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喘息-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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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三妈,我可是脚后跟惦记你,走出门,就把你弄丢了。”全堂又一阵哄笑。
洛鱼走上前,却始终想不起一句合适的言辞,自己的母亲,天天见面,话都说完了。三嫂帮洛鱼说话了,学着洛鱼的口吻说:“妈,帮我找一个像六嫂那样的人吧!六嫂压在我身上好舒服,我等不及了。”全堂又一阵哄笑。
洛老八是德盛的独子,他一把推开洛鱼,说:“三妈,我也想六嫂,你叫六哥把六嫂让给我吧!我也等不及了。”全堂又是一阵哄笑。
洛浪排行老九,二流子一样,走上前就唱:“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火红的花蕾。你在哪──里──哟──哟──!”唱罢,又一本正经,慢慢吞吞地说:“妈,我自己找老婆!”全堂又一阵哄笑。
洛帆扭扭怩怩,故作淑女,被众人推了出来。她现在是洛家三大千金中唯一未出嫁的,骄傲得像展屏的孔雀。正如洛鱼的室友谭路所说“越是自负的人越是自卑。”洛帆上前就说:“妈,我只是一碗水,请你别为我操心,我会把自己泼出去。”说罢,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好像觉得不妥,又姗姗走回来,慢慢地,轻轻地说:“妈,还是你来泼,我想多带点嫁妆。”全堂又一阵哄笑。
儿辈礼毕,孙辈上前。
孙儿孙女们由大到小,一字排开,齐唰唰地跪在地上,高声朗诵:
你是一束金色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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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耀我的头颅,
头颅上开出鲜艳的花朵,
花朵把幸福的生活诉说。
你是一束银色的阳光,
阳光照耀我的胸脯,
胸脯上长满累累的硕果,
硕果把美好的希望传播。
朗诵完毕, 孙辈们齐唰唰地给素容磕了个响头,又齐刷刷地说:
“恭喜发财,红包拿来。不拿红包,打成熊猫!”
全堂又一阵哄笑。
苦难的幸福
整个春天,李素容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李素容的幸福属于在苦难中生长出来的幸福,它比幸福中培育出来的幸福更让人幸福。
素容的苦难在田野里长出。
二十年前的春分这天,素容在遭受苦难。
素容在遭受苦难的时候天空一片晴。晴朗的天空是素容身份的象征。──生产队队长兼妇女主任兼现金保管,这是九十多平方公里的仁镇土地给一个文盲女性的最高职位;这是素容用她那耐磨的双肩挑出来的职位;这是素容用她那精明的头脑算出来的职位;这是素容用她那锐利的眼光看出来的职位。
素容遭难的时候地里长满了的草。可恶的杂草是林江,也就是而今住着倒偏偏房子的林江的本来面目。他时任生产队副队长,这是一平方公里的平坝村给一个铁血叛徒的最高职位。他还是洛德荣的同学,这是德荣倒了八辈子霉撞上的同学。他还是德昌的朋友,这是德昌瞎了两只狗眼认识的朋友。
素容遭难的时候麦苗一尺多高。绿色的麦田是素容生活的希望。春风习习,麦海波浪起伏。在素容看来,波谷正是波峰的起点,因此她没选择死。春风习习,小春收割的季节将要来到。在素容看来,明天就会粮食满仓,因此她没选择死。
晴空、杂草、麦苗共同绘成了素容当年遭难时的生动画卷。
素容正领着一帮姐妹们锄草。
五个男人冲进了麦田。
男人们正在聚集。女人们正在聚集。孩子们正在聚集。
第一个男人踢向女人的腹部,第二男人踢向女人的后背,第三个男人踢向女人的胸口,第四个男人踢向女人的大腿,第五个男人踢向女人的嘴角。
一个女人倒下。一片麦苗倒下。
女人在吐血。女人在挣扎。
男人们在吆喝。女人们在叽喳。孩子们在惊叫。
一个女人正在哭喊,她的男人正趴在地上,她的儿子正向那五个男人挥舞拳头。
审判开始了。
在全世界最大的法庭上,一场审判开始了。
女人停止了哭喊。这是一个文盲女人对神圣而庄严的法庭的尊重。
法官问:“连续两年来队里的种粮都是你擅自作主分给村民的吗?你是主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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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什么叫主谋。”
“主谋就是带头。”
“那我就是主谋。”
“你这是滥用职权罪。”
“如果大家都饿死了,你们是什么罪?”
