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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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慌。
死亡的恐惧压住了私心杂念,稍晓事理者,都知道若不是叶畅,此次村子里只怕活不下三分之二的人,而且就是幸存者,这几日病的病饿的饿,也挣不了几天!
现在雨只是小了些,叶畅若真的离开,再发生什么事情,谁来主持,谁来出主意?
“这几日大伙看到了,叶郎君可是公道!”有人忍不住道:“叶郎君若是走了,谁替我们主持公道?”
“对对,不管是发放粮食,还是安排宿处,叶畅君都公道!”
众人便想起,在第一日升起火后,叶畅令人将湿柴烘干,然后垫起了简易的榻——第一个睡上去的,乃是幸存者中年纪最长者,而叶畅自己,则是最后一个睡上。
吃饭也是如此,众人先有吃食,叶畅自己轮到最后。
若不说,这些都是小事,没有人会注意,可当叶畅真的要离开后,众人猛然意识到,离了叶畅这个公正的主事之人,他们这些剩余的人会怎么样?
第一件事,便是剩余的粮食会被分掉,然后木筏也会被抢走,或是况家那样儿子众多的,或者二蛮这样泼皮无赖者,他们都能从这混乱中占得便宜。可是大多数人,都将受损。
“叶郎君不能走!”有人又道:“若不是叶郎君,谁来主持防疫之事?”
如今已经有几人伤风受凉,但是还没有出现大规模的严重疫情,连平常总少不得的腹泻,都没有出现一起,这些都是叶畅近于强迫的严令才控制住的。这一点,非亲身体验者不能明白。
“对,叶郎君,求你莫走!”
灾民中人纷纷挽留,叶畅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示意娓娘赶紧收拾东西。娓娘忍不住到他身边:“你当真走?”
“某若留下,此人便不可留。”叶畅一指二蛮:“此等泼皮无赖,所谓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者是也。其人在此,不听号令,为难于我,陷众人以逞贪欲,误大事以饱私囊。惜哉某既非官员,又非族长,否则定诛之以安人心!”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变色。
便是娓娘,也禁不住讶然,这一路上来,叶畅翻脸确实是比翻书还快,可是象这般杀机毕露,毫不掩饰,还是第一次!
按理说,那二蛮虽然奸猾恶劣,却罪不至死,可叶畅直接就说,若他有权,必将之诛杀!
二蛮原来就是个横惯了的,听了这话,顿时恼了起来,一昂脖子,便跳上木筏,向着叶畅伸出脖子,还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来啊,来啊,往这里砍,没种砍的话,便是小娘养的!”
他一边示意一边叫骂,态度甚为嚣张,大约是这两天相处,觉得与叶畅一伙的蛮人虽然模样凶恶,却并没什么真正的恶行。
至于叶畅,说话都是和声细气的,只是刚刚才见他发了火。
却不料叶畅抬起一脚,正踹在他肚子上,将他直接踢到了水中。
“别靠近我,你身上臭气,便是逆风也能传来。”看着在水中扑腾的二蛮,叶畅厌恶地说道。
他是真厌恶。
他在长安城中也结交了无赖,但是同二蛮相比,那些无赖虽然更痞,可身上终究还有些侠气。而且事情的轻重缓急能分得清楚,不会象二蛮一般,身处危境之时便带头起私心。
二蛮会水,不过猝不及防被踢入水中,当时也慌了,一边扑腾一边叫救命。他原是想爬回筏上,结果一个蛮人毫不犹豫踩了他搭在木筏上的巴掌一脚,剧痛之下,他只能松开木筏,向着岸边游去。
但才够着岸,一根木棍却嗡的敲了过来:“你这祸害,平日里祸害大伙还不够,这个时候想拉着所有人陪你一起死么?”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不仅将二蛮又敲回了水中,也让村民们大惊。
动手的名为蹇林朴,却是平时老实巴交的一个村民。平日里二蛮没少欺负他,如今他媳妇和孩子都在身后,他心知自己势单力孤,在这村子里处处受人欺压,若不是叶畅,只怕就保住媳妇孩子的吃食。
现在站出来支持叶畅,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第一个动手,二蛮此时发觉水并不算深,当下一边绕开,一边叫骂,无非就是上岸之后要让那蹇林朴好瞧。绕了一段之后,远离了蹇林朴,他又试图登岸,但这时又有人一棍子抽了下来。
蹇林朴抽他的时候还收了手,只是往肩膀胳膊上打,而这一棍子,则是结结实实抽在二蛮的脑门上。二蛮嗷的一声叫,整个人便翻回水中,眼见着那水里泛红,显然是流血了。
此次动手的仍是一个乡民,他亦是有家有口,生性极孝,家中老母原是不愿意离开村子,乃是叶畅半拖半拉弄出来的。而且因为淋了雨,身体有些不适,正是病号中的一个。
他还指望着叶畅继续给他老母用药,将病治好来,如何能看着叶畅离开!
