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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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缤不急不徐地挥动着长鞭,每一鞭都不曾留情,甚至明石体无完肤的惨状也没有让她冷静的眼睛有半丝游移。明石努力地看着她的脸,透过眼前阵阵涌出的黑翳,看见自己的一滴血溅在思缤雪白的脸颊上,而她却恍然未觉。不知为什么,这个发现让明石无比悲伤,心头一直梗住的块垒向喉咙口直涌上来,却被口中的布巾堵住,血痕便缓缓地从布巾内蔓延开来。
见明石被打至吐血,头也缓缓地垂落下去,围观众人无不心中一凛。一直等到冷漠观望的白河终于开口说了声:“就这样吧。”思缤方才停了手,转身照顾着软轿上的白河离开,留下一句冷淡的吩咐:“我们走了再放他下来。”
仿佛听到了思缤的话语,原本一动不动的明石竟然挣扎着抬起头来,视线中却只有巫姑远去的背影。他僵持着看了一会儿,眼中的光华慢慢淡去,终于垂下眼睑,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明石第一个看到的人是重烁。心头微微失望之余,明石努力把眼睛朝四方转了转,最终放弃地闭上了。
“巫姑正在参加十巫会议,制定分兵袭击云荒大陆的部署,要晚些时候才能来看你。”重烁仿佛知道了明石心中所想,开口道。
明石闭着眼睛没有答话,直到感到身上的绷带被轻轻解开,有人重新给自己的伤口抹上清凉止痛的药膏,方才睁开眼看着专注上药的重烁。
“这药是太素督学亲自给你配的,效果应该不错。”重烁微笑道。他与太素向来关系冷淡,能开口称赞对方的医术,已是难得。
“你不用亲自动手。”不知怎么的,明石看到重烁一副了然淡定的模样,心头竟有些尴尬和恼怒。思缤是这样,重烁也是这样,枉费他一腔热血为他们打抱不平,他们竟然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超然姿态。倒仿佛他们都是看穿世事的聪明人,冷眼看着他一个傻子犯浑充愣。
重烁顿了顿,脸上强作的微笑渐渐淡去,半晌低声道:“不管怎样,我还是谢谢你,表哥。”
“你……退婚吧。”看着那张俊秀的脸上难掩的痛苦神色,明石心软下来,怜悯之情渐渐压过恼怒,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心头萦绕的话,“何必为那样的女人……”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然而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重烁白净的脸腾地染上了窘迫的血色,艰难地喘息几下,终于摇了摇头:“这门婚事不会改变……巫姑答应我,只要娶了阿湄,我就能继续自己的研究,不参加他们领导的军械研制小组……”
“你不为冰族的自由而战,反而想要研究什么?”明石不解地瞪着重烁,不明白这个天才的表弟为什么会有如此自私的想法,语气中再度带出愤怒来。
“我讨厌战争。”重烁眼睛盯着床沿,避开明石凌厉的眼神,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将他心中所想勇敢地说出来,“战争就像一头永不餍足的怪兽,将老百姓的血肉统统吸食干净。可是冰族人已经太苦了啊。每年有多少人饿死冻死,有多少人处于饿死冻死的边缘,十巫隐瞒不报,可我走过了那么多岛屿,全都知道!这个时候,我认为我们不应急迫地对空桑人全面开战,而是集中学者们的力量,研究怎样改善族人的生活。像我现在,就致力于两件事情:一是测绘出四海的水文图,让冰族人再不受潮汐台风之苦,二是参与开采脂水的工程,解决冰族人多年短缺的燃料和能源——我怎么能抛却这些造福民生的事情去研制他们的战争机械!这场自不量力的战争,无异于是把冰族百姓往死路上逼啊……”
“够了!”明石忍无可忍地打断了重烁的话,“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胜利的可能?一旦冰族人重返云荒大陆,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你所谓的那些研究成果就将一文不值!你没有经历过冰族人受到的奴役迫害,所以才在这里侈谈什么'造福民生'!”
“我去过云荒大陆,了解空桑人的法术,所以才反对这场为时过早的战争,可惜你们都不信我,从来就没有人信我。”重烁苦笑了两声,将绷带重新给明石裹好,收拾药箱准备离开。明石想要叫住他,却讪讪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重烁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的婚礼将在后天举行,巫姑说让你安心养伤,就不用去参加了。”
“你……你真的要举行那个该死的婚礼?”提到此事明石更是一阵怒气上涌,“那对奸夫淫妇可没安什么好心!”
