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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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而光。正所谓祸不单行,更大的一场不幸又将降临到它的头上。这件事可以说
与我有关,也可以说与我无关。那两头母猪与我交配数次而不怀孕,猪场的工作
人员要刁小三与它们交配。刁小三坐在它们身后,沉默着,毫不动情,如同冰冷
的石雕。于是,猪场工作人员便以为刁小三已经失去了性能力。为了改善退役公
猪的肉质,往往要将其阉割,这是你们人类无耻的发明。刁小三就遭受了这样的
酷刑。阉割,对于尚未发育的小公猪而言,是一场几分钟就可完成的小手术,但
对于刁小三这样的成年猪——它在沂蒙山肯定有过炽烈如火的罗曼史——则是命
悬一线的大手术。十几个民兵把它按倒在那棵歪脖子杏树下。刁小三的挣扎空前
剧烈,最少有三个民兵的手被它咬得血肉模糊。他们每人扯它一条腿,使它仰面
朝着天,脖子上横压上一根木杠子,杠子的两端各有一个民兵压住。它的嘴里给
塞上了一块鹅蛋般大的光滑卵石,使它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持刀行凶的是一个
头顶光秃、只有两鬓和枕部余下一些花白杂毛的老家伙。我对此人,有天然的仇
恨,听人召唤他的名字,才猛然忆起他就是我前两世的宿敌许宝。这家伙已经老
了,并且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稍一活动就咻咻喘息。别人抓刁小三时,他远远
地站着袖手旁观。别人将刁小三制服之后,他才趋步向前。他的眼里闪烁着职业
性的兴奋光芒。这个该死而不死的家伙手法利索地将刁小三的睾丸割出来,然后
从他的兜囊里抓出一把干石灰,胡乱撒上,便提着那两个硕大如芒果的浅紫色玩
意跳到一边去。我听到金龙问他:“宝叔,要不要缝上几针?”
许宝喘息着说:“缝个毬啊!”
民兵们发声喊,四散跳开。刁小三慢慢地爬起来,吐出口中的卵石,巨大的
痛苦使它浑身哆嗦,背上的鬃毛像毛刷子一样直立着,后面的伤口血流如注。刁
小三没有呻吟,更没有哭泣,紧咬着牙关,牙齿错动,发出咯咯的响声。那许宝
站在杏树下,用一只血手,托着刁小三的睾丸,端详着,掩不住的喜色,从他脸
上那些深深的皱褶里流溢出来。我知道这凶残的家伙好吃动物的睾丸。做驴时的
记忆蓦然涌上心头,我想起他曾用“叶底偷桃”的绝户技,取走过我一丸,并用
辣椒爆炒而食。我几次想跳墙而出,咬掉这孙子的睾丸,为刁小三报仇,为我自
己报仇,也为毁在了他手里的那些公马、公驴、公牛、公猪们报仇。我对人还从
来没有产生过怕的感觉,但我不得不坦率地承认,我怕许宝这个杂种,他天生就
是我们这些雄性动物的克星。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是气味,也不是热量,而是一
种令我毛骨悚然的信息,对,就是所谓的“场”,生死场,阉割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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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刁小三艰难地走到那棵杏树下,用肚腹的一侧靠着树干,慢慢地萎顿
下去。血像小喷泉一样往外喷涌,染红了它的后腿,也染红了它身后的土地。大
热的天气里它像筛糠般颤抖,它已经丧失了眼睛,因此看不到它的眼神。啦呀啦
一~啦呀啦啦啦呀啦一一草帽之歌的旋律缓缓响起,只不过歌词遭到了大幅度篡
改:妈妈一一我的睾丸丢了~~你送给我的睾丸丢了一一我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我第一次体会到“物伤其类”的深沉痛苦,并为自己与其争斗时有欠高尚的手段
感到歉疚。我听到金龙骂老许宝:“老许,你他妈的怎么搞的?是不是把它的血
管切断了?”
“爷们,别大惊小怪,这种老公猪都这样。”许宝冷漠地说。
“你是不是给它处理一下?这样淌血,很快就会死掉的。”金龙忧心忡忡地
说。
“死掉?死掉不是正好吗?”许宝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家伙,多少还有些
膘,少说也能出两百斤肉。公猪肉,老是老了点,但总比豆腐好吃!”
