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第2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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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情形,最近几年,马方跟秦氏兄弟相处得非常不愉快。联想到当初宇文至蒙冤入狱,秦氏兄弟找借口躲在家中不出头的行为,王洵登时心下雪亮。靠树树倒,靠墙墙塌。这几年,他自己还不是走了同样一条成长之路?差别只是一个在荒凉的西域,一个在繁华的京师而已!
“子达呢,是不是投靠叛军去了?”察觉到王洵眼里突然涌现的浓浓忧伤,马方笑了笑,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追问。
“我不大清楚。他在半路上听闻了封四叔被杀的噩耗,就含愤出走了。”王洵又叹了口气,无奈的摇头。宇文至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他心里至今也没有准确答案。总觉得对方的行为过于激烈了些,除此之外,却又找不到第二条,可以给封常清报仇雪恨的办法。
换句话说,他自问没有勇气像宇文至那样,怒触不周山。却也不想对宇文至的行为妄加指责。这是非常矛盾的一种心态,令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觉得疲惫不堪。可现在封常清死了,世间再也没人能像老将军当年那样,手把手地教导他怎么去做,一丝一缕地慢慢解开他的心结。
“我猜就是。他们宇文家,净出些聪明人!”马方好像早就预料到宇文至会跟王洵分道扬镳,笑了笑,撇着嘴补充。
“聪明人?!”王洵不太明白马方的意思,皱着眉头重复。
马方略作犹豫,拣最紧要的部分,向王洵介绍:“他哥哥宇文德,是促使边令诚和崔光远两个献城投降的主谋。安禄山的使节,眼下就住在宇文家的府邸。还有那个吉温,当年杨国忠的左膀右臂,也早就跟安禄山暗中眉来眼去!安禄山蓄谋造反,而朝廷一直得不到准确消息,这两人从中居功至伟!”
“他们……”王洵气得破口大骂。猛然又想起来宇文至曾经说过,如果叛军打进城,屠戮百官,其兄宇文德肯定是最后挨刀的那个,又忍不住哑然失笑,“他们可真有本事。一脚踏着安禄山的船,一只脚踏着杨国忠的,居然能够不被发现!”
“谁说不是呢?!”马方咧嘴苦笑,“满朝文武,都是聋子瞎子。太子殿下虽然有所觉察,却又一直被杨国忠压制着,对此无能为力。包括圣驾西狩这件事,殿下也是一直在反对。但耐不住杨国忠兄妹内外一起使劲儿……”
王洵又接不上口了,无奈地陪着苦笑。马方说了好一会儿,见王洵一直无动于衷。想了想,干脆直奔主题,“二哥比我年长,看事情肯定比我清楚。今天我不会逼着你跟我一起走,但今后何去何从,二哥最好早做决断。依照兄弟我愚见,安禄山肯定成不了大气候。凡是跟他有瓜葛的人,早晚会身败名裂!”
“我当然不会跟安禄山扯到一起!”王洵笑了笑,给出了一个非常令人兴奋的答案。但很快,他就又将马方的心情推进了谷底,“今天从城里边带出来的那几家,估计都是要去伴驾的,你尽管带着他们走。至于王某,大宛军不是王某一个人的,今后何去何从,王某还得跟将士们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我知道二哥你是因为封节度的死,对太子殿下有所芥蒂。但那件事真的跟殿下没关系!我就在东宫当值,亲眼见到他如何为封节度被冤杀而落泪不止!”马方心里有点儿急,不住地替自家主公辩解。
“不仅仅是因为封四叔的事情!”王洵摇摇头,脸上的笑容非常苦涩。“实话实说,眼下王某根本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所以不能答应你任何事情。等哪天王某想明白了,自然会派人联系你。无论是继续受朝廷调遣也好,转归太子殿下直属也罢,王某尽管躬身领命就是!”
“有什么可想!现在你手握重兵,无论怎么做,都是雪中送炭。等错过了这个时机,就成了锦上添花。到底哪个更为珍贵,你自家心里清楚!”作为好朋友,马方非常设身处地的为王洵着想,“况且你既然不打算去投安禄山,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大唐江山终归还是要姓李,你不为社稷出力,又能躲到哪去?”
