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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三家巷-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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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农民主政府和红军总司令部的许多同志,还有古滔、关杰、区苏、区细、区卓,还有丘照、邵煜、马有、陶华、王通、马明这许多人,他们是不是都还活着?他们是不是都还在人间?他们是不是和我一般苦恼?”正在这个时候,敌人的机关枪又疯狂地扫射过来,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响个不停。赤卫队员们躲在工事后面,不理他们。不久,敌人又吹着冲锋号,向观音山冲上来。等那敌人来到面前,赤卫队员一齐从工事里面冲出去,挺起刺刀,对着敌人的胸膛直戳。第一百三十小队也不约而同地和大家一齐行动。谭槟诙谐地说:“好吧,让我来砍倒他五、七个,然后再撤退不迟!”周炳的眼睛都红了,他浑身紧张,四肢发抖,一跳出工事,就像一阵风似地一直插进敌人的人堆里,左右前后,乱砍乱刺。他恨不得一刺刀能戳死十个八个,他恨不得一下子消灭他几十人,几百人,甚至几千人,他完全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这么凶猛的劲儿。约莫过了三十分钟,敌人又退回去了。赤卫队员们也回到自己的阵地里,痛痛快快地闲聊,抽烟。
  周炳刚刚松了一口劲儿,从地上拔了一把枯草,平心静气地擦去刺刀上面的血污。忽然离他右边七、八公尺远的警卫团那边,响起了一阵嘈杂的人声。他连忙伸出半边头去看,只见程嫂子一个人跨过工事跳了出去,几个士兵要拦住她,没有拦住,便一齐喊了起来:“你要上哪儿去?”“不能去!”“外面很危险!”“快回来!快回来!”尽管大家拚命喊,程嫂子已经跳下去,顺着斜坡往下跑,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面前,情况十分危急。周炳跟着她前进的方向往下看,只见有几个受了伤的警卫团士兵,在半山坡上爬行着,想爬回自己的阵地里面来。他们爬得很艰难,爬一会儿就停下来,歇一歇,又往山顶爬。敌人一发现程嫂子,就开枪打,警卫团这边也开枪还击。赤卫队也开了枪,企图压制住敌人,掩护程嫂子行动。程嫂子使唤一种非常敏捷的动作拖这个一把,拉那个一下,并且把一个伤得重些的战士背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山顶上走。快到山顶,警卫团里有十几个人跳出去接应。眼看就要成功了,不料程嫂子突然中了枪。别人接过她背着的那个伤员,她自己却倒在山坡上,并且顺着斜坡一直滚到山坑下面去,牺牲了。被她救回来的几个伤员都痛哭失声,在旁边看见的警卫团士兵和赤卫队员没有一个不掉眼泪。周炳带着抗议的心情对冼鉴说:
  “你还能够说妇道人家都是粘糊糊的,多愁多病的么?”
  冼鉴使唤一种严肃的、忏悔的表情,耷拉着脑袋说:“是的,不能够那么说。她是一个烈女!她是一个女英雄!”冯斗说:“我想程嫂子冲下去救人的时候,她一定没有想到撤退!”
  冼鉴露出受了委屈的样子,大声说:“你们自己去问大队长去,去问联队长去!难道是我要你们撤退的么?”
  谭槟接着说:“其实咱们谈论了半天,都是说的空话!咱们往哪里撤呢?”
  “往哪里撤?说得很对!”冼鉴自己也很不高兴地噘着嘴唇说:“他们教导团、警卫团那些正规部队,听说要往东江撤。咱们赤卫队只能分散隐蔽。能躲在省城的就躲在省城,省城没地方藏身的就往四乡避一避,听候组织上的通知。”
  周炳突然提出他的建议道:“如果要撤,咱们整个赤卫队一道撤不好么?咱们撤到湖南去!咱们撤到井冈山去!咱们撤到毛泽东同志那里去!”
  冼鉴松开眉眼,张开嘴巴笑道:“这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大家都觉着这主意真不赖,就又低头沉思起来。正沉思着,突然从他们左边七、八公尺远,另外一个小队那里,又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他们连忙朝那边看,只见一个穿着黑衣服、蓝裤子、眉目模糊不清的中年男子对着其他的赤卫队员大声叫嚷。他拿一块白布绑在刺刀上面,双手举起那支步枪,向着对面山顶上的敌人使劲摇摆。周炳忽然想起来,他就是去年四月底,在省港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里,挑拨香港工人打广州工人,后来一下子没了踪影,到如今还不知他姓甚名谁的那个坏蛋。前天,他们巡逻到雨帽街口的时候,就碰见过他,当时要追捕他,却没有追着。昨天,在西瓜园的大会场上,周炳也分明看见了他,但是一眨眼又不见了,想不到他如今却在这里出现!当下他一面摇着那块白布,一面大声叫道:
  “同志们!死守是一条死路,撤退也是一条死路!咱们讲和吧!缴了枪拉倒吧!红旗已经倒了!暴动已经失败了!共产主义已经完蛋了!要保存父母妻子,身家性命,就不要耽误时间!走吧!走吧!走吧!”
