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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云荒纪年-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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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要是敢坏了爷的事,叫他们别只害怕帝都的那位,爷就先砍了他们的脑袋!”

“石泉,你说得太多了。”帘幕后的贵人叹道,想来石泉细如蚊蚋的声音瞒得过鉴遥,却瞒不过他。

“奴才知罪。”石泉走进帘后,一反身就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低声道,“奴才知道爷是宽宏大量让着宫里的那位,可是那些小人算什么东西?”

“滚出去!”鉴遥蓦地听到这三个字,感觉帘幕里贵人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像先前那般平和,而是带着蓬勃的怒意,似乎把一袭绡帘都震得无风自动起来,“越活越回去了!”

“爷息怒。”石泉跪下来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后退着打开门出去了。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被缠枝蔷薇绑得结结实实的鉴遥,和微微晃动的绡帘。

“看到了吧,做奴才再怎样忠心耿耿,也得看主人的脸色行事。”贵人的声音叹息般响起来,“你在木兰宗的地位,跟宦官石泉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不用挑拨离间,我不会背叛木兰宗的。”鉴遥竭力坚定地道。

“你自己的心里可不是这样说的。”贵人胸有成竹地笑了,“如果你不是你,我又何必见你?”

小腿上针扎一般的刺痛消失了,鉴遥低下头,看见那些缠枝蔷薇渐渐松开了桎梏,重新缩回羊毛地毯上,变成再普通不过的平板花样。他将手掌撑在地上,屈起一条腿正想站起来,却惊觉周围的一切已经变了。

原本富丽堂皇的房间忽然像滴入水中的颜料,渐渐从他眼中淡去了颜色,连四周的墙壁,也仿佛随着水波扩散、扩散……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未知空间里。他低下头,发觉连脚下缠枝蔷薇图样的地毯,也早已融化不见,他整个人就似乎站在虚幻的天空里,天上地下一片空白。

不,不是一片空白,有什么东西从远处飘了过来。先是一个、再一个,慢慢连成了片,如同乌云一样占据了他的全部天空。鉴遥鼓起勇气抬眼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天上漂浮的,是一只只眼睛。

各种各样的眼睛:细长的、溜圆的、清亮的、浑浊的、美丽的、凶恶的……然而它们无疑都是人的眼睛,都是出现在他二十年生命里的眼睛。

鉴遥忽然颤抖起来。他一刹那间明白,这些眼睛虽然不同,它们之中透露出来的神色却是一样的——冷漠。它们围聚在他的身边,仿佛在看着他,鉴遥却知道,那些眼神无一例外地穿透了他的身躯,看向了远处。那远处的焦点是谁?是——晨晖?

真的是晨晖?鉴遥使劲地睁大眼睛,仍然看不清远处模糊的身影,可是他心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个人是晨晖。

忽然被这个念头吓倒,鉴遥心如擂鼓地收回目光,却正对上了那些在自己面前漂浮的眼睛。他认出来了,离他面前最近的,是楼桑大主殿的眼睛,眼白中布满血丝,大大地鼓着有些吓人。当初,就是楼桑大主殿把四岁的鉴遥从北越郡神殿的废墟里抱出来,低低地安慰他:“别怕,木兰宗以后就是你的家。”

楼桑大主殿把他领到了一个隐蔽的山谷,指着摇篮里一个小小的婴儿说:“他叫晨晖,以后你就是他的侍从,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知道吗?”

楼桑大主殿的眼神很严肃,让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的小鉴遥有些害怕,只能乖乖地点了点头。于是楼桑大主殿将脸转向摇篮里的婴儿,笑了。

从此,他当着旁人,都必须称呼那个懵懂的孩子为“少主”,只有私下里才可以叫他的名字“晨晖”。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学习教义礼仪,一起偷偷跑出去抓鱼捕鸟,可是所有人的眼光,都只会落在晨晖的身上。

鉴遥年纪虽然小,也感觉到了这种差异。于是他越发努力地学习,字写得比晨晖好,教义背诵得比晨晖快,钓回来的鱼比晨晖多,可是只换得来所有人对晨晖说一句:“少主要多用些功夫,哪能比鉴遥还差呢?”甚至连他惹来祸事,被楼桑大主殿叫人狠狠打了一顿,听到的训斥也是:“你这样下去,哪里配做木兰宗少主的侍从?”

