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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暗夜慧灯-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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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宦”,表子养的。
  除了沈犹龙先生,还有一批不甘屈辱的血性男儿,日谢尧文先生,曰顾咸正先生,曰刘公旦先生,曰董祐申先生,曰袁国楠先生,曰朱用枚先生,曰张谢石先生,日查刚先生,都是向撤退到江南的明王朝中央政府谋取联系的,结果事不机密,落到汉奸之手,“莫不骈首就戮,其余株连不可胜数”。对这一批爱国烈士,曹家驹先生也有评语,曰:“夫时方多事,觊非分之福,必招无妄之祸,颜氏家训所以有戒兵将也。”把缅怀家国、反抗异族的英雄豪杰,栽赃为“妄求非分之福”,真是血都凉啦。但这也不能怪他,前已言之,势利眼主义的尊脑中,从来没有想到人类中除了势利眼,除了富贵功名,还有纯正圣洁的情操。呜呼,在势利眼主义中,烈士反而成了乱民贼子,而且用尽吃奶的力气,予以侮蔑。其实要他不侮蔑也很简单,只要成了大功,掌了大权,抓了大钱,就自然而然地奴性四溢、五体投地。斯时也,他震天响叫起“天王圣明”、“乃天授也”,恐怕用臭狗屎都堵不住他的嘴。
  柏杨先生曾介绍过《康圣人显圣记》,现在再介绍一遍,以加强读者老爷的印象。该书作者用的是一个笔名“伏魔使者”,他阁下对戊戌政变六君子殉难的悲剧,有极使人心魄动摇的评论上的根本转变。断言马克思的著作可分别属于两种截然不同,曰:“只听一排枪炮声,六名犯官的头,早已个个落下。可怜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请注意“富贵功名,一旦化有乌有”。在势利眼看来,啥都可以,卖国可以,祸国可以,当奴才、当狗可以,就是不可以“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六君子唯一的错处是没有得到富贵功名,没有走“正路”。写到这里,忍不住又要叹曰:“血泪流尽反惹笑,常使英雄涕满襟。”嗟夫,每个人都努力势利眼,走富贵功名的“正路”,中国社会成了什么样子的社会?中国人还有什么样的前途?用不着到关帝庙抽签算卦,就可知道啦。可是,迄今为止,仍有成群结队的人在提倡富贵功名的“正路”,你说急死人不急死人哉。
  留华学生狄仁华先生曾指责中国人富于人情味而缺少公德心。我想狄先生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而没有看到事情的骨髓,如果看到了骨髓,他就连人情味都看不到,而只看到了势利眼——冷漠、残忍、猜忌、幸灾乐祸,天天盼望别人垮,为了富贵功名而人性泯灭,而如醉如痴,而如癫如狂。
  邪说
  刚才接到袁晴晕先生大函,说看了敝大作《非人也》,非常感慨,曰:“在这个非人社会,该段可对那些满口讲道德说仁义,而行为盗跖之伪君子,作一当头棒喝。”拜读之后,浑身舒服。不过有一点却提出异议的,那就是当头棒喝问题。袁先生恐怕误矣,一个人在酱缸里酱得久啦,任何属于灵性的当头棒喝,他都不在乎,打他头上就像打到南墙上,虽有响声,却如春风吹驴耳,他不但茫然如故,而且如果爱之心切,用劲过大,恐怕反而会把自己的虎口震裂。必须换一个富贵功名的当头棒,才能其效如神。好比说,他再随地吐痰就教他“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他立刻就会不吐,而且其尊嘴之现代化,用猪八戒先生的五齿耙都掏不出一滴唾沫。
  袁先生信上又曰:“常见有些小姐太太,大雨中路滑,撑着伞,穿着高跟鞋,偶不小心,一个两脚朝天,或且弄破衣裤,则路人拍掌,呵呵大笑。我自少年到老年,曾亲眼看见几次,可谓无同情心又无公德心,冷酷之极。一些伪善者在中国数千伟大陈年酱缸中,有酸腐臭酒味,自我陶醉,还发明外国人重公德,中国人重私德之邪说。我认为:”仁‘者,从二人,是讲人与人的关系,如既无同情心,又无公德心,则可谓非人也,无论自己私德如何配合天地,都是社会败类,不配称作人,盖公德私德岂可分乎?“
