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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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慧仙在孙喜明家的内舱盖上跺脚,她认为母亲躲在那舱下,要把她跺出来。二福过来阻止她,你别跺脚呀,看你把我们家的舱盖都跺坏了,要你赔的。孙喜明女人把儿子搡开了,干脆把前后两个内舱盖都打开,光明正大地让慧仙自己看,孩子,你自己看,舱里哪儿有人,都是砖头呀。
慧仙跪在船板上,脑袋沉下去,朝黑漆漆的底舱里张望,妈妈你在不在下面?妈妈你出来,快点出来!
小女孩呼唤母亲的声音声声凄怆,船民们听不下去了,他们面面相觑,这可怎么办好?这么小的孩子,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什么话都说不得呀!德盛的女人抹开了眼泪,侧脸去看德盛,德盛说,你看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水龙王,变不出落水鬼来。德盛女人吓得去捂德盛的嘴,不让他说话,她自己低头看着金雀河奔涌的河水,看得很感慨,忽然说,都怪今年的雨,都怪今年的水,水怎么就这么大?这大水害人呢,你们都试试,往这儿一站,离水近了,看看水这么大,人这么小,是容易想不开呢,也就是跳一下呀,什么都不烦心了。
拖轮的汽笛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他们在催促船民们赶紧解决小女孩的问题。可是谁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几乎所有人都聚拢到了孙喜明的船上。王六指打量着河面上飞奔而下的枯枝败叶,马上对河水的流速进行了判断,他突然说,人已经过五福镇了,一定过五福镇了。众人起初不解其意,很快明白过来,王六指是说如果那女人投了水,尸首一定被冲到河下游五福以远了,他们都不点破,只是扭头,痛心地看着五福的方向。孙喜明女人一只手紧紧地拽着女孩,嘴里愤愤地喊起来,天下哪里有这么狠心的母亲,这么小的孩子,扔下她就走了?地上有干部,水里有龙王,该来管管这样的人,不管她往哪里跑了,都要把她绑回来。她没想到自己的谴责惹怒了女孩,女孩挣脱她的手,小手啪啪地打着孙喜明女人的胳膊,怒声叫道,绑你,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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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寻人(5)
河岸 65。 寻人
慧仙起初没有注意到我。船上的女人都在争相讨好她,她谁也不要,那么多女人凑上去,热情地张开双臂,慧仙一个都不要,她似乎看出了孙喜明的地位,怯怯地站到了孙喜明的身边。孙喜明有点受宠若惊,示意众人说话小心说漏嘴,让女人去拿糖果来给慧仙。孙喜明女人平时吝啬惯的,对慧仙倒大方,塞了一颗糖果到慧仙的嘴里,慧仙顺从地张大嘴,吮了几下,眼睛突然发亮了,她认出了我,指着我大声喊叫起来,就是他,就是他啊,我妈妈在他的船上!
我来不及申辩,仓皇地逃跑了。慧仙追了上来,我知道她为什么追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跑。我的过度反应导致了一个荒唐的场面,整个船队像一个摇晃的跑道,大家都在舷道上互相追逐,大家都在喊,别跑别跑,但大家都在跑。我一边跑一边回头,怕那小女孩会掉到水里,但是她的平衡能力让我吃惊,她像一个复仇的精灵追逐我,在陌生的船舷上步履如飞。
人群一下就转移到我家的船头上了。我家船头站不了那么多人,有人就站在樱桃家的船尾上。船民们看着我跳到舱里,把乱砖一块块地往甲板上扔,我一边扔一边对慧仙说,你自己看,都是瓦片砖头,看哪一片瓦片是你妈妈,哪一块砖头是你妈妈。女孩在上面躲闪着乱砖,一边跺着脚说,我妈妈不是瓦片不是砖头,你妈妈才是瓦片才是砖头!孙喜明对我喊,东亮,你就别跟她斗嘴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好像认得你呀。我正要对船民们解释,一回头发现我父亲从舱房里探出头来,用愤怒而绝望的眼神盯着我,东亮你干什么了?让这么多群众围着你?这下我就算长三张嘴也说不清我的委屈了,我迁怒于船民,对着他们吼起来,你们这么多人跑到我家船上干什么,都给我滚开!
