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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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静地望着,忽然拔腿奔跑起来,敏捷地越过了门边的石墩。昌夜斜着眼睛看过去,哥哥的背影在一段半豁的墙边闪了一下,不见了。
“嗨,嗨,你们笨不笨啊!不要用蛮力啊,蛮力拉它就栽下来了!”
女孩子一身淡青色的裙子,摇晃着双腿坐在起伏的树枝上,修长得像一尾青羽的雀儿。她拢着嘴对那些拉着风筝线的孩子大喊,竖起眉毛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
一片草青色的平地上,三个孩子努力地扯着,可是那只巨大的风筝不好操纵。高空里一点小小的风向变化都扯得它颤颤地要倒栽下来,三个孩子争着去拉,谁也不让谁。
“笨!”羽然终于忍不住跳了下来。
她轻飘飘地着地,上去自己把风筝线抢在手里,“笨蛋笨蛋笨蛋,还没有姬野会放呢。”
三个男孩围着她,看她高高地扬起手,扯着风筝小跑,在草地上轻盈地左闪右闪。羽人像是风的儿子,无论风向怎么变化,风筝在羽然的手里都是稳稳地越飞越高。羽然手里的线几乎放完了,高空中有力的风吹在大风筝上,她轻得像是要凌空飞起来。
“我拉着你。”一个胖胖的男孩犹豫了好久,在衣襟上擦擦手,伸出去要拉羽然。
“不要你拉!”羽然“啪”的一声打落了他的手,她转着眼睛,“你蹲下来。”
男孩蹲了下去。羽然忽然蹦了起来,轻轻地在他肩上一踏。风势一鼓,羽然轻飘飘地被引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追着她青色的裙子在天空上。她起了几乎一丈,高得越过了姬家大宅的墙顶。
“姬野!姬野!出来放风筝啦!”她的声音清脆,有如在天地之间回响。
应着她的话音,姬野从墙顶上鹰一样掠出,一声不吭地奔了过来。男孩们似乎有些害怕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开去,姬野从羽然手里接过了线。他在草地上飞跑,孩子们追着他。
姬野放完了最后的线,只剩下一个线头在手里。他把线头拴在一块石头上扔在那里,自己放平了身子躺在一个树桠上,对着蓝天发呆。红色的风筝在天空里起落着,他的目光就追着那风筝。
“姬野,”羽然在树下喊他,“去文庙么?今天去文庙吧,那边的铺子在卖好多小东西,都是商会从河络那边运来的,你肯定想都想不到的。”
“我不想去,反正我们又没有钱买,”姬野摇头,“听说河络一生也做不出几件东西,运来?是商会的武士抢来的吧?”
“又不是抢你,也不是我们去抢啊。”羽然扁了扁嘴。她穿了裙子爬树不方便,够不到姬野,就从树下拾隔年的松球去扔他。
姬野也不管那些砸在身上的松球,“我还想看书。”
“看书看书,我们看了很多天书了。我陪你看了那么多天的书,你总应该陪我去玩啊!”羽然气鼓鼓的。
姬野犹豫了一下,指着另外三个男孩,“我不想去文庙,让他们跟你去吧。”
羽然朝天翻了翻白眼,“我不带笨蛋。”
“谁是笨蛋啊?”一个男孩嘟嘟哝哝的。
羽然恶狠狠地瞪大眼睛,“风筝都放不起来,还不笨蛋?”
“看,看!风筝落下来了!”另一个男孩喊了起来。
羽然跳了起来,提着她的裙子飞跑过去,孩子们追在她身后。姬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火鸟风筝的线被扯在神气的少年手里,他斜着眼睛瞥着恼怒的羽然和三个男孩,带着慵慵懒懒的腔调,“这片地方我家全部都买了下来,没有事可不要随便进出。”
“放放风筝还不行啊?”一个男孩也愤愤的。
他家里是商户,虽不是那样巨富之家,可也有几间联营的店铺,平时很是倨傲。可是他认识这个姬家的二公子,听父亲说起过这家本是帝都的大族,昌夜身上那股和商人不同的贵族气息让他有点儿自惭形秽,声音也高不起来。
“这片宅子你们知道叫什么名字么?”昌夜指着身后的家,“叫做‘读易栋’,是静心读书的地方,你们这样大吵大闹的,别人怎么读圣贤之书?放风筝还是小事。”
羽然忽然踏上一步,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喂!你是找茬吧?你还说读书,你这样子和街头堵路收钱的有什么不一样?买下了了不起啊?”
几个男孩忽然来了精神,把昌夜半围起来,“你想怎么样吧?”
昌夜忽然局促起来,他真的没有见识过这种街头孩子的蛮横,也没有料到这个初来南淮时候雪绒花一样的羽人女孩也可以变得咄咄逼人。
“我让他们在这里放风筝的,怎么样?”姬野低沉的声音忽然从后面响起,“我不喜欢读书,喜欢放风筝!”
“早就知道你会跳出来!父亲说了不许跟她们家来往的!”昌夜指着哥哥的鼻子。
“来往不来往干你什么事?现在说放风筝的事情。”
“风筝的事情我说过了!”