  袁先生此论,我老人家又有异议啦,盖袁先生称有人发明“外国人重公德,中国人重私德”,是一种“邪说”,非也,非也。这不但不是邪说,反而恰恰地是“正路”,一个人必须走此“正路”,才有富贵功名。若只追求灵性,追求侠义情操,那才叫“邪说”哩。可惜袁先生没有介绍出来这位发明家群甚名谁,以便拜识尊颜,不过也用不着介绍,读者老爷中有不怕输一块钱的,敢跟我赌上一赌乎?十拿十一稳,该发明家准是一个酱缸蛆——势利眼主义兼富贵功名之士。
  欣赏老奶天天在大街上表演翻筋斗,还是小焉者也,袁先生一定还看见过游街示众,闹市枪决人犯的节目。日俄战争时,日本皇军常把当俄国探子的中国人内篇二十一篇。以道家思想为主干,杂糅阴阳、儒、法诸家,五花大绑,背插白旗,在大街上一路鞭打,打到刑场,用军刀斩首。斯时也,中国观众,人山人海,却一个个呆若木鸡,不但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怜,好像被砍的不是自己同胞,而是山坡上的一棵椰子树。这景象曾使鲁迅先生吐血扼腕。其实固老毛病也。柏杨先生曾介绍过,昔黄道周先生于明王朝覆亡后,被逮至南京,途中正逢过年,家家笙歌,处处狮舞,一窝蜂围上来看那个囚犯老头,同样没有表情。有表情的话也是叹惜他“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也是叹息他不走“正路”,不肯“正干”,如果不叛逆异族,“妄图非分之福”,何至落得绑赴刑场。
  袁晴晕先生是现任监察委员,按照正常的酱缸传统,一个人不要说当到了监察委员,就是当到了一个五六七八流,甚至根本不入流的官崽,好比说,不过当了一个科长、组长、股长,有的甚至连个“长”还没混上哩,就自以为已走上了“正路”,对于凡无益于富贵功名的事,想都不敢想,更别说有啥感慨啦。要感慨也只是感慨长官不欣赏他,或感慨同一条线的弟兄挤他,绝不敢乱交“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的朋友。所以我颇为担心,袁先生憋不住三昧真火,写这一封信,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富贵功名?但愿没有影响,如不幸而有影响,则不妨学学苏雪林女士骂鲁迅先生的绝技,随时再写一文,把柏杨先生蹂躏得一钱不值,我老人家绝不大惊小怪。
  “正路学”来自势利眼主义,强烈过度的势利眼主义来自酱缸。《笑笑录》上有一则故事说,宋荔裳先生小的时候,在私塾念书,有一位老科甲莅临参观,问曰:“你看的啥书?‘对曰:”《史记》。“问曰”谁作的?“对曰:”司马迁。“问曰:”他是哪一科进士?“对曰:”老爹,他不是进士,只是汉王朝国史馆的一个小职员罢啦。“老科甲把《史记》拿到手中,翻了半天,不屑曰:”这种书,读它干啥?“据书上说,宋荔裳先生当时就恨不得咬他一口。
  问题是,那老科甲为啥司马迁都不知道,连《史记》是啥也不知道?无他,只缘那不是“正路学”而已。把《史记》读熟啦,有啥用处?而必须把八股文读熟啦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旧译《拿破仑第三政变记》。,才有得官做。现在虽然没有老科甲,但却有的是老酱缸蛆,在他脑筋中,廖季衡先生跳海救人,算不得正路,岳飞先生精忠报国,也算不得正路。即令他的尊嘴不得不努力宣传那是可敬的,但关着门训子勉女,恐怕真心话就出来啦。《说梦》上有两句诗,曰:“一个忠臣九族殃,全身远害亦平常。”每个人都全身远害,结果虽然并全不了身,远不了害,(呜呼,全世界哪个国家民族,有中国这么长久的内乱外患,砍砍杀杀没有个完?)但却养成了中华民族特有的淡漠和冷酷。
  绝大多数问题,如果探讨其第一因,任他千头万绪,都会追踪到酱缸。中国人天生地如此淡漠冷酷乎?当然不是。这不是我老人家也一厢情愿啦,呜呼,须知道任何一个民族的婴儿孩童,都是天真烂漫的也,从天真烂漫逐渐地一个个变成丑剧人物,绝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的焉。
  没有伦理观念
  我们说圣人是帮凶,实在是故意温柔敦厚,其实他们不但是帮凶,简直还是正凶,至少,跟有权的大家伙同是共犯。如果有一天中国人的老祖宗盘古老爷大发脾气,要彻查是谁把中华民族糟蹋斲丧成今天这个样子,知识分子的屁股恐怕得先打个稀烂。盖权力是一种汽油,知识分子不但不设法防止它燃烧,反而抢着点火,怎不一发难收乎哉?