他原本从不以做晨晖的侍从为耻,他的父亲最初也不过是淳煦大司命的侍从而已。可是有一天,他照例想跟着晨晖进入神殿学习,却被楼桑大主殿赶了出来,“这次要教少主的东西,你不必学了。”

“是教他法术吗?”幼稚的男孩兴奋地道,“我也想学,我学会了可以保卫少主,保卫木兰宗!”

“晨晖不需要你保护,你好好伺候他就可以了。”楼桑大主殿说着,阖上了沉重的雕花木门,把满眼期待的鉴遥关在了外面。

只是因为我是冰族人么?冰族人就不可以学习你们空桑人的法术?想起晨晖后来偷偷教给自己的法术也是那么低劣零散,而他还口口声声地说楼桑教的就是这些,鉴遥的胸口就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需要他狠狠地挥动拳头才可以击碎!

他真的挥出了拳头,将楼桑大主殿的眼睛从面前赶开。然而接下来立时有一群眼睛漂浮到他的眼前,就像深海里挥之不去的鱼群一样将他包围。他认出来里面的每一只眼睛都属于木兰宗上上下下的宗人,它们盯着他就如同盯着一个洒扫的仆役,一个少主的影子,甚至连素不相识的清水村人的眼睛,例行公事的卫兵、差役和监工的眼睛,都将他视若无物,和蝇营狗苟的群氓、和无知无觉的木石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我明明是存在的,明明是与众不同的,明明是努力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你们都看着我,看着我呀!鉴遥这一次不再挥出拳头,他狂乱地舞动着双手,想要吸引那些眼睛的注意,可是那些镶嵌在眼眶里的瞳仁却漠然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飘走了。

鉴遥颓然地垂下双臂,慢慢跪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力气随着那些眼睛一丝一缕地飘走。

眼睛的队伍继续在他面前飘过,根本不会在意视线中这个孤独痛苦的影子。然而鉴遥忽然抬起了头。

他看见了一双眼睛,他只有在最隐秘的梦境里才会看见的眼睛。这双眼睛美丽得如同绚烂的星光,却又冷冽得如同刺骨的山泉,间或还有一丝凄迷的悲伤一丝妖娆的狠毒流转其中,让他一时移不开目光。

“沫姐姐。”鉴遥忽然低低地呢喃。

这个称呼,他从未宣之于口,却如同挥之不去的羽毛在心底暗暗盘旋。那样高洁傲慢的女子,就连晨晖都常常要承受她的冷嘲热讽,他若是再曲意逢迎,只会更加鄙薄自己。何况,清醒如他,也知道自己并不爱那个目中无人的女子,只是情不自禁被她遗世独立的美丽空灵所吸引,就像冰族传说中出现在北部天空的五彩极光。

可是,终究妒嫉,她偶尔回答他的话时,目光依旧会落在晨晖身上。这样赤裸裸的无视和蔑视,让鉴遥一想起来就如被钝刀切割,痛得想喊,却又喊不出口。

喊出来,无非更让人蔑视罢了。

“看到了么?这个世上真正看重你的,只有我。”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虚空里面传来,刹那之间,所有的眼睛都消失不见,“真正能够帮助你的,也只有我。”

四周又恢复成富丽堂皇的房间,鉴遥却依旧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汗如雨下。

“你是谁?”冰族少年抬起眼眸,咬着牙问,“如果有诚意就别再装神弄鬼!”

面前的绡帘并没有人去整理,却慢慢地卷了上去,露出了帘后一个侧卧在软榻上的身影。

“我是这云荒的主人。”那个人从榻上缓缓坐起,一步步靠近,最终站在了鉴遥面前。

鉴遥的膝盖动了动,却感觉在面前这人巨大的无形的威势下,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分毫。他唯一能做的,是抬起头凝视面前这个神秘的人物。

这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穿着月白色的软缎金边狷纹袍,面容俊毅沉敛,让人无不生出敬畏之感。然而仔细一看,这个男人极端消瘦,面容也没有什么血色,连嘴唇都有些发白,和他原本古铜色的皮肤甚不相配,以至于会让人错觉纤薄的肌肤再也覆盖不了高大的骨架,会哧啦一声撕裂开来。

可是,他身上那种至高无上的气势,却丝毫不因为他的消瘦而受到影响,甚至不会让人想起,片刻之前,他还在受到所谓帝都特使的逼迫。他飞扬的眉毛下,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夺人心魄,让所有碰触到他目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

鉴遥忽然明白了他的身份,“你是……淳熹帝?”