“你这是狡辩!”
女人无语。法官接着审判。
“洛德繁犯肺气肿,还有洛德荣的儿子拉不出屎来医病时花的钱是哪儿来的?”
“都我这儿拿的。而且是我主动送过去”
“你的钱哪儿来的?”
“队里的公款。”
“你这是挪用公款罪。”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法官怒吼道:“他们是否病死跟我没有关系。全村的人病死都跟我没有关系。”又问:“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是违法是犯罪?”
“当然知道。”
“你这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算不算死罪?”
“还不至于。”
“那我就说一句吧!”
女人抬起头,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她说话了。她说:“林江,你这个叛徒,你这个龟孙子,你给我听着,二十年后的今天,老娘要你跪在这个地方向我求饶。”
素容被带走了。她的嘴角还在流血。
一个女人在洛氏家族在的威望从此建立。建立于一场灾难之后,一场审判之后。
蹲了半年牢房的素容回来了。她回来时一脸阴霾。
一个男人在她心中的位置从此陷落。陷落于一个女人遭受屈辱之时,陷落于一个男人在他的女人遭受屈辱时的无为。
很多年后,素容对大儿子说,如果你爸当时冲过去给林江一拳头,那么,他将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男人。如果你爸当时冲过去与那五个男人撕打,那么,他将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爱人。说到此时,素容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她接着说:“如果你爸被他们打残了,我将全心全意照料他一辈子;如果你爸被他们打死了,我将永生永世为他守寡。”
二十后的春分这天,素容在享受幸福。
素容享受幸福的时候天空下着雨。
素容享受幸福的时候地里长满草。
素容享受幸福的时候麦苗一尺高。
雨水、杂草、麦苗共同绘成了素容享受幸福时的生动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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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冲进了麦田。一脚、两脚、三脚、四脚、五脚,麦苗倒下一片。雨水在她脸上冲刷,泪水在她脸上冲刷。
一个男人沿着素容的足迹走进了麦田。雨水在他脸上冲刷,泪水在他脸上冲刷。
一个孩子跟着走了进来。一叩首,泪如雨下;二叩首,哭声恸天;三叩首,血溢嘴角。
这个女人是素容。这个男人是林江。这个孩子是林江的孙儿,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洛鱼和德昌站在田边。
雨仍在下。愿一切的恩怨都融化其中。
笑里的哭泣
李素容灿烂的笑容还在继续漫延。县长大人的千金小姐就要成为她的儿媳了,这样的喜讯本来已经可以够她享用好久,可让人高兴的事情并没有因此而止步。而今,她最大的一块心病又干净利落地掉进了丁江河。素容最大的心病是土匪儿子洛浪。根据她的语气可以判定,素容其实想说她的心病掉进了一条比丁江河更大的河,甚至比最大的河流更能藏住心病的地方。比如长江、黄河或者太平洋。但素容不知道长江黄河,更不知道太平洋,匮乏的知识阻止了她对情感的宣泄,这是素容经久以来心灵深处的遗憾。
但是现在,洛浪不再是一个土匪,他已经是沙丘农贸产品有限公司的老板。技校毕业不久,洛浪就开办了自己的公司,或者说办了一个公司的雏形。
在李素容看来,洛浪已经与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换句话说,从一只刁蛮的猴变成了一头拓荒的牛。基于此,素容想,佛祖一定宽恕了她的罪孽,独享了来自覃益民好处的罪孽。些年以来,素容就在用行动洗涤自己的罪孽,她正在年年增加给兄长家的进贡,如今,洛鱼舅舅一家已经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另外,素容还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通过“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的念语,向佛祖传递发自内心的悔过之意。
