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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搔耳马前的几个士卒首先被击中。
期门（5）
那矛弩冲力强大，几个人的身体被它们带着向后飞出去二十余步，最后钉在了城墙上。搔耳的马惊叫着竖起前蹄，一根矛弩穿过马的脖子扎在搔耳的前胸。又有两根矛弩一起射到，搔耳从马上向后飞去，被插在城门的正上方。
敌人乘势掩杀过来。
城上流矢交坠，如同层层围拦，当空而降，敌人成排倒下。他们的车身也中了很多箭。三星城上射下的箭尾处都有一个小纵目头，带出的风如鬼魂哭泣。我和也拿起弓箭往下射，恨不能将这些负心人的孽子孽孙的脑壳全部射穿。
这群巴蛮，其祖上共有五姓：巴氏、樊氏、谭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于是掷剑于石｜｜穴，约定谁能击中便奉他为君。巴氏之子务相乃独中，其他皆不中，众人惊叹，但尚未认输。又令各乘土船，约定能浮游水上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惟务相独浮。所以共同立他为首领，也就是巴人的廪君。他率领四姓部落乘土船从夷水至盐水。盐水地广人稀，鱼盐俱多，有女神，甚美惠，收留廪君及部属。盐水女神与其相恋，愿留共居。廪君表面不许，却暗做准备。盐神怕廪君离去，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蔽掩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不知东西所向，七日七夜。廪君使人操青缕以赠盐神，言曰此乃廪君信物，愿同生共死，请速佩带。盐神受而缨之，于盐池沐浴，以待相会。廪君乃立阳石上，应青缕而射之，中盐神。盐神死，天乃开明。廪君夺盐水女神之地，于夷陵称君，四姓皆臣服。
为留住心上人，忘却部族不顾，使尽浑身法术遮蔽天日，干犯日月之神，只求两情相依，终生相守，何其痴迷！何其癫狂！如此的付出，回报的却是这负心的冷箭！利镞穿心的刹那，血和盐混为一处，那致命伤口该是何其疼痛！云开雾散，盐水女神在池中沉没，看到的将会是怎样的一副面孔啊！
可怜的盐水女神，卑鄙的巴蛮！
定是盐水女神天上有知，诅咒这群忘恩负义之徒的后人代代与刀剑为伍，没有寸土可供安身立命。这群巴蛮被父王的祖上好心容留以来，虽都江州，或治垫江，或治平都，后治阆中，不事稼穑，住一地败一地，与当地人不容，如疯犬啼吠，见食便抢，逢人就咬。真是应了古人那句话：养虎为患。痴情的盐水女神到头来只落得身死国灭，父王祖先的一片善心换来的只是后世的连年征战。
漆黑的夜空，流火的弓矢，纷飞的大雪。
想当年廪君射杀盐水女神时的夜也是如此之黑吧？那飞舞的群蛾也似今晚的雪花吧？我每一箭射出，都像是在给盐水女神复仇。尽管我和都射不远，但每次拉弓都使尽全力。铁锤将军嫌我们碍事，将我俩推到一边，我们仍一边叫一边往下射。
敌人没有想到城上的箭也会这么厉害，急忙后撤。樊眺催赶着士兵推着车逃到山岗之后，布阵以待。铁锤黑星率队准备冲出去，被铁锤将军鸣金止住。长猿狼等人的战马在门洞里打转，既冲不出去又不愿回来，凄厉的呼号裹着飞雪在夜空里回旋。敌人又向这边发射了数组矛弩，但没有伤到任何人。
月已遁去，雪仍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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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呼啸的风中，双方一直僵持着。
取汤（1）
天终于亮了。
城的北门依旧开着。
那几十个被箭射死的敌人共分成三排。第一排头点地跪在那里，像是一群虔诚的朝拜者。箭从他们背后的甲胄里伸出，有一尺有余。第二排仰面躺在地上，胸口或额头上插着箭。第三排一律头冲着城相反的方向趴在地上，箭穿透他们的身体，插入冻土之中，背后只剩下箭梢上的小纵目头。