  欧洲各国,从专制而民主,是逐渐的,这跟产业革命有关,但并不全靠产业革命。在机器发明之前,洋皇帝的权力就一直受到知识分子的拘束。法国皇帝最最自我陶醉,路易十四先生还吹牛曰:“朕即国家。”好像跟中国皇帝一模一样;但他的威力仍有极限,筹款凑钱时,仍得找人民商量,法国的三级会议虽断断续续,但也只断断续续而已,无法连根拔掉。而英国的荒唐国王,像查理第一,必要时也只有召集国民会议一途。中国恐怕从来没有这回事,盖圣人已经为当权派发明了畸形哲学,曰:“率海之民,莫非王臣,率海之滨,莫非王士。”人民的财产和老命原来竟都是他妈的大嫖客的,怪不得皇帝想干啥就干啥,也怪不得政府官员都成了裸体陪酒的娼妓也。结果是在强大的权势崇拜狂之下,化淫棍为圣贤,化罪恶为纯洁,化大嫖客为天子英明,化下三滥为盖世英雄。呜呼,知识分子对权势心向往之,到了这种丧心病狂的地步,真是没啥可说。
  中国皇帝除了自己的亲爹之外,没有伦理观念(即令是亲爹,如果该亲爹不是大嫖客,伦理观念也很淡)。而中国人也从不敢以正常伦理,规范他阁下。伯父叔父,见了他固然要磕头,岳父大人(皇后之父)见了他,更被不当人子,而这不当人子的岳父大人,只不过一人,其他那些女儿被嫖的老爹(嫔妃之父),还挤不上岳父之列哩。这也难怪,柏杨先生有一天老兴大发,去宝斗里跟妓女小姐混上一混,见了她爹,我能全体肃立乎?翻遍被称为“正史”的二十五史,如果有人能找出皇帝老爷对他岳父大人喊爹的,我就输一块钱。权力好比鸦片,当权派自己已中毒够深,知识分子又光着屁股跪在旁边给他捶背捏脚,他怎能不晕晕忽忽?英国有谚语曰:“巴力门除了变性外,无所不能。”中国没有巴力门,而只有皇帝,于是乎,我们也有谚语曰:“中国皇帝除了变性外,也无所不能。”这种癫痫到了高潮,即令神仙,也都得皇帝阁下封他一封,才能在天上占一个实缺。张天师就是经过这么御封,才呼风唤雨的也。而唐太宗李世民先生东征高丽,坐在船上,恶浪滔天,眼看要沉,大家吓得面无人色,最后还是魏征先生知道节骨眼所在,教李世民先生写了“免朝”二字,往水里一扔,果然立刻风平浪静。
  两个字“免朝”就可使风平浪静,真有资格当“防台委员会”的主任委员,盖龙王爷看见皇帝驾到,慌慌张张前来参拜,如不教他“免朝”作用或交互感应是通过大脑两半球之间一个叫松果腺的中介,他怎敢擅自回家?(上次美国总统约翰逊先生到菲律宾开会,太平洋风浪大作,据正史说,就是龙王爷朝拜的结果,看样子当一个龙王爷也得对人类各色短命头目送往迎来,真够忙啦。)这固然是民间故事,但糟就糟在它是民间故事,盖权势崇拜的癫病症,已深入人心矣。
  以权势崇拜为基石的五千年传统文化,使人与人之间,只有“起敬起畏”的感情,而很少“爱”的感情。写到这里,准有人嚎曰“我们有‘仁’呀!”提到“仁”,话就得分两方面说:一方面是,有“仁”固然有“仁”,但也只是书上有“仁”,行为上“仁”的成分实在稀薄,所以我们动不动就拉出来亮相的“仁”只能在书上找,很难在行为上找;另一方面,“仁”似乎并不是“爱”,“爱”也似乎并不是“仁”,“仁”是当权派对小民的一种怜恤和同情,乃施舍的焉,赐予的焉,表示慷慨大度的焉,幼稚园教习对小孩子的焉。事实上是,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恭敬”和“恐惧”。有些是由敬生惧,像孩子对父亲。有些是由惧生敬,像娼妓对嫖客,像大臣对皇帝,像小民对官吏,像囚犯对狱吏。君不见朱全忠先生当了皇帝后大宴群臣的节目乎?他哥哥朱昱先生骂曰:“老三,你这样造反,不怕灭族呀?”弄得不欢而散。史书上立刻称赞他哥哥是大大的忠臣,其实他哥哥只是恐惧“灭族”而已。正史上这种节目多的是,任何一件事情,如果剔除了恐惧的成分,剩下的感情就不堪问闻矣。《红楼梦》上,贾宝玉先生对林黛玉女士曰:“我心里除了俺祖母、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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