我没了耐心,前面的拖轮也没了耐心,汽笛突然狂鸣一声,拖轮上的船员擅自起航了。船队的十一条驳船像一条冬眠的大蟒蛇忽闻春风,向着河面蹿了出去,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蹲下了马步。德盛女人上来抱住慧仙,侧卧在船头,孙喜明朝拖轮那边叫了起来,别开,别开船,小姑娘还在船上呢!船员们似乎都进了驾驶舱,从电喇叭里传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商量的声音,不知是谁拿起了电喇叭,吹了口气,朝着我们喊起来,吵什么?后面别吵了,为一个小女孩,你们吵了半个小时了,都是白痴呀?你们不知道谁耽误运输就是破坏生产,破坏生产就是反革命,要抓起来枪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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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沙发(1)
河岸 66。沙发
慧仙坐在我家的舱里,坐在我父亲的海绵沙发上。这个小女孩烦躁,任性,贪嘴,吃掉了我家所有能吃的零食还不罢休,赖在海绵沙发上,谁来拉她也不肯起来。这是我对慧仙最初的印象,不言而喻,这个印象是比较恶劣的。
说说那只海绵沙发吧。那沙发面料是灯芯绒的,蓝色的底,洒着黄|色的向日葵花瓣,如果细细地察看,留有明显的公物痕迹,沙发的木质扶手明显被很多人的烟头烫过,背面材料是用的细帆布,帆布上“革命委员会好”的字样还清晰可见。向阳船队的船民,通常连一把椅子都没有,我家的沙发很久以来一直是船队最奢侈的物品,它像磁铁吸铁一样吸引着孩子们的屁股。因此,我维护这张沙发的主权,维护得非常辛苦。船队的孩子为了沙发闯到七号船上来,他们或者婉转或者直接地向我提出要求,让我坐一次沙发,就坐一次,行不行?我一律坚决地摇头,不行,你要坐,交两毛钱来。
慧仙一上七号船,我对沙发的严格管理乱了套,我怎么能向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开口要两毛钱呢?所有的规矩都被她打破了。我记得那天她的小脸和鼻子紧贴着后舱的窗玻璃,在七号船上固执地搜寻着她母亲的踪影。我们家的后舱,是所有驳船上最零乱也最神秘的后舱,舱壁上有一幅女烈士邓少香的遗像,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邓少香的面容模糊,因为模糊,她的形象显得神秘而古老。慧仙隔窗研究着女烈士的遗像,突然说,那是死人!她信口开河,别的孩子吓了一跳,观察我的反应,我说,你们看着我干什么?她说的也没错,烈士都是死人,不死怎么叫烈士呢。然后慧仙发现了我家的沙发,她说,那是沙发,海绵沙发!我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他抬头朝小女孩笑了一下,表示礼貌。外面好多孩子替慧仙表达她的要求,她要坐沙发,她要坐你家的沙发!我父亲站起来,慷慨地指了指沙发,你喜欢坐沙发?来呀,来坐。这邀请来得及时,慧仙抹抹眼泪,就朝后舱里冲下去了,大家都听见她的嚷嚷声,沙发,沙发,我爸爸的沙发!
我不知道慧仙是怎么回事,我们船上的沙发,为什么是她爸爸的沙发呢?那么小的小女孩,说话可以不负责任,我不跟她计较,心里暗自思忖,那女孩的爸爸,大概也是坐沙发的,不是干部,就是大城市的居民。我看见女孩像一只小鸟扑向鸟巢,轻盈地一跃,人就占领了沙发。外面的船民们不知为何鼓起掌来,他们窃窃私语,观察着我们父子的表现。父亲的表现早在他们的预计之中,他垂手站在一边,似乎一个年迈昏庸的国王,把宝座向一个小女孩拱手相让。船民们关注的是我的态度,慧仙堪比一块试金石,孩子们要考验我的公正,大人们则是要借此测试我的仁慈和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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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沙发(2)
河岸 67。沙发