有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自然也来了,二蛮最初还是叫骂不休,但到第五个时,他已经又伤又累,也不再嘴硬了,只是反复哀求哭喊。
只不过此时已晚,经过他方才的威胁叫骂,谁敢让他上岸?
第五个执棍赶他的人,更让二蛮觉得意外。
“黎郎君,黎兄长,黎爷爷,平日里咱们关系最好,我有什么好处,总不忘你——你为何,为何也来对付我?”
“怪只怪你这厮自己没眼色,方才叶郎君说得好,你这厮‘陷众人以逞贪欲,误大事以饱私囊’,老子不想死,便只有送你去黄泉之下了!”
这被称为黎郎君的更狠,直接一棍敲过去,正中二蛮脑门,将二蛮击得仆倒于水中,他犹不停手,向前一步,再度敲下。
“饶命,饶命……求求你,饶命……叶郎君,饶我,救我……”
这一次,二蛮当真怕了,他一边躲闪扑腾,一边高声求饶,可是那姓黎的又是两棍敲下,他便被敲入水中,口里咕嘟灌了几口水,原本就是精疲力竭,哪里还有力量再挣扎!
众人都眼睁睁看着他沉入水里,再无动静。
叶畅同样冷漠地看着这一幕,近来的憋闷,稍稍为之一畅。
他并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慈悲普度的圣贤。出长安遇追杀、被蛮人挟持、遇到洪水,最近总是遭遇到这种种挫折,让他心中早就憋着一口恶气。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不开眼的跳出来自寻死路。
娓娘一直看着叶畅的表情,见叶畅对于二蛮之死竟然是如此冷漠,她突然间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恰好这时,叶畅回过脸来,两人目光相对,娓娘不由自主避开目光。这豪气不逊于须眉的蛮人女子,竟然觉得了畏惧。
叶畅并没有动手,但是那个得罪他的泼皮死了,而且还是死在他惯熟的乡亲手中。
叶畅甚至没有说要那些村民击杀二蛮,他只是说与二蛮不共存,于是乡民们几乎不约而同,选择害了二蛮性命,以讨叶畅的欢喜。
这种事情,让娓娘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
“现在,你还敢让我随你去越析诏么?”她正琢磨着是哪儿不劲,突然间,便听得叶畅低声问道。
“我……”
娓娘原本是想说“我有什么不敢”的,但旋即,她明白自己方才在担忧什么了。
她真的不敢。
叶畅到了越析诏,如同帮助这些灾民一般,建立制度,培养习惯,帮助越析诏壮大起来,甚至打败南诏,取而代之统一六诏及乌蛮白蛮诸部——但在这个过程之中,叶畅的声望会高到什么程度?
叶畅会不会利用这个声望,将她,还有她的家人,也如同二蛮一般处置?
想一想这样的后果,娓娘一时间就无法回应叶畅的问题。
“这几日里,你盯着我行事,也应该有所获吧,回去之后,凭着这些,让你部族离南诏远些,依然有复兴可能。”叶畅从她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惶惑,心中暗暗高兴,于是又道:“至于短时间里想要打败南诏,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须待天时。”
“什么……天时?”
