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第3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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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这边的确没咱们什么事了!”储独眼四下望了望,笑着点头。虎牙营有自己的骄傲,既然胜券已经在握,便没有必要冲在最前头。他们是安西军最锋利的部分,没有必要把精神浪费在一群溃兵头上。
第五章 双城 (三 下)
他们放弃对残兵败将的追杀,掉头向后。一路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敌军的尸体。有的已经被北风吹得僵硬,宛若一块块冻肉。有的却还没完全冷透,黑红色血液不断从伤口处流淌出来,将地面上已经结冰的血块,再裹上厚厚的一层。
在黑暗寒冷的血冰附近,则是一堆堆冒着烟的帐篷。火苗于烟雾背后时隐时现,就像地狱里的鬼魅提着灯笼夜游。个别受了重伤的叛军士卒,一时还没有断气,艰难的用手臂支撑起身体,慢慢向火光处蠕动。他们不愿意被死亡带进黑暗冰冷的地狱,他们试图抓住这人世间最后的温暖。然而他们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很快有安西军士兵跑过来,给垂死挣扎者补上几刀,然后快速割下人头。
“啊——————!”“饶命——————!”“慈悲——————!”“啊——————!”惨叫声和求饶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沉闷的,刀砍在死尸上的声音,令人后背一阵阵发麻。
饶是见惯了死亡场面,储独眼亦觉得不寒而栗。他停住坐骑,伸手拉了拉万俟玉薤的马缰绳,乞求般提议,“没必要赶尽杀绝吧!现在这些人已经不可能再有反抗的力气。留他们一条小命儿,也影响不了战局!”
万俟玉薤的官职级别比他高,加入安西军时间也比他长,自然更有资格根据战场上的实际情况对主帅的命令进行局部调整。但后者却不打算这么做,摇摇头,低声回应道:“这么冷的天气,又伤得这么重,即便不在他们身上补刀,他们也没可能活到天明了。早点儿送他们上路,反而是件好事!况且长安往东,眼下全在叛军的控制范围内。无论是崔乾佑、李承轨,还是史思明、蔡希德,谁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咱们将长安拿下来。如果大将军这回不杀得狠一点儿,让其他各路叛军有所忌惮的话。日后,咱们还不知道要打多少冤枉仗,死多少弟兄!”
储独眼哑然。心中不能完全接受万俟玉薤的解释,嘴巴上却不便再说什么。万俟玉薤看了看他,又语重心长地补充:“当我跟咱家大将军一样年纪的时候,还拎着把破刀,满天下找人比武过招呢。而他却把继承封帅遗志,重建安西军,重建大唐的担子都自己一个人扛在了肩膀上。虽然他在弟兄们面前,从来没喊过一声苦,一声累。可任何人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所以咱们这些做属下的,能分担,就尽力替他分担些。即便不能分担,也绝不能给他添乱。至于其他人的死活,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在乎,也跟咱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万俟兄说得是,储某刚才太过于妇人之仁了!”储独眼抱了抱拳,凛然受教。万俟玉薤说得没错,他现在身为安西军的一员,当然凡事要以安西军的利益为先。至于其他人,叛军也罢,朝廷也罢,都远不及安西军来得重要。毕竟如果王洵这面大旗倒了,安西军也就彻底完了。大伙无论心中有多少豪情壮志,统统都将成为梦幻泡影。
可这种没止境的杀戮……?趁着别人不注意,储独眼又偷偷向血与火的炼狱间瞄了瞄,轻轻摇头。大将军现在越来越有古代名将气度了,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身为上位者的威仪。近千名受了伤的叛军,在他眼里,恐怕就是一堆棋子罢了。说从棋盘上扫落下去就扫落下去,丝毫都不会犹豫。
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最后能够获取胜利,恐怕该牺牲自己人的时候,他也不会做丝毫犹豫。这样的王洵和以前那个略带生涩,略带柔弱的王洵,到底哪个更好一些?储独眼心里很难得出结论。只觉得身边的血与火的颜色越来越艳,越来越艳,像针一般,刺得自己眼睛发疼。
因为心绪过于沉闷,在找到朱五一与马跃二人带领的选锋营之后,他便没有重新走回战场。万俟玉薤能理解储独眼的心情,也不强求,派了两名弟兄跟着他,一起去找王洵报捷,顺便请示下一步任务。三人顺着主力进攻的方向找了片刻,很快就看到了帅旗所在。跳下坐骑,缓缓地走了过去。
第五章 双城 (四 上)
“毁我家园者,死!”“毁我家园者,死!”“毁我家园者,死!”分散在战场各处的将士们扯开嗓子,将一波波怒吼声以帅旗为原点,波浪般传遍整个战场。
几乎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几乎每个人眼里都涌动着几点亮晶晶的东西,特别是那些曾经被高仙芝抛在怛罗斯河畔,数年后又被王洵竭尽全力救回的安西军老兵,他们之所以迟迟不愿在药刹水畔开枝散叶,就是因为心中还牵挂着中原的家可现在,有谁能告诉他们,大伙的家在哪里?大伙魂牵梦萦的父母兄弟和邻家小妹,他们又在哪里?