刁小三没有死,但我知道它确曾想到过死。一个公猪,遭受这样的酷刑,肉
体痛苦,精神更加痛苦。不仅是痛苦,而且是巨大的耻辱。刁小三伤口流血很多,
收集起来应该有两脸盆,这些血都被那棵老杏树吸收,以至于第二年这棵树上结
出的杏子,金黄的果肉上布满了鲜红的血丝。大量失血使它的身体干瘪萎缩。我
跳出圈舍,站在它的面前,想安慰它,但根本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语言。我从废弃
的发电机房顶上扯下一段番瓜藤蔓,摘了一个娇嫩的番瓜,叼到它的面前,我说
:“刁兄,你吃点吧,吃点东西也许好一点……”
它侧歪着头,用左眼里那点残余的视力望着我,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咝咝
的话语:“十六老弟……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这就是我们公猪的命运……”
说着,它就垂下了头,身上的骨头架子,仿佛一下子涣散了。
“老刁,老刁!”我大声喊叫着,“你不能死啊,老刁……”
但老刁不再回答,我的眼里,终于流出了一串串热泪。这是悔恨交加的泪水。
我反思,我忏悔,从表面上看,刁小三是死在老许宝那个杂种手里,但实际上它
是死在我的手里。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呀啦~~老刁,我的好兄弟,你安心地
走吧,愿你的灵魂早日到达冥府,愿阎王替你安排一个好的轮回去处,祝你转世
为人。你毫无牵挂地去转世,遗留的仇恨我替你去报,我要以许宝之道还治许宝
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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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我浮想联翩之时,宝凤在互助的引领下,背着药箱子,急匆匆而来。而
此时,金龙也许正坐在许宝家那把摇摇欲碎的红木太师椅上,用许宝的拿手好菜
——辣椒炒猪蛋——下酒。女人的心,总是比男人良善。你看那互助,竟是满头
的汗水,满眼的泪水,好像刁小三不是一头面相可憎的公猪,而是一个与她血肉
相连的亲人。此时已是农历的三月光景,距离你们结婚的日子已近两个月。此时
你与黄合作已经到庞虎的棉花加工厂上班一个月。棉花刚刚开花坐桃,距离新棉
上市还有三个月。
——这段时间里,我——蓝解放——跟着棉花检验室主任与一群从各个村庄
和县城抽调来的姑娘在那个广阔的院子里割除荒草,铺设垛底,为收购棉花作准
备。第五棉花加工厂占地一千亩,周遭用砖头砌起围墙。砌墙所用砖头,是坟墓
里扒出来的。这也是庞虎节约建厂经费的一个高招:新砖一毛钱一块,坟砖三分
钱一块。在很长一段时问里,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与黄合作是已婚夫妻。我住在
男宿舍,她住在女宿舍。像棉花加工厂这种季节性的工厂,不可能为已婚职工特
设单问。即便有夫妻房,我们也不会去住,我感到我们的夫妻关系形同儿戏,很
不真实。仿佛一觉醒来,有人对我们说:从今之后,她就是你的妻子,你就是她
的丈夫。这非常荒诞,简真无法接受。我对互助有感觉,对合作没感觉。这是我
一生痛苦的根源。初人棉花加工厂那天上午,我就看到了庞春苗。她那时将满六
岁,白牙红唇,双眼如星,肌肤亮丽,水晶人儿似的十分可爱。她正在棉花加工
厂大门口练习倒立。她头上扎着红绸子蝴蝶结,海军蓝短裙,洁白的短袖衬衫,
白色短袜,红色塑料凉鞋。在众人的怂恿下,她身体前倾,双手按地,两条腿举
过头顶,身体弯成弧形,用两只手在地上行走。众人一起鼓掌欢呼。她的妈王乐
云跑上去扳着她的腿将她倒过来,说:宝贝宝贝,不傻了。她意犹未尽地说:我
还有好多劲呢……
这情形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眼前,但时光已经流逝了将近三十年……那时
候,就算是诸葛亮再世,刘伯温重生,也算不出许多年后,我蓝解放竟然为了爱
情抛官弃家,与这个小女孩相约私奔,成就了高密东北乡历史上一桩巨大的丑闻。
但我坚信丑闻总有一天会转化成美谈。我的朋友莫言,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对
我们做出过这样的预言……
嗨,大头儿蓝千岁拍了一下桌子,像法官拍了一下惊堂木,把我从回忆中惊
醒,你的脑子,不要开小差,听我说,你那点破事,往后有的是时间供你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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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诉说,现在,你集中精力,听我的,听我说我为猪时的光荣历史!我说到
哪儿啦?对,你姐姐宝凤与你嫂子——嫂子就是嫂子——互助急如风来到歪脖子
杏树下抢救因术后大出血濒临死亡的刁小三。曾几何时,一提起那棵歪脖子浪漫
树你就会口吐白沫昏过去,现在,即便是把你放到那棵树下,你也如一个久经战
阵、伤疤累累的老兵凭吊旧战场一样喟然长叹了吧?在时间这个伟大的医生面前,
无论多么深刻的痛苦,都会结疤平复。妈的,我那时是一头猪,玩什么深沉啊!