“请你不要骂阿湄,这件事,应该算是我对不住她。”重烁的声音忽然哑下去,提着药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明石看着他的背影,怔住了。他忽然想起了昔日大堤上重烁望向湄的神情,那么熟悉,仿佛就像自己望向巫姑思缤那样,恋慕而绝望。
明石到底没有去参加重烁的婚礼,在那个连照顾他的人都跑出去看热闹的晚上,明石独自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远处传来的嬉笑和喧闹,甚至连眼睛都依旧阖起。
“阿卡西。”熟悉的昵称忽然响起,让明石一震,竟然舍不得睁开眼睛,生怕发现这个声音只是自己梦中的错觉。
“还在生我的气么?”那个声音继续说着,带着微微的笑意,越来越近,显然来人已经坐在了床沿上。
“我不会生巫姑的气。”明石下意识地回答了,睁眼果然看见思缤坐在自己身边,于是不争气地红了眼眶——他原本以为,巫姑是再也不会来见他了。
“人老了,太热闹反而吵得头疼,就过来看看你。”思缤微笑着,仿佛忘却了她这些日子对明石的冷落,“伤怎么样了?”
“还好。”明石看着思缤雪白的脸颊,强迫自己转过眼去。
“我不会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因为我相信你能明白。”思缤仿佛看穿了明石内心的挣扎,平静地说着,“下个月冰鲛盟军就会同时对云荒多个沿海城市发动突袭,而白河,将是我们未来胜利的关键性人物。”
“明石知错了,愿意将功赎罪!”明石激动之下,猛地坐直,全身的肌肉都绷紧起来。
“我来就是要你答应一件事。”思缤伸手轻轻拍了拍明石的肩膀,让他重新躺倒在枕头上,“答应我,安心留在冰魄岛的演武学堂学习,完成你为期五年的学业,不准想什么行军打仗的事情。”
“巫姑,让我去吧!我保证再不和鲛人作对……”明石大急,想要挣脱思缤的压制重新坐起来,竟一时无法如愿。
“冰族人不缺乏满腔热血的勇士,而缺乏有胆有识的将军。”思缤意味深长地看着明石,直到他的情绪平静下来,才缓缓吐出后面的话,“以前那样用你,已经让我后悔了。让你去演武学堂,才是我对你真正的尊重。”
“我答应……”思缤最后的“尊重”两个字忽然让明石一阵哽咽,那是他在二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未体会的感动。此刻思缤的目光,已经无限接近他的梦想:那深如海水的蓝色眸子,里面清清楚楚地只盛着他一个人的影子。他就像一枚无根的蒲公英种子,在天地间孤独地飘荡,直到为了镜湖波光中的一抹温暖,而甘心沉溺在倒映出那人眼神的湖水里,再也无法自拔。
明石果然履行了对思缤的承诺,五年间他几乎从未离开过冰魄岛,用他骇人的勤奋来弥补贻误的年少岁月,日益从一个仅凭匹夫之勇的野小子成长为冰族合格的军事将领。
这五年间,虽然频繁地发生冰族侵袭云荒港口抢夺物资的战役,其中也不乏双方增兵上万人的大战,但在整个苍平王朝清越年代,比起今后的动荡,仍然算是平安盛世的延续。惟一值得一提的,乃是原交城总督玄林,在被走马灯一般调任各个开战地区军职之后,最终被烦恼的彦照皇帝一道旨意斥责为“糜费良多,非但一事无成,反生出许多事端”,贬谪到遥远的西荒伊密城担任驿丞。
玄林的罢黜,使得伽蓝帝都一帮官僚们额手称庆,他们纷纷指摘若非玄林早年在交城海禁苛刻,断不会引起沿海民众暗中勾结冰族,让朝廷损失惨重,颜面尽失。他们以为只要罢黜了玄林,废除他增补的禁海法令,暗地准许与冰族通商,就可以安抚冰族之心。可是他们想不到的是,冰族这几年的侵袭无非是一场大战的序幕,幕布后隐藏的才是对空桑人真正的考验。
十一、相逢似梦中
苍平朝清越十八年,一辆破旧的马车驶入了西荒伊密城的地界。虽然外表毫不起眼,但对于长期封闭在沙漠中的伊密城居民来说,有外人到来就是了不得的新鲜事。于是当马车刚刚在城里年久失修的驿馆门口停下时,就有不少伊密城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围过来,好奇地盯着掀开的车帘。
首先从车上跳下来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他穿着一件普通的蓝色长袍,头发花白,不知怎么的却令人心生敬畏。围观的孩子们正有些瑟缩,却见那男人站在马车旁伸出手去,握住一只从车帘里伸出的纤纤素手,引着一个少女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走下来。