起初我很公正,恶狠狠地去拉扯慧仙,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差点抓到她的小辫子,不知怎么手一软,我头一次被仁慈和善良所俘虏,放弃了我的职责。我眼睁睁看着她跳到沙发上,一只脚跷在扶手上,身体非常熟练地沉下去,她的小脸上掠过满足和欣慰之色,这一瞬间,她一定忘记了母亲,我听见她用一种老妇女的口气说,累死我啦。过了一会儿,她瞄着柜子上的饼干盒说,饿死我了。我父亲赶紧把饼干盒递给她,她风卷残云般消灭了盒子里的所有零食,吃光了把盒子还给我父亲,饼干怎么是软的?不好吃。她朝我看看,闭上眼睛,又看看我,再闭上眼睛,几秒钟的工夫,一阵浓重的睡意就把她的眼睛黏住了。
我站在一边说,你把脚放下来,要坐就好好坐,别把沙发弄脏了,快把脚放下来呀。
她已经睁不开眼了,毫不理会我的要求,脚在扶手上踢了一下。我注意到她穿着一双红色的布鞋,布鞋上沾满了泥浆,我还注意到她穿了袜子,一只袜子在脚踝上,另一只滑到鞋里了。我看了看旁边的父亲,父亲说,这小孩累坏了,就让她在沙发上睡吧。
我没有反对,回头看看舷窗外面,二福和大勇他们的脸正挤在玻璃上,一个在扮鬼脸,另一个还在咽口水,表情看上去愤愤不平。
小女孩慧仙像一个神秘的礼物从天而降,落在河上,落在向阳船队,落在我家的七号船上。这礼物来得突然,不知是好是坏,它是赠与向阳船队全体船民的,船民们对这件礼物充满了兴趣,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分享。船队的很多女人和孩子想起有个礼物在船上,都莫名地兴奋,鱼一样在七号船上来回穿梭,很多脑袋聚集在我家的舱窗口,争先恐后的,就像参观一个稀奇的小动物。慧仙四仰八叉躺在我父亲的沙发上,看上去睡得很香。我要去给她脱鞋,父亲示意我别去惊动她,他从柜子上拿了一件毛线衫,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了,男人的毛线衫盖在她的身上,正好像一条被子,遮住了小女孩的身体。我走到舱门口,听见外面的女人交头接耳,正在表扬我父亲,看不出来,库书记还很会照顾人呢。见我钻出了舱房,她们又表扬我,说东亮表现也不错,这孩子外表凶巴巴的,心肠其实很软的。只有孩子们不懂事,都来与我较劲,男孩子鄙夷地看着我,想说什么难听的话,笨嘴拙舌的不会说,只有六号船上的樱桃,那会儿人还没有一条扁担高,嫉妒心已经很强,她把脑袋伸进舱里,用谴责的目光盯着我,劈头盖脸批评我,库东亮你搞不正之风,我们要坐你家的沙发,坐一下都不行,她就能在沙发上睡,你怎么不让她交两毛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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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沙发(3)
我守在舱门口,顾不上和樱桃斗嘴,我注意到父亲在沙发边转悠着,像热锅上的蚂蚁,离开了沙发,他看上去无处可去。他注视着沙发上的小女孩,目光有点焦灼,有点窘迫,还有点莫名的腼腆。我看见他在我的行军床上坐了一会儿,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局促不安,突然,他对我挥挥手,东亮,我们都出去,干脆把舱房让给她吧。
河岸 67。沙发
父亲终于走出了船舱,他从舱里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本《反杜林论》。
船民们很久没见我父亲出来了,终日不见阳光的舱内生活,使他的脸色日益苍白,与船上男人黝黑的面孔形成天壤之别。他一出来,船民们条件反射,一大堆人群退潮般地往后退。我父亲知道他们为什么往后退,他嘴里向船民们打着招呼,表情窘迫,眼睛里充满了歉意。父亲对王六指说,老王,今天天气不错啊。王六指斜着眼睛看看河上灰暗的天空,还不错呢,没看见河上游都黑下来了,马上要下雨的。父亲看了看河上游的天空,眼睛里的歉意更深了,是呀,我眼神不好了,那边的天已经黑下来了,恐怕是要下雨的。他对大人表示了热情和礼貌,怕冷落了孩子们,又去拍二福的脑袋,二福呀,好久没见,你又长高了嘛。二福缩起脖子从我父亲的手掌下躲开,忿忿地说,我根本没长高,吃不上肉,怎么长得高?父亲满脸尴尬,站在舱篷里,等着船民们开口向他问好,孙喜明总算对我父亲说了句关心的话语,库书记出来了?你是该出来透透气的,天天闷在舱下面,对身体不好。德盛女人的话听起来也受用,她说,库书记呀,都快不认识你了,外面放鞭炮也没法把你引出来,还是舱里的小可怜把你撵出来啦。
我在旁边明察秋毫。船民毕竟是船民,他们不会掩饰自己的眼神,眼神泄漏了天机。无论男女老少,目光都像一枚尖利的指南针,直指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