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房-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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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如说:“不知道。”
帅哥一双湿漉漉的手往屁股上蹭蹭,讲话时面露愧色:
“我们三个兄弟本来是要拨号打开保险柜的,用听筒拨了半天,弄一身汗了还是没弄开。大哥说,拆吧。怎么拆?一个角也掰不动。没法子,只好用炸弹,五百块一发的那种无声炸弹。保险柜总算炸开了,那有什么用呢,里面的钱都变成了粉末。我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捡碎纸片,它们看起来像钱,其实不是钱。大哥踩住我的手,逃命吧,他说。唉,都怪我们没经验”
“不对。”九爷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关键是你们没有打败保险箱。整个游戏的目的就是要打败保险柜,直到你可以拿走保险柜里的钱,而又不损坏它,这才叫取得了胜利。”
九爷的这种嗓音使他的话听起来高深莫测,“你们急于求成,结果把财源也毁了,是保险箱打败了你们。”
“你的意思,帮主就是我们的保险柜?”
“小如,你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九号房终于有人能够理解我的心思。只有联合你我的智慧,我们才能打败他,而不是让保险柜打败我们。”
“这么说来,我还是幸运的。”
“不是你一个人幸运,而是我们的幸运。然而,我们是否能够在帮主内心深处的钢铁盔甲上撬开一个角,放下我们的凿子。这全凭我们的运气和敏锐的直觉。”
小如感到事态蹊跷:“就算他掌握我父亲落狱的秘密,为什么说是我们共同的保险柜呢?”
九爷看着自己苍白的指纹,就像那些往事都写在上面。“你会知道的。”九爷悠悠地说,“这世界上的事情,什么时候知道比该不该知道更加重要。”
九:汤圆
为了躲避九爷所谓游戏的纠缠,帮主宁愿做一只牢头耳边歌唱的夜莺。在九爷看来,帮主的眉宇间凝结着的一股深藏不露的邪念,不断皱鼻梁的习惯也体现出市井无赖的恶习。
帮主的歌喉在九号房是首屈一指的,字正腔圆音色纯正,连童安格的假音都几可乱真。比如唱《我曾经爱过》,当唱到,“爱你,如果你还记得找我陪你躲雨,爱你,呵……”后面的“呵”一般人模仿十有八九要变味。再比如唱《北方的狼》,“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一两声长啸,不为别的……”这个“的”字不服的人都可以试试。
帮主像费翔那样眯紧双眼、虚握想象中的话筒演唱流行歌曲的形象让九号房全体难友耳目一新,从《同桌的你》到《饿狼传说》、从《幸福山歌》到《青春舞曲》,甚至夹一点英语的《千万次地问》和《I believe》也唱得跟刘欢、孙楠八九不离十。在眉飞色舞的帮主面前,小如深切地感受到“小城镇给排水专业”离日新月异的世界是多么的遥远。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吗
我在广州挺好的
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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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很少写信
其实我很想家
爸爸每天都上班吗
管得不严就不要去了
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
也该歇歇了
哥哥姐姐常回来吗
替我问候他们吧
有什么活儿就让他们干
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客气的
我买了一件毛衣给妈妈
别舍不得穿上它
以前儿子不太听话
现在长大懂事了
爸爸妈妈多保重身体
别让孩子放心不下
今年春节我一定回家
好了就写到这吧
此致敬礼
此致敬礼……”
当帮主反复吟咏“此致敬礼”时,小如禁不住热泪盈眶,连牢头也面露善良之色。小如很难设想,如此投入地唱《一封家书》的人,居然会是个良心泯灭的惯偷,可见传媒关于艺品与人品背道而驰的新闻是有根据的。
帮主的演唱才华赢得了广泛的称赞和牢头的物质奖励:三张有“波霸”的彩印《海源日报》和若干根尚未吸尽的烟蒂。帮主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得寸进尺要开演唱会。为了便于观赏,牢头指示摆到外间的空地上。帮主倒扣了两个桶,一个当坐椅一个当大鼓,他就这么劈开两腿坐着用柔软的指关节敲响了鼓点。帮主两掌翻飞,把塑料桶底击打得动人心弦,明星那样往左右甩头,表情按照歌词需要豪情万丈或者痛不欲生。牢头点到的歌唱了,没人想得到的歌他也能唱,歌词中夹杂着英文的也不偷工减料,完整地喊下来。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怦怦)在等待……”
这中间的“怦怦”本来是用吉他弹出来的,帮主用桶底照样敲得原汁原味。帮主意犹豫不决未尽,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鼓起了掌。掌声从头顶的铁丝网漏下来,大家不由自主仰起脑门,铁丝网把指导员一览无余的脸分割成若干块,宽松的裤管被风吹向一边。向上仰视,指导员的细腿插在裤管里,就像一把剑插在剑鞘里。指导员说:
“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解小飞呀解小飞,你这么大的本事可惜牢房不是你施展的地方。背监规第二条。”
“必须保持看守所秩序良好,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在监内搞娱乐活动。”
“背得很好,你自己说,该怎么修理?”