“南诏吞并六诏,成为大唐之侧一强国,而剑南节度使节制南诏,仍以当初小部落视之,必引发事端。地方官得力,还可安抚,地方官若不得力,只待小挫吐蕃,大唐与南诏之间必会反目。那个时候,便是你的时机了。”
这一次,娓娘没有再说什么。
她看着叶畅说完这番话,便又从木筏跳回岸上,又看着那些村民欢呼着迎向叶畅,将叶畅簇拥而回。看着叶畅吩咐村民们依先前分组行事,又看着叶畅自己回到宿处连头都不回一下。
“郡主?”对她最为忠心的蛮人大汉见她还留在木筏上发愣,开口唤了一声。
“啊……你觉得,叶郎君这个人如何?”娓娘问道。
“很厉害……还有,唐人原本就奸猾,他绝对是唐人中最奸猾者。”那蛮人大汉有些吞吞吐吐。
“是,他是那种把人卖了,还能让人替他数铜钱的人……若真将他带回咱们越析诏,只怕是引狼入室,比起南诏还要可怕。”
喃喃说到这里,娓娘决心已定了。
在决定放弃将叶畅带回的一刹那,她甚至动过念头,是不是要杀了叶畅以绝后患。
不过看到村民们对待叶畅的态度,她又改了主意。
现在叶畅在这些难民当中声望甚高,叶畅几乎就是他们的性命,自己这十来个人动起手来,就算能杀了叶畅,只怕也挡不住村民的报复。
想想这两三日的经过,娓娘也觉得荒唐,叶畅最初是利用他们蛮人来压制这些村民,但现在反过来,又利用村民来压制他们这些蛮人——这一切,难道都在叶畅的料想之中?
她在那里瞎琢磨,叶畅却没有时间想这些,回到宿处,他第一件事情,仍然是去查看那些病人。
毕竟顶着曾给药王当丹童的神话,叶畅颇花了一番时间学习医术,老师自然是药王观的骆守一。别的不行,结合另一世的医理进行一些基本的判断还是会的,认定几位病号的情形都没有恶化,而且其中两人喝了汤药后还有好转,叶畅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他明白,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灾后有疫,几乎是这个时代的惯例,他能控制住这座小小的山头,却控制不住整个灾区,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受灾的地方不是太大,而此地的官府反应也能够及时了。
前者还可以祈求老天,后者嘛,以到如今仍然没有看到救援者身影来判断,实在没有什么希望。
第127章 乡有贤者佑四邻
偃师县令白铨苦恼地揉着自己的额头,长长叹了口气。
旁边的县丞蒋清也同样叹了口气。
“怕是顶上这冠冕难保了。”白铨又叹道:“偃师乃东都门户之地,据闻圣人又有意驾幸东都,却出了这一摊事……”
“此事如何怪得明府,谁曾料想一场暴雨竟至黄河漫堤?”县丞勉强安慰道:“况且如今算来,就是三个村子受损,不过一百八十户,已经是平日里明府维护河堤之功了。若真要追究,水陆转运使也脱不了身!”
如今水陆转运使仍是韦坚,他正得三郎天子的欢心,便是李林甫都要暂避其锋芒,黄河漫堤乃是天灾,若要顶,也该由这大个头先顶。
白铨却没有那么乐观。
蒋清说这番话自有底气,他的父亲乃是先吏部侍郎蒋钦绪,他自己原本说是要授巩县丞的,但后来不知为何,变成了偃师丞。与白铨在朝中没有后台不同,蒋清父亲当初提拔举荐的人物当中,颇有在朝廷里担任要职的,因此这点事情,他并不怕。
“小况村地势最低,离得漫堤处又最近,此处灾情最重。前来探看时,并未发现一人,全村尽没,只怕无人幸免。”带队的差役指着船前的一片水道:“此村情形最惨。”
“唉……”
白铨又重叹了声,若是避之不及,这座村子怕就是要毁了。
从目前的情形来判断,相当不乐观,另外两座受灾严重的村子,还没有象小况村一般完全淹没,有些人正在屋顶上等待救援。即使如此,那两座村子淹死者已经超过了半数,而且还有数十人生病,甚至隐约有疫疾的苗头。
这才是受灾过去七日,便出此状况,若是扩散,情形不堪设想!
偏偏对这个灾情,白铨无计可施,这是天灾,不是人祸,他能有什么办法!
“咦,那是……木筏?木筏上有人!”
正忧心忡忡之际,突然听得差役叫了起来。
只见绕过一丛树梢,一架木筏出现在他们视野当中,木筏之上是五个百姓,一人撑篙,另外四人则坐在木筏上歇着。除了他们四个人外,木筏上还装着不少东西,有木板,也有箩筐,甚至还有一只小狗,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对着这边汪汪叫。
“是相邻处的百姓还是这小况村的?”白铨稍振作精神,带着一丝希冀问道。
差役是常下乡的,眯着眼望了一会儿,然后欢喜地道:“明府,是小况村的,有两个我认识,乃是小况村村老况桧之四子,我们都喊他况四郎的!”
“小况村还有人活着!”这个消息,让白铨紧紧捏了一下拳头:“唤他近前答话,唤他近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