“不错。”威严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片刻之间已经改变了自称,“只有朕,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是你下令剿杀木兰宗……”想起抵抗官军而英勇殉教的父亲,鉴遥凄冷地笑道,“你可以给我什么?”

“给你冰族人真正的自由。”淳熹帝俯视着倔强的冰族少年,低沉的嗓音里带着难以拒绝的劝诱,“朕可以帮助你建立一个冰族人自己的教派,不必再附庸在木兰宗之下。朕可以保证你在冰族聚居之地建立教区,凡是在你教区之内的冰族教徒都不再受到驱逐和歧视。你将成为冰族的圣人和领袖,所有的冰族人都会感谢你为他们带去的和平和安宁;你将成为冰族人包括空桑人目光的焦点,富丽堂皇的神殿将会是你的纪念堂,千百年后的人们都在传颂着你的名字——冰族的第一个大司命,鉴遥。”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鉴遥的心跳得很快,竭力强迫自己冷静地追问。

“这样再不会有皇室打着木兰宗的旗帜来篡夺朕的皇位,而冰族人能够和空桑人和平相处也未尝不是朕的愿望。”淳熹帝笑了笑,“既然有利于朕的社稷江山,朕何乐而不为?”

“可是,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鉴遥咬着牙问,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会下双舆棋吗?你知不知道下赢双舆棋的关键,不在棋盘上层的明子,而在事先布好的下层暗子中。”淳熹帝取下中指上的皇天戒指,轻轻划破自己的手心,用血在上面画出了一个类似展开的双翅符号,伸在鉴遥面前,“朕要你,做朕的那颗‘暗子’,按照朕的意志完成三件事。”

“如果我不答应呢?”鉴遥吞咽了一口唾沫滋润自己发干的嗓子,“你要杀了我?”

“朕不会杀你的。”淳熹帝伸出的手掌并没有缩回,没有血色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朕只会把你重新锁到底舱去做桨奴,永生永世都不会有人再过问你的死活。”

鉴遥定定地看着他,轮廓鲜明的脸上苍白如雪。他相信这个残酷的帝王说得到做得到,可是……不,他不要再过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再被送回去,他会疯的!他还年轻,他还有抱负,他怎么甘心死的时候脚踝上还套着锁链,最后变成被抛弃在大海之中的枯骨!

“不要忘了你许给冰族的承诺。”最终,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和淳熹帝手掌上的双翅符号印在了一起。

房间内又恢复了平静,只有轻薄的绡帘还在轻轻荡漾。

淳熹帝重新侧卧在软榻上,轻轻说了一声:“进来吧。”

三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人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对淳熹帝行了礼,当即笔直地站在门口。然后宦官石泉陪着一个太医模样的老者走了进来,进门时不忘了狠狠地瞪了瞪那三个黑衣人,三人却面无表情,把石泉当做透明一般,目光只一路尾随着那太医走到淳熹帝榻边。

“奉皇后娘娘懿旨,臣太医院医正林千介为陛下采血。”太医跪下,给淳熹帝磕了个头。

“不用闹这些虚礼了,来吧。”淳熹帝似乎不耐那太医小心翼翼的动作,语气有些暴躁,“动作快些,又死不了人。”

“陛下万金之体,臣自当谨慎。”林千介打开随身的药箱,从里面取出一把特制的小银刀来,熟练地将一根皮管套在银刀的血槽外,皮管的另一头,则连着一个小小的干瘪的皮囊。

“请陛下伸手。”林千介尚未说完,淳熹帝已经拂开石泉的服侍,一把捞起袖子将右臂放在了榻边的软枕上。

那条右臂原本是应该结实有力的,肌肉显示出常年锻炼才拥有的紧实,然而现在却有些干枯,像沙漠里枯死而不倒的胡杨树干。而光泽黯淡的皮肤上,则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划痕,一条连着一条,密密麻麻像陈年的树皮,触目惊心。

林千介握刀的手抖了一下,竟然找不到地方下手,只好道:“恭请陛下换一条手臂。”

“再换左臂也是一样……”石泉站在一旁,鼻子里有些发酸,“陛下他……”

“就这样吧。”淳熹帝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转过目光,却正对上那三个黑衣人的视线,“皇后最近可好?”

“启禀皇上,皇后一切安好。”当先的黑衣使者躬身道。

淳熹帝没再说什么,如果白苹皇后有什么问候,她手下的黑衣使者一定会转达。可是没有,一个字也没有。虽然料得到这样的结果,他的心里总还是有一丝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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