“是个瞎子哎……”调皮的孩子们发出一阵哄笑,然而下一刻他们全都安静下来。当他们长大后再回想起这一幕,醒悟到震撼他们的并非那少女与伊密城居民截然不同的美丽,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光芒,让生长在沙漠包围中,见惯了狂沙旱土的孩子恍然见到了一抹轻软动人的烟雨。
“过来吧,别害怕。”少女听出四周的动静,笑着向孩子们伸出手。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小女孩大着胆子走上去,摸了摸少女袖子边缘刺绣的花纹。
“乖孩子,你叫什么?”少女蹲下身,方便小女孩可以摸上她发髻上的玉钗。
“我叫小萌。”小女孩细声细气地回答了,又怯生生地道,“姐姐真好看,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
“叫我水华姐姐。”少女轻轻拉住了小女孩的手,抬头面向其他孩子站立的方向,柔软的语音中搀杂了微微的急切,“姐姐给你们打听一个人好么?他是一个叫做季宁的大哥哥,几年前到这里来的……”
“季宁哥哥?”小萌仿佛被这个问题难倒了,伸手摸了摸小脑袋,满眼迷茫,“我知道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不过他看上去不像哥哥啊,老得可以叫叔叔啦。”
“爹,他们可以带我去找哥哥!”水华兴奋地朝父亲叫道。这个时候,站在她身边的小萌发现仙女姐姐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去吧,小心些,叫他到我们这里来吃晚饭。”玄林爱怜地看着女儿,点了点头。西荒民心淳朴,何况镇守伊密城的将军骏鹏也算他门下桃李,他们一家在伊密城的生活是安全而自由的。
牵着在身前蹦蹦跳跳的小萌的手,水华一路走出了陌生的伊密城,脚下的路面被太阳晒得发烫,让水华疑心鞋底很快就会融化。可是骤然的风也越来越大,卷带着沙砾扑打在脸上,仿佛口鼻都要麻木。“他住在什么地方?”水华担忧地问。
“快了,就在前面沙漠边上。今年的风沙还算好,前年的时候沙子几乎把瓜田全埋了,看瓜的屋子也倒了。我们都以为他死了,谁知旱季过了又看到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过来的。所以我们都有些怕他呢。”年幼的孩子自顾说着,并不理会水华脸上越来越黯然的神色,“我们到啦。”
水华伸出手去,摸到了一堵用篾条混合着泥土糊成的墙,还有用薄木板草草钉成的门,在风中摇摇欲坠。泪花瞬间在她的眼里闪烁起来,事隔五年,她终于在这遥不可及的地方,再度感受到了他的气息。
“先进屋吧,我们这里日头毒着呢,外来的人最容易晒晕。”小萌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木门,大声叫道:“季宁,季宁,有人来看你啦!”
没有人应声。水华走进屋里,坐在坚硬的土炕上,伸手慢慢摸着炕上单薄的被褥。然后她忍不住再度站起来,将那狭窄的小屋内的一切都一一亲手触摸,简陋的一切让她怀疑如何能支撑一个人的生活。
“姐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找。他的水窖都裂了底,肯定去挑水去了。”小萌说着,跑出去了。
水华一个人站在陌生的黑暗里,皮肤上还带着方才户外行走的灼热,心里的忐忑让她口中一阵阵发干。住在这里的这个人,真的就是她思念了五年的人么?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还能认得出她么,他还记得她么?在他的生命里,自己是不是就如同尘埃一样,被他轻轻一拂就遗忘得干干净净?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托人给他送了那么多信,他却连一封都不曾回过?
再也无法忍受屋内阴凉的孤寂,水华摸索着打开门,重新站回太阳地里,方才听小萌说,脚下绿油油的一片都是伊密城特产的蜜瓜了。她蹲下身,慢慢伸手抚摸着那些毛茸茸的浮着一层薄沙的瓜叶,还有一两个尚未长大的光滑的小瓜,于是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
有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