“是啊,这是大唐毕竟是李家的”王洵不想以己昏昏使人昭昭,顺着马方的口风叹气,“可皇上和太子都跑了,文武百官也跑了……”
收住话头,他回首凝望长安。一股股浓烟正拔地而起,将背后的半边天空熏得漆黑如墨。今日长安,不知道多少人要妻离子散。多少人要家破人亡。而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却除了缴纳赋税之外,与皇家再没丝毫瓜葛。霓裳羽衣曲他们没资格听,曲江池畔的舞榭歌台,雕梁画栋,他们也没资格欣赏。
他们唯一有的资格,是承受这国破家亡之祸。无处可避,无处可逃。
第五章 不周山 (八 中)
皇帝陛下跑了,太子殿下也跑了,连声招呼都没勇气跟臣民们打。 趁着黎明之前最暗的时候离开,将整座长安城的百姓都抛在了身后。
马方即使对大唐再忠心,也无法将这种行为解释得理直气壮。只好又低低的叹了口气,暂时收起了替太子招揽王洵的打算。
看看大伙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二人决定就此分道。马方带着愿意去“护卫”圣驾的,向西去追赶大唐天子,王洵自己则护着家眷前往华亭,与帐下兵马汇齐。崇仁坊的众邻居们非富即贵,此刻家中皆有人做着大唐的官,都表示愿意跟马方走。倒是襄郡夫人一家,发现上当受骗之后,居然没有翻脸,反倒再次郑重申明,愿意跟王洵共同进退。
这个选择让王洵感到有些吃惊,再度跟襄郡夫人一家强调,无论他们做如何选择,哪怕是现在就返回长安去投靠边令诚,也不用担心自己突然翻脸。襄郡夫人把头转到一旁,气哼哼不肯说话。他的丈夫却偷偷看了眼马方,低声向王洵解释:“大将军一言九鼎,属下一家绝对不敢怀疑。但属下刚才仔细琢磨了一番,觉得此刻去追随圣驾,实在不太妥当。古语云,蜀道难过登九天。而太子殿下风华正茂,估计也不愿像陛下一般,把江山社稷丢在身后!”
话说得很含蓄,但明白人立刻就能听出来,他在暗示朝廷内部的权力倾轧,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杨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天子到了蜀中后,朝政当然还得倚重与他。而太子殿下素来与杨国忠不睦,肯定不愿意往对方的老巢中钻。双方在途中一旦起了冲突,恐怕又有不少无辜的人,要稀里糊涂地死于非命。
王洵担心马方,目光立刻向后者转去。马方却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笑着道:“二哥不用为我担心。左右龙武军和飞龙禁卫还完整地掌控在陛下之手。只要他老人家不点头,谁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无论如何,小心些总是好的!”王洵对朝廷各方势力的具体情况所知有限,只好点点头,郑重叮嘱。
“二哥也小心些!”马方笑着答应,略作迟疑,又迅速从麾下点出十四名非常精干的士卒,沉声吩咐,“你们几个替我送送大将军,等他与大队人马碰了面,再掉头去追赶我。”
“诺!”被点到的士卒显然都是马方的亲信,毫不犹豫地躬身领命。
王洵从华亭县出发时,本打算悄悄潜回长安,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云姨等人接走,因此只带了很少的侍卫。此刻与自己的家丁算在一起,恰恰也是十四之数。有感于马方的仔细,拒绝的话,他便再也说不出口。只好叹了口气,默默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除了云姨等人之外,王洵此行还有其他几位弟兄的家眷要接。便主动向马方告了辞。马方依依不舍地又护送出五六里,直到过了灞桥,才拨转了坐骑,向西而去。
当天晚上,王洵等人便安歇在了方子陵家的庄子里。方家在长安附近也算得上是一个望族,祖上曾经追随徐世绩大将军征讨高句丽,战功赫赫。后来徐敬业起兵征讨武则天失败,方家也受到了牵连,家道一蹶不振。直到了方子陵这代,才有族人再度走入仕途。但几个嫡系子侄官运都不甚佳,只爬到了从六品。倒是方子陵这个不怎么受族中长辈重视的旁支,因为与王洵一道远赴西域,年纪青青就拜了正四品将军。
方氏家族的几个长辈不清楚王洵此时的尴尬,听闻大将军莅临,顿觉蓬荜生辉。当即摆开酒宴,广邀亲朋,盛情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亏得方子陵一再叮嘱,说大将军肩负有秘密任务,不能泄露行迹,才没把请柬直接送到地方官员手上。
席间方子陵提出举族搬迁,以避叛军荼毒。族中人望最高的长者,方子陵的五叔祖方正摇摇头,断然拒绝:“我们方家从文景之治那时起,已经在此定居了几百年。这期间什么样的兵祸没发生过?要是动不动就搬家,早就散得七零八落了!不搬!要走,二十七郎你带着族中的年青人走,我们几个老的,留在庄子里给祖宗守祠堂!”