话说宝凤和互助来到树下,为刁小三诊治。我站在一边,像个老朋友一样泪
流满面。起初她们与我一样以为刁小三已经死亡。但经过检查,发现这小子还有
微弱心跳,但确实已经濒临死亡。于是,一宝凤擅做主张,把药箱里本该给人使
用的药品给刁小三注射上,强心剂、止血灵、高浓度葡萄糖什么的,统统用上了。
特别应该一提的是宝凤为刁小三缝合伤口。宝凤的箱子里没有医用缝合针和医用
缝合线,互助灵机一动,从胸前衣襟上拔下一根针——你知道那些已婚的女人们
胸前衣襟上或者脑后发髻上总是有针别着——有针没线,互助略一思索,脸微微
一红,说:“用我的头发当线行不?”
“你的头发?”宝凤惊讶地问。
“我的头发长,”互助说,“我的头发上有血脉。”
“嫂子,”宝凤感动地说,“嫂子,你的头发,应该去缝合金童玉女,用在
一头猪上,实在是可惜了。”
“妹妹,瞧你说的,”互助也颇为激动地说,“我的头发,跟牛尾马鬃一样,
一文钱不值,如果不是有那毛病,我早就一顿剪刀喀嚓了。我的头发,不能剪,
但可以拔。”
“嫂子,真的没事吗?”
宝凤还在疑问着,互助已经拔下了两根头发。这是世间最神奇、最珍贵的头
发,当时就长约一百五十厘米,呈暗金色——这发色在那个年代里被视为丑陋,
放在现在就是高贵和美丽了——比常人的头发要粗壮许多,可以清楚地用眼睛感
受到它的沉重。互助将一根头发引入针孔,然后递给宝凤。宝凤用碘酒清洗了刁
小三的伤口,然后,用镊子夹着针,用针牵引着互助的神奇头发,缝合了刁小三
的伤口。
互助和宝凤注意到了泪流满面的我。她们对我的重情重义颇为感慨。互助拔
下两根头发,缝合刁小三的伤口使用了一根,另一根互助随手抛掉后,被宝凤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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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用纱布包好后放进药箱。姑嫂二人观察了一会刁小三,说生死由它吧,我
们已经尽了心,说完便结伴而去。
不知是药物发挥了作用,还是互助那根头发发挥了作用。刁小三的伤口不流
血了,心跳恢复了正常。白氏为它端来半盆纯精料熬成的稀粥。它跪在地上,慢
慢地喝了。刁小三没有死,这是个奇迹。互助对金龙说全靠着宝凤的高超医术,
但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是互助那根神奇的头发发挥了作用。
术后的刁小三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暴饮暴食,迅速地被催成一个胖子—
—阉猪肥胖之日,就是被屠宰之时——它的饮食非常有节制,而且我还知道,它
每天夜里都在猪舍里做俯卧撑,一直做到汗流浃背,浑身的毛都像水洗过的一样。
我对它心怀敬意而又略感忌惮。我猜不透这个遭受了奇耻大辱、死里逃生、白天
沉思冥想夜晚锻炼身体的兄弟到底想干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它是一个勉从猪
舍暂栖身的英雄。它原本就是一个英雄的坯子,许宝那一刀,使它大彻大悟,加
速了它英雄化的进程。我想它绝不会贪图安逸,在猪圈终老一生。它心中,必有
一个伟大计划,这个计划,就是逃离猪场……但一头几近全盲的猪,逃离猪场后,
又能干些什么呢?好吧,放下这些疑问,接着说那年八月里的事。
就在我那些母猪即将生产前不久,也就是1976年8 月20日前后,在诸多的不
寻常现象发生后,一场来势凶猛的传染病袭击了猪场。
先是有一头名叫“碰头疯”的阉猪咳嗽、发烧、不吃食物,接着与它同圈饲
养的四头阉猪染上了同样的病症。饲养员并没在意,因为以“碰头疯”为首的这
几头阉猪一直是猪场里最令人厌恶的角色,它们都属于那种永远长不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