇上要罚你,本宫也要罚你!”
那宫奴一边谢恩一边哭哭啼啼出了殿,朱胤方才转过身来,明珠微撇了下嘴角,暗地里哼了两声,就知道他是故意作秀给她看呢!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六)
“上哪儿去了?”
朱胤就势坐在檀木雕花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蓝白釉茶碗故作镇静地呷了一口茶。
如果她说自己想看孩子结果迷路了,一定会被他笑死!
明珠不愿让他得意,顺手解下披风扔给银红,坐下来随便编了一个借口:“夜里清静,我逛逛园子。”
朱胤瞧她满不在乎的敷衍样子,手里的茶碗一滞,重重磕在桌面上,俊美的脸上压抑着愠怒:“你有没有脑子?哪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会半夜逛园子?你嫌自己命长也不用这么折腾!”
明珠愣了愣,她欠了姓朱的什么了?被朱昀唬了还不够,回来还要被这个软柿子教训,不过是逛个园子,他居然咒她早死?!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换作是李清阑,他怕是端茶送水递毛巾都嫌不周到!
她想到这些,心里如针扎了一样的刺痛,将银红递上来的暖手炉砸在地上,恶毒地笑道:“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你巴不得我早死,我就偏不死,一定活的比你的清阑妹妹长!”
“娘娘,您的脚……”
银红惊恐地指着她的脚背的一粒石子大小的小火炭,刚弯下腰去拂开,就被她一脚狠狠踹到边上。
“命都保不住了,我还能在乎脚?”
狠话还没甩完,不料银红痛呼一声,摔在地上时左手掌正好碰到地上的一块火炭,拿起来摊开看时已是血肉模糊。
朱胤看得心惊,忙唤来人将银红带去找御医,注意力再度转向明珠时,就像看着一个泼妇,眼里透出无尽的失望与冷意:“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对我好?那为什么不让我见孩子?!”
“你是因为这个?”朱胤眯眼打量她,瞥到她脚背时微微拧眉,“今晚偷偷跑出去也是为了这个?该不会是最后迷路了吧?”
明珠抿唇不作声,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明明脚背上的伤灼肤到钻心,却偏不肯喊疼,倔强得让他摇头。
“好!”朱胤凤眸微垂,半晌,轻轻叹了一句:“从今晚起,皇长子就由你亲自照看。”
明珠又是一愣,没料到他如此轻易地就让步了,却见朱胤起身掸了掸流光溢彩的袍子,衣带较以往越觉宽松,这几日他似乎也清瘦了一些,离开时还派了门口的宫人去找来御医帮她查看脚背上的烫伤。
不多时,乳娘就将孩子抱了过来,明珠坐在床边良久,只是静静看着那张精致无比的摇篮,她仿佛中了朱昀的魔咒,连走上去抱起孩子的勇气也没有了,数不清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到最后将一干宫人全赶到永寿殿门外。
紞如三鼓,泪烛过半,黯黯一室寂静,槅窗上忽然传来点点滴滴的敲打声。
春雨绸缪,层层漫过心头,犹如剪不断拨不开的愁苦。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七)
她讨厌下雨,尽管爹说她出生在一个雨意缠绵的日子,她却如同一颗明珠,生得聪颖过人,长得明艳无暇,成为明家最出众的孩子,她十七年耀眼夺目的人生没有过污点,她不要一个被人耻笑的孩子,不要一辈子都对着那双死灰般的眼珠子痛苦。
外面越来越急的雨声敲打在心上,摇篮里闭眼睡熟的婴儿翕动着小小的嘴皮拼命呼吸习惯着这世上的气息,明珠忍住眼中泛起的酸涩,冰凉纤细的手指就像索命的绳索鬼使神差地探向孩子的脖子。
那样细软的小脖子,脆弱得仿佛轻轻一掐就断掉了。
婴儿尖锐的啼哭骤然回荡在偌大的寝殿内,明珠身子一抖,就像一记旱雷当头打下,震得她魂不附体,那哭声是在一个刚出世的孩子控诉母亲的狠心,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是她将他带到这个世上,是她让他无辜承受了黑暗与耻笑,这个世上最应该最有权利保护他的人是她,她从来不服输,怎么能放弃……
明珠惊蛰地松开双手,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终于崩溃地失声痛哭起来。
“娘娘,皇长子怎么一直哭个不停啊?”
门外传来乳娘焦急地拍门声音,明珠抹掉满脸的泪从地上爬起来,抱起孩子轻轻拍哄了一阵子,孩子原本涨红的小脸渐渐恢复了常色,哭声渐消,最后努了努小嘴又再次睡熟了。
推门而入的乳娘看到明珠将孩子抱在怀里愣了愣,这幕却和她的预想有些出入,今晚来永寿宫之前,皇帝朱胤曾暗中嘱咐过,若是贵妃对皇长子有任何异样的举动,特赦她以下犯上之罪,一定要护好皇长子。
明珠看了看她,没有怪罪她的擅闯,只是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有本宫在,皇长子不会有事。”
淅淅沥沥的雨水从窗外的屋檐流成线,小五子收了油纸伞,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屋,恭敬地看着窗边伫立的人:“皇上,没出事儿。”
“她人呢?”
小五子弓着身子上前几步,刻意压低的声音被纷杂的雨声扰乱:“娘娘不仅不动手,还一直抱着皇长子哄他睡觉呢。”
雨珠打在窗栏,水花四溅,亲吻了他倦态横生的俊脸,朱胤揉了揉眉心,舒了一口气:“她总算是过了自己这关。”
明珠脚上的烫伤耽误了时辰,溃烂面很大,御医上了药,她好几日没下榻,无聊时就翻翻各宫送来的礼单,太后姑姑派容姑姑送来一对玉如意,还让容姑姑捎了话让她养好身子再加把劲,言下之意对这个有缺陷的孩子并不满意,明珠心有闷气,只是哼了一声,其实所有人都明白,朱恒虽然贵为皇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