怒吼声中,带着一丝侥幸心理的俘虏们,个个面如土色,有人已经放弃挣扎,引颈就戮有人则扯开嗓子,破口大骂,期待临死之前也能落个痛快。白水城王子贺鲁索索正用马鞭赶着一名将军打扮的家伙前来献俘,听到周围山崩海啸的怒吼声,立刻放弃了在王洵面前邀功的打算从腰间抽出弯刀,奋力下砍。
“饶命啊”他马前那名被俘的叛军将领非常机灵,感觉到周围的势头不对,立刻倾身前扑于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来自背后的刀锋,紧跟着,不顾贺鲁索索威胁喝骂,低着头,连滚带爬地往中军帅旗下逃,一边逃,还一边扯开嗓子大喊道:“饶命,饶命,我不是安禄山的人,我没祸害过中原百姓,我真的没祸害过任何百姓,别杀我别杀我,我不能死,我还有重要情报要当面汇报给王大将军。”
最后一句话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非但贺鲁索索停止了对此人的追杀,其他安西军将士也惊诧地转过身体,迟疑着,让开了一条通往帅旗的道路。
“如果你敢撒谎,老子就亲手剐了你!”贺鲁索索跳下坐骑,徒步撵上俘虏,用弯刀在对方的脸上抹了抹,恶狠狠地威胁。
“不敢,不敢,小人刚才如果说了半句谎话,就让天打雷劈!”俘虏知道自己暂时从鬼门关旁逃了出来,颤抖着,连声赌咒。
“去!”贺鲁索索用力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将其推入人群,“禀大将军,这厮自己说有重要情报要向您汇报他叫刘贵哲,末将是在……”
没等把他情况介绍完,俘虏已经抢先跪了下去,冲着王洵等人重重叩首,“罪人刘贵哲,见过安西大都督,见过诸位将军。”
“抬起头来!”数日前在王思礼等灵武将士口中,王洵曾经听说过这么一号软骨头,皱了皱眉头,沉声喝令。
“遵命!”刘贵哲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被火光照亮的胖脸上堆满了献媚的笑容,“罪人久仰大将军威名,一直遗憾没机会看到,今天侥幸能被大将军所俘,呜呜,便是,呜呜,便是立刻就去死,也,也值得了。”
“无耻!”周围的一众安西军将领忍无可忍,大声斥骂。这些日子从马跃口中,大伙已经了解到了黄帝陵一战的详细经过,当时王思礼、吕崇贲将领舍死忘生,对着崔乾佑的本阵逆冲,图的就是给其他弟兄创造一个从容撤退的机会,而就在此生死关头,刘贵哲与杨希文二人却带领着嫡系部属向崔乾佑投降,将数万弟兄卖给叛军。
刘贵哲知道决定自己能否活命机会就在此刻,阿谀奉承之词从口中滚滚而出,“不是,不是无耻,是真心,罪人是真心仰慕大将军,只要大将军不嫌弃,罪人愿意替大将军牵马坠镫,永远追随大将军左右。”
“闭嘴!”王十三跳将起来,一脚将刘贵哲踹成了个滚地葫芦。“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模样,大将军的坐骑,用得着你这种人来牵?赶紧说,你有什么重要消息要汇报,再啰嗦这些不着调的废话,王某先割了你的舌头!”
“唉,唉,我说,我说,我这就说,军爷您请高抬贵脚我就是一堆臭马粪,别葬了您的靴子……”刘贵哲一边在地上滚动,一边摇尾乞怜。
“杀了他!”
