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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李学武] 梦境-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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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 第12期   … 每期一星
李学武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却偏偏有个“阴差阳错”的名字“李学武”。1973年12月23日我呱呱坠地,成了家里的第四位千金。
    16岁那年我读高三,活像陷入泥沼中的一条鱼。为了给自己挖个小孔透气,我开始写作,用一个月工夫“造”出6万字的东西,叫做《小超人太空险航》。幸运的是,它于91年5月份由福建少儿社出版了。
    被老舍《济南的冬天》诱惑到山东大学中文系过了4年浸透书香的日子。毕业后考入北师大艺术系影视专业读研究生,为了圆一个做了多年的梦:拍出中国一流的科幻片。
        一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3日
    那个梦又来找我了。
    我梦见自己被裹在一件棉大衣里,裹得很紧,以至于我的身体缩小了一半多,宛若一个4岁的孩子。我被人抱着跑过一片树林,树枝划过棉衣哧哧作响。我知道抱着我的是个男人,虽然我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但我却嗅到了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汗臭的烟草味。梦里应该是冬天,因为我耳畔始终回响着一种清脆的、脚踩到积雪上的咯吱声……咯吱声停止了,我耳中灌满了那人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喘急,夹在隐约传来的纷沓的脚步声中。大衣被猛地扯开,我看到了光。白光,从落尽了叶子的树枝间射下来,明亮,炫目。额上猛然间一阵灼痛……
    我醒了,从枕边摸起一枝笔,在墙上写下了一个鲜红的“18”。
    每年12月23日的中午我都会做这个梦,不管我做什么,它都会像条水蛇一样冰凉滑腻地把我缠住,而每次梦到这里,它又会同样突然地把我松开。18年了,它一次比一次真实,以至于我醒来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发出的是声儿啼。
    我忽然想哭。我等它已有整整一年了,可它又像从前一样轻易溜去,没有告诉我结局,像三年前那段不该属于我的情感经历。我曾试着再睡,再梦,却始终无法知道在梦里我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
    我刚满22岁的生命中充满了自己无法破译的谜我以为谜底在梦里。
        二  阿林日记
    1995年12月23日
    我知道这样做很不道德,跟偷看他人日记的性质没什么两样,但我按捺不住好奇心。
    下午的英语精读卫青没去上,我猜她是在宿舍里睡觉。卫青这人特有文人的气质与习惯,一个突出表现就是白天黑夜颠倒着睡。
    我对外籍教师Mr Marks做出痛苦万分的样子说自己肚子痛,他仁慈地把我放了。
    我要做的事任何人听了都会打电话到疯人院,查询近期是否有病人出逃。
    我想看卫青的额头。
    半年前我和卫青从相隔很远的两个城市一同考到师大艺术系读研究生,她学创作,我学传播。我们住同一间宿舍,可一学期过后我对她几乎还是一无所知。
    卫青是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套子”一个是她的“孤儿情结”,一个是她的刘海。
    我见过卫青的父母,很慈祥的一对老人。开学时他们不远千里从山东送卫青来报到,一时间在研究生楼里传为笑谈。我问她为什么,她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闭了口,从此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跟父母、家庭有关的话题,如同夜行的人绕开泥泞。
    没办法,蜜罐子里泡大的女孩,总觉得日子过得不够刺激,编个谎言来点缀过于平淡的人生。
    再没有第二个22岁的女孩像卫青一样梳那种古老的日本学生头,密密的刘海像盖子一样遮住了额头。平时她还用发胶摩丝之类的玩意儿把头发胶得如同盾牌,风吹不乱雨淋不开。天还热时我好心问她要不要痱子粉,她的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
    她的额上一定有什么。
    也许我是出于嫉妒,因为她比我漂亮。
    我轻轻扯开了卫青的床帘。
    卫青在梦魇中,表情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嘴唇急切地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冷汗把她的额发浸成一绺一绺的,缝隙间露出一点红。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拂。
    于是,一个月牙形的伤疤映入了我的眼帘:它的边缘异常光滑,像是人工画成,微微隆起的表面散发着甲虫般的光泽,看上去愈合已久,但那鲜红的颜色又使人觉得它昨天还在滴血。它不仅没有破坏卫青的容颜,反而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落难的异族公主。
    异族!