“可是,可是皇上,皇上和百官都走了,长安城也被抢了个满目疮痍。安禄山那厮又素有恶名在外……”方子陵不敢跟长辈硬顶,绕着圈子细数搬家的理由。
“皇上走得,我们却走不得!”即便有贵客在座,老方正也不打算给晚辈面子,狠狠瞪了方子陵一眼,白胡子上下抖动。“你曾祖的曾祖埋在这里,你祖父埋在这里,你父亲也埋在这里。再过几年,老夫我也要埋在这里。和咱们方家的列祖列宗一起,在祠堂中看着你们这些小辈开枝散叶,令咱们方家重振门楣!不怕大将军生气,老夫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几百年来,长安城里的皇上都换了多少茬了,咱们老方家的祠堂和土地却没变过。咱们的根就在这里,就在这灞水边上!”
方子陵哑然,只好低下头来大口吃酒。老方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气上涌的王洵,沉吟片刻,放缓了语气说道:“二十七郎的心思,老夫明白。世道要乱了,咱们方家总得多做些准备,以保证祖宗灵前的香火不至于就此断绝。你大哥、五哥和七哥家的几个孩子,都已经会骑马了,让他们跟着你走。和你一道追随在大将军身后,博取功名。其他几个未成年的,老夫会尽早安排人带他们去山里边躲躲,等这阵子混乱劲儿过去了,再把他们接回来!”
“那,那您老呢?!”方子陵总算松了口气,抬起头,带着几分期待询问。
“老夫?”老方正哈哈大笑,“哈哈,老夫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怕什么!该下地督促年青人干活,就下地督促年青人干活。该收庄稼就继续收庄稼。叛军若是来征收粮秣,要得少了,老夫就给他,算是破财免灾。若是逼得老夫没法活了,老夫就拿起刀子来,拼掉一个算一个!”
第五章 不周山 (八 下)
晚饭后,王洵又派出人手,连夜去拜访军中其他几位家住在长安附近中级将领的亲眷,以免他们因为没有做充足准备,受到战乱的波及。然后再委托方族长者收购军中常用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接着再召见襄郡夫人和她的丈夫,了解朝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一些重大决定的起因和经过。待把一堆无法回避的紧要事情处理完了,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这才喘了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去自己的临时住处休息。
云姨和白荇芷、紫萝三人一直眼巴巴地在房间内等着,见王洵终于忙完了正事儿,赶紧端了茶点过来给他解乏。一家人边吃,边断断续续地讲述几年来各自的经历。有些事情本来王洵于家书中曾经提到过,此刻被追问着再度重述,依旧令几个女人红了眼睛。说到最后,无法回避地就涉及了封常清的惨死,以及王洵自己对朝廷痛恨和失望。云姨擦了擦眼角,低声说道:“你封四叔为大唐戎马半生,谁料到最后竟落到如此下场!听到消息之后,朝野当中,但凡心里头还有点儿良知的,有谁不悄悄扼腕?可咱们老王家几代人都领朝廷的俸禄,总不能在危难关头,反倒从背后捅陛下一刀吧?!那样的话,即便安贼将来真的成了气候,你也跟着封茅裂土,在儿孙面前提起今天的事情来,也未必会觉得问心无愧!”
“看您想哪去了!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您还不了解么?!”闻听此言,王洵赶紧低声解释,“我当然不会跟叛军搅合在一起!可有封四叔的前车之鉴在那,将士们人人齿冷,再逼着他们跟叛军拼命,我下不了这个狠心,自己也觉着不值得!”
看着王洵过早憔悴的面孔,云姨心里很是不忍,点点头,用极其缓和的语气追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即便掉头西返,躲远远地去静观时局发展,表面上总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暂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王洵咧了一下嘴,苦笑着摇头。“孩儿本事实在有限,能够保证自己的家人平平安安,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将来,呵呵,谁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变化。反正眼下就凭孩儿手中那一万多弟兄,即便全冲上去,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