“别听他说废话这种人,在崔乾佑那边也不会受待见,怎么可能接触到重要东西。”众将领最瞧不起的,便是刘贵哲这种没骨头家伙,陆续转过头,向王洵大声建议。
“给他个说话的机会!”王洵将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众人稍安勿噪,然后将目光转向刘贵哲,冷冷地吩咐。
王十三闻言,立刻停止对刘贵哲的折辱,俯身将其从地面上拎起来,像拎小鸡一样掼在了王洵面前,“说,别再想玩任何花样否则,王某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是,是,罪人这就说,罪人是不久之前才被崔乾佑俘虏的,真的没做过任何坏事。”刘贵哲先悲悲戚戚地强调了一句,然后才抽泣着转入正题,“安,安禄山病危,已经不能亲自过问朝政了,如今叛军那边的军政大权,都被安庆绪和严庄两个把持着。严庄那厮心胸甚窄,与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孙孝哲等大小贼头都有过节,所以一干贼头目前都眼巴巴地看着洛阳,为安禄山遭天谴之后的事情,未雨绸缪。”
“此事本帅早就知道了”王洵笑了笑,轻轻摇头
“崔乾佑并不真心想要救援孙孝哲,派他的侄子前来,只是为了堵其他人的嘴巴,他怕跟您老拼个两败俱伤之后,被孙孝哲坐收渔翁之利。”刘贵哲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王洵,目光里充满了乞求之色。
“这也没出本帅预料之外。”王洵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左右将俘虏拖走。
立刻有人冲上去,架起刘贵哲的胳膊往外拉,可怜的刘贵哲吓得魂飞天外,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地往外抛,“饶命,大将军饶命,罪人还有重要情报,还有重要情报啊!诸贼当中,只有李归仁与孙孝哲两个关系最好,也只有他,同时还能跟严庄处得来,老贼崔乾佑曾经认定,即便他不派兵前来给孙孝哲帮忙,用不了多久,李归仁也会向安庆绪主动请缨,那厮擅长统帅骑兵,单手能挽得住奔马军中的部族武士和曳落河们,都愿意唯他马首是瞻。”
这个消息对王洵来说,多少还有一些价值,眼下通过贾昌那条线,他虽然能了解到叛军方面很多军事调动情况,可贾昌毕竟是个弄臣,毕竟能接触到的东西有限,不像刘贵哲,曾经当面聆听崔乾佑的分析教诲。
偷偷向上望了一眼,见王洵的脸色渐转凝重,刘贵哲赶紧继续补充:“安庆绪信得过的将领里面,还有一个叫安守忠的家伙,也算个难得人物据说是文武双全,资历又足够的老,能服众。叛军在河南战场几次攻击受挫,都是他出面力挽狂澜,如果孙孝哲这边讨要援兵讨要得太急,安守忠也是一个带队前来增援的可能人选。”
“这也是崔乾佑对你说的?”王洵在心里头将有关安守忠的情况过了一次,皱着眉头追问。
“这个,这个是罪人自己的推测,罪人这些日子来,虽然身在叛军那边,心里头却无时无刻不想着替大唐效力,所以就拼命打听叛军的情报,然后自己竭尽全力去分析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站在大唐旗帜下……”
“推他下去!”王洵听得直犯恶心,挥挥手,不耐烦地命令。
左右亲兵扯住刘贵哲的胳膊继续往外推,刘贵哲哪里肯走,双脚用力扣住地面,将冰冷的地面硬是拖出两条深深的沟,“大都督饶命,饶命罪人还有重要情报,还有重要情报没说完啊! 宇文至将军在河北那边,罪人有宇文至将军的最消息。”
宇文至三个字宛若具有魔力,一众安西军将领听到后,立刻竖起了耳朵,王洵心里头也是一阵热浪翻滚,咬了咬牙,低声吩咐,“且慢,将他先推回来。”
亲兵们松开手,任由刘贵哲像条癞皮狗般跑回,跪在王洵面前,继续摇头摆尾,“宇文至将军,前些日子,宇文至将军走通的严庄老贼的门路,得到了安禄山召见,见面之后,安禄山对他大加赞赏,封了一个大大的官爵,派他去协助田承嗣,他在田承嗣那边,也混得风生水起,很快便能独自领军出战。几天前,郭子仪奉命回援灵武,让李光弼为他断后,李光弼虽然布下了无数个陷阱,都被宇文将军识破,二人最后在易水附近大战,李光弼被打得大败亏输,仓皇逃窜,把整个河北都放弃了。”
“啊?”众将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为宇文至自豪,还是该为李光弼惋惜。
众所周知,宇文至当日与王洵反目,弃军出逃,并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为了找机会给封常清报仇雪恨,他的选择也许过于偏激了些,但他对封帅这份情意,却令大伙于心中油然生出几分钦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