  他的话使所有听见的人都感到十分惊愕。大家都拿发红的眼睛瞪着他发愣,仔细打量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周炳拿拐肘碰碰冼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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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他!在罢工饭堂挑拨打架……在雨帽街口……在西瓜园……”
  冼鉴笑了笑,说:“你又不早说,我还当是谁!这个人叫做王九,我认得他。他原来也做过几天工,后来就在宪兵司令部当密探!可是对呀,他怎么也混到赤卫队里面来呢?”
  那个叫做王九的家伙看见大家不说话,也不动弹,光拿眼睛盯着他,觉着形势不大美妙,就扯下自己的红领带,撂在脚底下,还拿鞋子踩了几踩,说:“不要这鬼东西!不要这鬼东西!走呀,走呀,大家一道走呀!”一面说,一面摆动刺刀上那块白布,就想跳出工事,往山坡下面蹦。周炳大声说:
  “抓住他!抓住他!他是个密探!别让他跑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王九已经冲下山坡,向敌人那边拔足狂奔过去了。那边小队的几个人端起枪在向他瞄准。这边的冼鉴、冯斗、谭槟也端起枪在向他瞄准。可是周炳手嫉眼快,举起驳壳枪对准王九的后脑勺就是一枪。清脆的枪声砰的一响,眼前火光一闪,大家看得很清楚,王九的脑袋上冒出一股红水,跟着脖子一扭,半边脸也是红的,随后就全身蜷曲,像一只死狗一样滚到山坑下面去了。谭槟竖起大拇指赞叹道:
  “不错,阿炳。你已经锻炼出来了!你的枪法和孟才师傅不差甚了!”
  跟着周炳的驳壳枪一响,对面山上的枪声也响了。不幸的是,他们的东边,小北门那个方向也响起了枪声;他们的西边,大北门那个方向也响起了枪声。更加不幸的是,他们的南边,从他们的背后,也响起了枪声!——这就是说,广州城里也有了敌人了,他们被包围了。联队部下了命令,要大家向西面突围。冼鉴带着冯斗、谭槟,周炳三个人,跟着大家一齐向西冲下去,一面走,一面射击,后来又和逼近了的敌人接触,展开了一场混战。周炳一边打,一边往前冲,到他冲下大北直街,转进德宣街,一看,冼鉴、冯斗、谭槟几个人完全失散了,找不见人影儿了。他没办法,只好转弯抹角,回到了官塘街三家巷自己的家里。幸好一路上的人家都紧闭着大门,没有人看见他。他轻轻走进三家巷,望了望那棵白兰花,又望了望那棵枇杷树,轻轻地敲着门。周杨氏出来开门。她看见她那壮健漂亮的小儿子,如今容颜枯槁,两眼深陷,满脸的污泥,盖着那一纵一横、数也数不清的伤痕;脖子上歪歪斜斜地挂着红领带,背着一根步枪,挂着一支驳壳;那对襟厚蓝布夹袄和中装蓝布裤子上,既涂满了乌黑的煤炱,又涂满了黄泥和血渍;简直差一点认不出来了。她两眼一红,鼻子一酸,就捞起衣摆来擦眼泪。跟着,从她的身后闪出了何家的小丫头胡杏。像十天前周炳突然回家的时候一样,她只是牵着周炳的袖子。呜呜咽咽地哭。后来,铁匠周铁也出来了。他拿那双生气的眼睛望着他的小儿子骂道:
  “混帐东西,还不去冲个凉?荒唐!”
  周炳脱下了所有的行头去冲凉。周铁、周杨氏、胡杏三个人在神楼底后面的小天井里,撬起砖块,掘了一个长方形的坑,把两根枪和一条红领带埋了进去,上面盖起土,嵌上砖,又泼了两桶水,用竹扫帚洗刷干净,弄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周炳冲了凉出来,周铁看了看他的脖子,说:
  “不成!刚才系过红领带的地方,下雨,出汗,染上了红印子,都没洗掉呢!再洗!拿肥皂擦!记住:对谁都不能说你干过这样的事儿!”