“磨嘴。”帮主干脆地回答。
九号房群情振奋,指导员打开铁门,大家轰的一声欢送帮主出去磨嘴。刀疤的右眼贴到圆孔,不断向号房里报告事态的进展情况。牢头摩拳擦掌,还没打好对此事发表高见的腹稿,帮主就回来了,这使牢头怅然若失。
帮主的嘴唇磨破,象征性地流了一点血,但鼻尖、脸颊、额头等突出部位都安然无恙。牢头、刀疤围过去验伤,对帮主出色的技巧心悦诚服啧啧称道。帮主吐出血水,摩挲着嘴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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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货从后脑勺拼命压我,我两支手使劲按墙上,撑住,要不然整张脸都会磨破。关键要主动努出嘴唇去磨,想保嘴就保不了鼻子和别的,反老货是不见血不松手的,自己弄点血出来就没事了。”
磨破了嘴的帮主歌是没法唱的了,然而取悦牢头的行动不能停,否则就有陪九爷玩游戏的危险。为此,帮主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向牢头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建议:由小如给牢头按摩。牢头对帮主的建议十分赞赏:
“好啊,这是每个新兵都要过的功课。”牢头捏住小如修长白皙的手指说,“这么性感的手不用来按摩,岂不是浪费资源?”
几个人相继去揉捏一番,得出的结论是比一般的女孩子要舒服。刀疤率先趴倒:
“我来享受享受。”
刀疤的嘴被挤压成O形,发出的声音自然不同凡响。牢头紧挨着刀疤趴下,点了小鸟为小如作示范,小如参照小鸟骑在牢头身上的样子,依样画葫芦也骑在刀疤身上。围观者一边指手画脚,纠正小如不规范的动作。“孝子抱头”、“耕牛卸甲”、“玉女揉面”、“春雷滚地”,帮主给各种动作命名,以辅导小如记忆。
小鸟的全套程序完成后,袖手旁观地帮主取代了小鸟,他抬起牢头的两腿夹在腋下,站稳左脚,腾出右脚踩向牢头的臀部,一脚一脚往前送。这样,牢头的全身就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向前拱,嘴里是幸福的呻吟。帮主说:“这是本帮主的保留项目,叫老汉推车。”
小如推起“车”来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主说:“你只管放心踩,屁股是死肉团,别看他打哼哼就以为是受不了,他那是爽着哪。九号房的按摩全是背部运动。为什么呢?把正面留给女人吧。男人给男人按摩,解闷就是。”
帮主最后教小如“千锤百炼”和“圣人望天”。“千锤百炼”是趴着的牢头屈起一只脚,帮主先用指甲沿着脚底心划过去,再握紧拳头从脚跟锤打到脚趾。每划一次,屈起的脚都会引起抽搐。帮主说,“动作要领是那一划要迅速流畅,锤打时要有轻重缓急。”
“圣人望天”是坐在牢头的臀部,两手从他的腋下捞过去,扣紧他的双肩,使劲往后拽,直到牢头能仰脸看天花板。帮主提示小如:“你自己的脚要拼命向前踩,脚上吃不上劲,手就根本拽不动他的上身。”
帮主和小如气喘吁吁去洗手,趴着的两个在小鸟和新娘的携扶下也站了起来。
“从晚上开始,由大学生负责给我按摩。”牢头当即宣布。这条消息让在外间低头洗手的小如直不起腰来。
小如甩甩手上的水珠,仰脸望天空。铁丝网之上飘荡着几缕散淡的云,像闲人无意吐到河面上的唾沫。天空深邃而幽远,地面上爬行的人类相形之下是多么无耻和龌龊。“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小如心中一沉,对要帮主提供父亲案件的线索突然丧失了信心,反而陷入了自身处境的忧虑中。
开锁的巨响将抬头甩手的小如弹了起来,他惊惶地立在原地,等待未知的事变。指导员探进头颅,喊的正是梅小如。
指导员迈着八字步,那串限制了几百条性命的沉重钥匙勾在食指关节晃来晃去,看来随时可能飞出去。指导员漫无边际地骂骂咧咧接近于自言自语,小如跟着拐了好几个弯才听明白他是在咒骂所有的在押人犯,并非针对谁。小如松了一口气,就走到提审室门外了。
两名警察已经在提审室端坐了,一个慈眉善目,另一个重眉紧锁,小如辨别半天,肯定他们不是除夕送他来的那两位。小如在水泥墩坐定,慈善的为他点燃香烟,隔着钢筋栏杆递进来;凶相的打开夹子,旋开笔套。慈善的吐出的烟雾太浓了,把自己熏得睁不开眼,等烟散眼明,他跟小如说明了来意:让小如复述一遍用枪威胁局长的前前后后。
小如说:“你们都是我爸的同事,相信他会杀人吗?”