他们对面，三星城北门的门洞两侧分别是被射死的四个铁锤军的士卒。那长矛一般的飞弩把他们悬空着钉在城墙上，有的头冲上，手里还拿着锤，有的头冲下，锤落在墙角。搔耳挂在城门正上方，他的喉、胸口和左肩处各插了一根矛弩。他的双手举过头顶，紧紧抓着他的那把大铁锤。他所乘的那匹战马横卧在城门的左侧，身上插了六根矛弩。
雪比昨夜更大。
三星城从来就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不到中午，城门外敌人的尸体就已被雪覆盖，只剩下他们身上的箭梢还露在外面。如果不知道昨天的交战，根本不会想到雪下埋着人。远远望去，那些箭更像是雪地里随风摇曳的蒿草。搔耳的战马已变成一个雪堆，俨然一处坟茔，矛弩的柄好似几根胡乱插上去的木桩。城门两侧那八个死去的铁锤军的士卒和城门正方的搔耳一样，甲胄上堆满了雪，冻僵的身躯紧贴着城墙，宛若城墙的一部分。似乎他们不是昨天才出现，而是自从城墙砌成他们就在那里似的。从他们的形体上已经看不出他们曾经是实体的人，而更像是一组青铜雕像，与生俱来就装饰在城门四周。
锤头和纵目上的雪已经够厚，但雪仍在下。
有风，搔耳身上的甲片在响。纵目和锤头上的雪团相继脱落，露出青铜和铁的色泽。锤高高举着，纵目向前瞪着，向着城门外躲藏在山岗后面的敌人。
第二天，敌人的尸首和他们身上的箭已经完全掩埋在积雪之中，搔耳的战马倒下的地方和别处一样平坦。敌人没有再次发动进攻，铁锤军也没有出击。城的北门依旧开着，只有风卷着雪花从中掠过。
雪扯天扯地地下着，不知道还会下多久。两军僵持着，也不知道还要僵持多久。
第三天傍晚，远方昔日耕种红稷米所在的岭上一片火光。敌人在焚烧铁锤军布下的假人假马。大火还烧着了附近的树木，烧了整整一个晚上。
三星城的七星殿内，两排棺材放在大殿中央，里面躺着醉酒后被害的十八位将军。铁锤将军和众将一身黑衣悲怆地坐在那里，他们面前放着两根敌人的矛弩。弩杆长约一丈二尺有余，矛尖长七寸，宽边大刃，四面有角，带凹槽，有倒刺，前后共八条血线。
铁锤黑星说：
〃先烧我粮仓，后用矛弩击杀搔耳，敌人有备而来。此弩锋利异常，车载而群发，世之罕见，闻所未闻！〃
弦音说：
〃我等遍览兵家典籍，未有这种兵器。若围而不战，四面用此车守定，我们如何是好！〃
铁锤黑星说：
〃此种战法，始料未及。物物相生相克，必有破解之法。〃
弦音涕泣道：
〃只是搔耳和其他几个弟兄死得这么惨，尸首还悬在城上。〃
铁锤将军说：
〃殒命沙场，生之幸事。敌人雄武，又有此奇车为翼，实乃天厚我等。〃
义子一直盯着矛弩，一言不发。这时他发现矛弩上各有一行秦人的铭文：
王三年杜杜，地名，在今陕西长安县。
众人看了，举坐皆惊。
铁锤黑星说：
〃矛弩是秦人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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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音切齿道：
〃巴人出倾国之兵，举止嚣张，原是秦国为后援。〃
铁锤将军说：
〃秦惠王表面与我王修好，暗与巴人勾结，早有南下之意，真是人心叵测！待我灭巴后，再行图之。胜负定于天蚕，我们为他们安魂吧！〃
焚香过后，军士们一道开始吟唱。众将无不垂泪，长猿狼、铁锤将军的义子还有几个年少的将军哭得几乎昏厥。
那是一首传自老铁锤将军的阵亡将士安魂曲。
其词曰：
参参纵目，
锤重命轻。
神受天蚕，
有此武功。
巍巍城郭，
亡者之名。
喋血杜鹃杜甫的《杜鹃行》中有〃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为杜鹃似老乌〃的描述。李商隐的《锦瑟》中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名句。，
魂归蚕陵蚕陵：蚕丛的陵墓。《汉书·地理志》中有〃蜀郡有蚕陵县〃，在今四川茂县以北的叠溪，因嫘祖而得名。该地的山岩上至今尚存〃蚕陵重镇〃四个石刻大字。。
正如所料，敌人并不急于进攻。他们将三星城三面围定，于险要处布置好矛弩车，昼夜守候。
这天午夜，城上的士卒被一阵可怕的哭声惊醒。敌人的头领们聚集在谷中的骷髅地，围着三堆他们先人的白骨举幡行走，口中咒语不断，为亡者招魂。招魂过后，他们用火点燃了白骨，又往上面撒盐，烧得骨头噼啪作响。他们赤足散发，上身赤裸，割胸出血，匍匐悲嚎。以后的数日里，午夜时分每当祭奠开始，谷中烟气升腾，灵火明灭，哭声与祷语低吟，整个巴军营地鼓角齐鸣。城上的人弄不清敌人进攻与否，甲不离身，锤不离手，不得片刻安睡，寝食俱废。