  周炳又拿肥皂去擦洗了一会儿。周杨氏和胡杏已经做好了饭,又做了一盘萝卜煮鱼。周炳胡乱吃了那么五、六碗饭,倒在神楼底自己的床上就呼呼睡去,睡得香甜极了。
  39  夜祭红花冈
  那天清早,李民魁带了八名“便衣”,来到官塘街三家巷口。那八个人都已经抽足了鸦片烟,如今看来都精神抖擞,手里拿着左轮枪,分成两排,在三家巷外面站着。其中有一个不等李民魁吩咐,就发问道:
  “魁哥,今天是干那家古老大屋,还是干那家大洋楼?”
  李民魁骂道:“胡说!这两家都是我的拜把兄弟,自然都是好人!你们就在这里给我检查过往行人,要是漏掉了一个共产党,砍你们的头!”
  又有一个便衣说:“今天怎么检查法,还跟昨天一样么?”
  李民魁说:“当然一样,还有什么两样?凡是脖子上有红颜色的,抓起来!形迹可疑的,抓起来!说不出十一到十三这三天干了什么事的,抓起来!其他那些心怀不轨的,出言不逊的,怒目相向的,满腹牢骚的,加上那些没有正当职业的,没有饭吃的,没有衣穿的,通通都给我抓起来!谁要是胆敢抗拒,或者恶意诋毁,或者咒骂官府,或者企图逃跑,你们只管给我开枪,打死了十个算五双,打死了一百个算五十双,杀错了,我担待!”
  第三个便衣说:“大头李,你说过的,要认账。别等出了事情,只管往咱们身上推!那么,你再说,还搜身么?”
  李民魁说:“搜!谁跟你说不搜的?”
  第四个便衣说:“女的也搜?”
  李民魁点点头道:“当然!难道女的就可以随便当共产党么?”
  第五个便衣问:“全身上下都搜?”李民魁还来不及回答,第六个又问:
  “裤裆里也搜?”
  李民魁淫邪地笑着说:“当然!那些女共产就利用那地方夹带军火的!不过你们应该搜得文明些,别太说不过去!”
  第七个便衣提出一个重要问题。他说:“要是搜出金仔、西纸,鹰洋、银毫,金镯、玉镯、耳环、戒指,挂表、手表,钻石、珍珠等等东西,又该怎么办?”
  第八个迫不及待地说:“应该共了他的产,不是么?”
  李民魁转动着他的大脑袋,不停地眨着眼睛,说:“凡是人家各自私有的金银财宝,自以不动为宜;凡是准备拿去接济共产党的,自然一概没收!没收得来的东西,最好能够全部交给上面。可是你们这些烟精王八蛋听着!——即使要留下几成来分,也得公议公分!不能像昨天和前天那样,谁捞了算谁的!那还有什么天理良心?留神你们的脑袋!”
  一切布置停当,李民魁把左轮手枪插在裤带里,就走进三家巷里面去。前几天,他过了几天十分痛苦的生活。他想离开广州,可是一切交通都停顿了,走不脱。他又没什么钱,只得这里躲一躲,那里藏一藏,整天坐立不安,魂不守舍,悲伤怨恨,肉跳心惊。可是现在又好了,他姓李的又有了出头之日了。他现在第一件事,是要多杀几个人,管他是共产党还是不是共产党,一则可以出口闷气,二则可以立点功劳,三则要是能发点洋财,就发点也使得。第二件事,是要去拜访所有曾经离开广州,逃到香港、澳门去过的亲戚、朋友、同事、上司,给大家看看,到底临阵逃跑的算英雄人物,还是临阵不逃跑的算英雄人物。这时候,他一面走,一面想:“这真是乱世见忠臣!幸亏当时我没走脱,否则也就和他们一样,分不出高低了!”走到何家门口,他举手拍门,何家的使妈阿笑出来开门。他问:“大少爷回来没有?”阿笑说:“没有。”他有心想进去坐一坐,但是阿笑虽然年纪比他大十岁、八岁,看见他眼露凶光,滴溜溜只在自己身上打转,就十分害怕,既不让他进去坐,又连趟栊都没有拉开。他站了一会儿,觉着没趣,就跑到隔壁去按陈家的电铃。陈家的使妈阿发见他兄弟李民天和这里的三姑娘很要好,他又是常来的客人,自己的年纪又比他大了差不多二十岁,也就不怕他,开了门,让他进客厅坐。李民魁知道陈家的人都没回来,就问起隔壁周家的情形。他首先用手指朝周家那边指了一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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