在洛鱼看来,母亲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佛教徒。李素容曾经想要正式皈依佛教,换句话说,取得居家信佛的最高名分,但佛祖的使者拒绝了她,理由是她无法放弃对金钱的追求。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素容对佛祖的信仰,反而让佛祖在她心中的地位更加纯洁,更加崇高,更加神圣。对佛的信仰支撑着她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从这个意义上讲,素容的人生是有意义的人生。相比而言,我们中的许许多多的人实在可悲。我们不知道信仰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值得信仰。我们年轻的主人公曾说,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是一个可悲的人,一个没有信仰的社会是一个可悲的社会,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家是一个可悲的国家。如果没有信仰,人随时都可能变为非人,社会也随时都可能变为非社会,国家也随时都可能变为非国家。或许这只是洛鱼在杞人忧天。虽然洛鱼从未放弃对信仰的寻找,但信仰总像梦,一直在他的头脑中漂浮不定。
看着母亲微笑的样子,洛鱼觉得她好幸福。
世界却是这样,有人笑时一定有人在哭。
这会儿,洛德莲在哭。天空正下着雨,秋天的雨水从老高老高的灰色云团中飘落下来。很冰凉。这样的天气很适宜哭泣。但现在,素容绝不会跟着德莲哭,洛浪已经顿悟,素容不再担心洛浪去蹲监狱,更不担心洛浪讨不到老婆。
按理说,德莲是不应该为自己而哭的。她现在是一名退休工人。德莲没有当一天工人,就直接变成了每月领取一百五十四元三角二分养老金的退休工人。这是一个精确的数字,这个数字是德莲亲口告诉弟媳的,这个数字曾经强烈地刺激素容。
按理说,德莲也不应该为黄山而哭。黄山现在是丁江公司酿酒车间的一名响当当硬梆梆的正式工人。更重要的是,黄山已经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而且是沙丘堂堂的交通局长的表妹。这是一个真实的事件,这个事件虽然没在李素容的心中激起多大波澜,但曾经让德莲同胞而生的德昌如释重负。
“大姐,别哭了,有话就说。”素容显得很不耐烦。
素容有理由不耐烦。自从德莲在弟媳面前炫耀了退休工资以后,就一直没来过。德莲家的老房子所在地正在修建丁江新区,她家现在已经住进了丁江公司的职工新居。新居距德昌家不到半小时的步行路程,在德莲眼中,这段距离恐怕有点远。距离阻碍亲情,空间阻碍时间。
但德昌却很耐烦。德昌把上等的好茶沏成的水恭敬地奉上,说:“大姐,先喝口水。”
水是亲情,亲情是水。
水能解渴,但不能解恨。德莲眼中好像有恨。
水没有解去德莲的渴,却加重了德莲的恨。德莲哭得更厉害了。
德莲的哭声没有撕开洛鱼家的楼板,但一定撕开了她的心肺。
德昌开始用纸檫拭自己的眼泪。洛鱼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父亲这样的神情了。素容笑了一年,德昌就解放了一年。在苦难中解放出来的人的笑容很容易挂在脸上。这一年,德昌的脸上也挂满了笑。但今天,德昌哭了,因为心肺连着心肺。
素容吩咐洛鱼去拿洗脸帕,还补充道:“用热水烫一下。”
看来素容开始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素容不再演戏。即便是演戏的话,她已经进入了角色。
德莲洗了一帕热水脸,这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心理稍微好受了才能说话。德莲说:“德昌,素容呀,大姐的命怎么这么苦。那臭婆娘现在硬要离婚。”
素容、德昌和洛鱼都明白那个臭婆娘就是黄山的老婆。
素容一下子火冒三丈,好像覃瑶现在不同意嫁给洛鱼似的。
素容说:“凭啥子!一个农鳅儿变成正式工就不得了了。还不是因为嫁给了黄山。这种婆娘简直不是人!过河就拆桥,要遭天打,要遭雷劈!”
“农鳅儿”是川北的土话,是对农民的蔑称。素容太生气了,已经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农鳅儿。
德昌也来气了。从素容那儿获得解放的人也获得了生气的权利。他一顿脚:“坚决不同意离婚。”这话没有主语,好像是对素容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