取汤（2）
就这样，敌人每天午夜为二十年前的阵亡人举行的古怪的祭奠仪式一连进行了三个七天才宣告结束。最后一天，他们每人在地上抓了一把他们父兄遗骨的灰烬放入口中，和着盐巴吞进腹内。
一个月后，城上的禽畜已宰杀殆尽。又过了半个月，城上所囤积的蔬菜、果品也已用完。粮仓被毁之后城上一直无粮，军士们只好用粮食的灰烬来煮粥。连日来，军士们肠胃大坏，面色青灰。但除了在各要口警戒的士卒之外，他们仍每天坚持集结晨练。喊声听起来虽然依旧，但城上的军士们却形容日渐憔悴，肋骨毕现。
已经很多天每餐只有焦糊的黑粥了。
但是这一天，我从碗里吃出了土味。我将粥倒掉，碗底全是黑土。妩媛婆婆和的碗里也全是黑土。告诉我，她们几天前吃的就是这些了。我吃着黑土，耳畔还在一遍一遍地回旋着那首慷慨悲戚的安魂曲。那首安魂曲没日没夜地唱了三十余日，还在不停地唱，也不知还要唱多久。我不由得想起父王当年干下的两件蠢事，心头暗暗发颤。
记得父王五十大寿庆典后不久，父王带了万余人去褒谷狩猎，正巧碰见刚刚即位的秦惠王。他送给父王一笥金子作为礼物，父王却把祖传的用大禹治水余下的息壤息壤：神话传说中一种可以自我增长的土壤。大禹治水时，有〃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之说。所做的小夔龙作为还礼。秦王不识货，给夔龙浇水，变成了一大堆泥土。他非常生气，还以为父王骗他。朝中得知此事，人人叹息。都怪父王意气用事，挥霍祖先圣物，万一再发洪水，不知如何疏导。此后不久，在褒谷狩猎见面的地方，出现了五个石牛，牛屁股后有五堆金子。父王轻信秦王所派巫祝的话，以为牛可便金，命五丁力士把五头石牛拖回成都。入蜀本无路，硬是拖出一条路。由于地势险阻，山石河流阻截，只拖回了三个，其他两个中途碎了。五丁力士为此挨了父王一年多的骂。秦王还专门派一百名士卒来饲养石牛，父王把他们奉为上宾，锦衣玉食，凡其所需，一应俱全。三年过后，养牛的那一百人个个吃得肥硕异常，可那三尊石牛还是石牛，既没有变大一分，也没有生出小牛，更没有拉出金子。父王这才知道被愚弄，轰走了所有喂牛的人，大骂秦惠王为东方牧犊儿。秦人祖上本是东夷游牧之徒，不在诸侯之列，所以父王这么骂他。秦惠王回话说，我虽牧犊，当得蜀地。两下打了一年多的嘴仗，后来作罢。
现在想来，都是秦惠王早有预谋的诡计，目的是探明和打通蜀国的路。蜀与秦，一南一北，相隔万里。本互不相干，可秦的用心昭然若揭。巴与蜀征战多年，今天你失一城，明天我失一城，争来争去倒没什么，谁也没把谁灭掉。看来蜀真正的敌人不是巴，而是秦。
愚蠢的父王啊，老迈昏庸，对发生的一切竟浑然不知！
我来到七星殿，见铁锤将军和众将正端坐在那里，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碗用土煮成的粥。铁锤将军没有理会我，他端起碗，把碗里的东西都吃了。众将也一言不发地端起碗，也都吃尽了。他们的表情没有痛苦，好像早已习惯。但他们每次下咽的时候，我还是听到了沙子在他们齿间翻动的声音。我打了一串冷战，眼前发晕，扶着柱子才得以站稳。
我问：
〃为何不请援军，告以秦人助巴之事。〃
铁锤黑星说：
〃援军？不出城如何去请？能出城也用不着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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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
〃可放狼烟。〃
铁锤将军笑道：
〃粮仓着火时，黑烟蔽日，胜过任何狼烟。若他们肯来，早已动身了。〃
我一听急了：
〃那就困在这里饿死不成？〃
众将无言良久。
有人提议杀马。
铁锤将军说：
〃马不能杀，杀马等于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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