“喂!那么霸道啊?你也是这家的,他也是这家的,你说话就算数啊?”羽然直凑到昌夜面前,她的肌肤在阳光下是奶白的,淡淡的有木香传来,昌夜的脸隐隐有些红,他出来找这个麻烦,大半是为了在墙头上看见这个女孩。
“这是我们的家事。”昌夜很不高兴她这么帮姬野说话,他上前一步想把羽然拨到一边去。
羽然露出戒备的神色,一把打落了昌夜的手,除了很熟悉的人,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别人碰到身体。
姬野闪到了她前面,把羽然拦在背后,抓住昌夜的手,“你敢动她?”
“哼!”羽然趴在姬野背后对昌夜做了个鬼脸。
昌夜的手像是被钳住了,他羞怒起来,指着姬野的脸,“你凭什么护着她,你跟她算什么?也不要脸,以为别人多看重你么?”
姬野愣住了,退了一步。
“偷着跟叛贼家里来往还敢出来说话?这地这房子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你的,是父亲的,你有什么本事帮她说话。指望人家领你的情,将来还嫁给我们姬大公子啊?”昌夜得意于自己藏而不露的恶毒。
“她……”姬野的神色忽然变了,他紧紧握着羽然的手,反逼上一步,“她就是我的!又怎么样?”
所有人都愣住了,羽然被他抓着,脸上血色翻涌着,男孩们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脸上,她终于无法忍受这种场面了,狠狠地一把打落姬野的手,“谁是你的?”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几个男孩也追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呆了一下,昌夜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了。
姬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被打落的手。
姬谦正终于请用了家传的竹鞭。
他并非一个好动武力的父亲,可是听了昌夜的告发后,已经平息的对那个老者的敬畏又开始困扰姬氏的家主。他觉得长子简直是个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地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随着姬谦正的喝骂:“你可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养你简直是我姬氏一门的不幸!将来如果我们姬氏亡在我之后,一定是你这个孽子的罪过……”
姬野一动不动地靠在桌子上,静静地凝视着父亲。他的目光不像是愤恨或者畏惧,却更像是不屑,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
大怒的姬谦正足足打了一个时辰,喝令所有人离去,只留下姬野一个人在前厅里。
冷月清风,一片寂静,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姬野抱着双腿静静地坐在屋顶上。
“姬野,姬野……”好像还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他。
迟疑了很久,姬野还是回头去看了,那双深玫瑰红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惊地看见姬野脸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没有关系,”姬野拨开了羽然摸到他脸上的手,“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出来玩。”羽然不好意思说她跑出来看姬野。和她猜的一点不差,姬野就在他们第一次夜遇的屋顶上坐着。她挪动着屁股,不知道是不是该跟姬野坐得近一点,可是姬野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也不好意思,于是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对不起,是我不好。”
羽然愣了一下。
“你再也不要理我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其实没什么用……我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昌夜说得对啊,”姬野低低地说,“我会读书写字,也都是你教给我的。”
“你说什么啊?”羽然恼怒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姬野有时候也会那么婆婆妈妈的。
犹豫了一会,姬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
“没什么了,”羽然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点冷,”姬野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不觉得冷啊。”
“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姬野站了起来。
羽然的耐心终于到头了。小女孩恼怒地跳了起来,指着姬野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还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着羽然噘起了嘴巴。
终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地看着羽然,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还要怎么样啊?你最蠢,最小气,最没礼貌,还当众让我丢人,你把我的蝴蝶风筝踩烂了,你还弄丢了我喜欢的那支簪子,你把我们偷的枣子都一个人吃光了……你……可我还是深更半夜地跑出来看你啊,我要是被爷爷发现了,会挨骂的!你就这样对我啊?”羽然觉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个傻瓜、犟驴,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她挥舞着胳膊,在屋顶上跳起来,落下去,几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喊,怎么挥舞胳膊,姬野都没有说话。这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星光。
羽然最后也安静下来,两个人默默地相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羽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姬野没有再提过那次的窘迫,而后二十年过去有如瞬刹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阁的临风处宴饮,对“燮初八柱国”之一的谢太傅说了这段往事。
帝王端着杯盏眺望远处,“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么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下了决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将,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马后!”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着说:“这话可以流传下去么?”
帝王微笑,“太傅怎么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点头,“既然是这样难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为我笔录,就在青史上传下去。”
谢太傅辞世的时候,这段笔录公诸于世。史官录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时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阅稿后勃然作色,三个月里斩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爱卿不怕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只取真实而载录,”长史道,“先帝和陛下是亲兄弟,先帝是什么样的人,陛下比臣子们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陛下心里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笔如刻金铁,不漏言,不妄语,世代家风,不能毁在臣手里。臣不改,陛下杀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虚砍一记,而后负手离去。最后这段话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陈列在古镜宫的书架上。
“他的余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后,敬德帝对那个史官说,“你们没有错,这话是他特意留给我听的。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愤怒不甘,冷眼对人,可是谁会知道,这样的人最终可以一统天下呢?”
没有人会知道,因为他总是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孤独。
此时此刻,遥远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骑军打着豹子的旗帜迤逦前进。
一泓圆月在旗帜间隐现,十岁的少年揭开车上挡风的皮帘子,默默地看着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来抢着合上了帘子,“世子啊,天气还凉,你身体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气吹到了。”
“不会的,”少年笑笑,他的脸色苍白,“原来东陆的月亮,和我们草原的,是一样的。真的是一样的呢。”
女奴陪着笑,“唉,月亮还能不一样?盘鞑天神只造了一个月亮给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