慈善的将手伸到灰缸捻灭烟蒂,哈出嘴里的烟说:“不必讲你父亲是否冤枉,一案归一案,讲讲跟你自己案件有关的细节就行了。”
小如仍然愣在那里,偏过头不理他们,好半天才说:“没有我爸的冤情,我就不会做傻事。怎么叫一案归一案?本来就是一案。”
“我知道你想说自己激|情过度。”凶相的提醒说,“你一不是精神病,二没有喝醉酒,既然是大学生,三就不是法盲,用激|情过度怎么能自圆其说?”
小如锋芒在背,冰凉的水泥墩像烤红的铁砧使人不安,“那你们的意思我爸就是杀人犯?”
凶相的停止了记录,笔往桌上一拍:“是不是杀人犯是要看证据的,我的大学生。”
“你们手上有证据?”
凶相的想发火,慈善的拉住了他,走到小如面前说:“我宁可相信老布什就是本拉登也不愿相信你爸会杀了闵所长,但是那些证据,那些证据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有什么证据?”
“这怎么能告诉你,又法盲了不是?”
小如扭来扭去,喉咙里呜噜呜噜打滚,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悲伤突兀地降临,小如被击倒了,号啕大哭了一阵后才从悲伤中摆脱出来。“我不信,就是不信。”他抽泣着说。
凶相的不耐烦了:“不信不信,光讲不信有个鸟用,你有本事弄出证据来。”
小如的脑袋瓜在一瞬间变得清醒了,觉得突然长大了十岁,眼神怵然地盯着他们桌上的大盖帽,想到的却是九爷说过的话和帮主的种种异常表现。可是,无论是九爷的话还是帮主的表现,都不能证明父亲的无罪,因为它们不构成证据。小如抬起袖口抹干眼泪,为自己的幼稚而害臊。他坐正单薄的身子,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口气说:
“要我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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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善的再为小如点了根香烟,被小如推掉了。他坐回椅子上,安慰小如说:“不要着急,是定你妨碍公务还是杀人未遂,靠的就是这些细节。”
小如回忆了一遍除夕那天发生的事件,已是大汗淋漓。最后,慈善警察抽出一张准备好的纸叫签字。小如低头一瞅,原来是“逮捕证”,他弄不清在这上面签了字意味着什么,抖着笔不敢贸然下手。凶相的摧促说:“快点快点。”
慈善的解释说:“你的事情已经很清楚,按规定羁押十五天之内要逮捕。逮捕不说明什么,我们只负责侦查,等移交检察院起诉后,法院才能判你是否有罪。”
小如刚哆嗦着在逮捕证的右下角签上名字,日期还没写完,身后就响起指导员开门的声音。
走到号房与围墙之间的空地,指导员并没有让小如进号房,而是紧靠围墙站在“宽抗”两个字中间。
空地上已站了好一些人,他们中有警察也有人犯。古怪的是,有的警察在亲热地跟人犯拉呱,有的警察在怒不可遏地甩人犯的耳光。仔细观察,小如看出拉呱的是亲戚或朋友相会;而长期通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