    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疏远大家。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红月牙儿,它的表面竟出奇地烫。正在这时卫青低低地呻吟起来,我相信她就要醒来,急忙退回自己的书桌旁,胡乱抓起本书挡住脸,心里充满了犯罪感。
        三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4日
    我又做那个梦了,是第一次在12月23日以外的日子,而且,它续了下去。
    可这是怎样的一个续集呀……他在里面。
    亮光过后我感到前额缓缓洞开,树林、积雪,抱着我的男人都飞到了九霄云外,黑夜像一盆水——一盆洗过退色黑衣的水一样涌进,浸透了我的梦境。
    我恢复了22岁的模样,在这个城市蛛网般的大街小巷间穿行。我走了很久,以至于担心醒来后皮肤会被夜色染黑。后来,在一个无人的十字路口看到了他,一弯月牙悬在他头上,他神色安然,宛若一个君主。
    三年来我编了无数故事,关于我关于他的,都如海市蜃楼被风吹散了,没想到能在梦乡的这个角落里重新拾起。
    我低呼一声奔向他,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四周没有窥视的目光,我可以对自己的感情毫不掩饰。
    他从头顶摘下月牙,刺入了我的前额。
    并不觉得痛,我只是呆立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他。风把我的头发吹得猎猎飞舞如一面旗帜。不知何时,红色的血一般的月光洒了下来,死亡的气息四处弥漫,野草悄声无息地生长,淹没我的脚;到处是影子,死去的人的影子,望着我,不说话。天空凝成了一块巨大的墓碑,黑色的笔画镂刻着我的名字,我以沉默对抗它无言的重压。
    我以手抚额,额上光滑如镜,红月牙儿在天上。
    我从梦中醒来。房间里很暖,可我觉得自己如赤脚站在雪地上,寒冷一点点淹没了我。
    真的是他吗?
    其实我只见过他一次,在那个令人难堪的舞会上。
    那是我第一次去舞厅,也是最后一次。去之前我仔细地用摩丝把刘海粘好,但激烈的鼓点与疯狂的舞步仍使它变得凌乱。一曲快三过后,我的舞伴,一个不相识的男孩突然撩起了我的刘海,红月牙儿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惊心动魄。他愣了一下,而后大声对同伴笑着,叫道:“我赢了!我说过她额上有东西吧!请汽水!”
    原来出卖一个少女的尊严可以换来一瓶汽水。
    整个世界都在笑,笑声围剿着我的自尊。
    这时,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走吧。”他轻声说,声音父亲般慈祥。
    于是整个夜晚我都在对他诉说。空白的童年,尴尬的青春,多少年来在我心底酝酿成一杯苦酒,我习惯了自斟自饮,可那夜有人与我分享。
    我真的是个孤儿。尽管父母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这一点,可我听邻家那些碎嘴的老太太议论过,说我在一个黄昏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台阶上,额上的月牙儿红得像是在滴血。那时我看上去已有4岁,却连一句话也不会说,又过了半年才会喊爸爸、妈妈。
    我到底是谁家丢的孩子呢?这个问题同每年一度的梦缠在一起,凝成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多年来我被钉在上面,额上带着不知是上帝还是魔鬼留下的印迹。
    我曾试着向记忆中寻找答案,可我4岁之前的记忆像是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封了起来。我的大脑是《天方夜谭》中被渔夫网起的宝瓶而红月牙儿是所罗门的封印。只是,我的记忆会是恶魔吗?
    他是唯一肯听我讲这些秘密的人。
    那时我没有带手帕的习惯,泪,是在他袖子上拭干的。两只袖子都湿了后,他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而今他这么真切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相信他是拿了钥匙来。
    记忆中究竟有什么呢?会不会像梦中暗示的一样,充满了死亡?
    我只有战栗着等待。
        四  阿林日记
    1995年12月25日
    卫青疯了。
    晚饭时她拿出瓶红葡萄酒自斟自饮,我问她是不是在过圣诞节,她说她是在为自己过生日。
    “真的?”我跳了起来。
    她迟疑了一下:“我妈说是。挺可笑的是吧,一个人什么时候出生的要问了别人才知道。”
    怪。她才喝了一杯呀,怎么说话都有些不对劲儿了?我赶紧扶她上床。
    熄灯后我很快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支很怪的歌闹醒了我。它只有简单的两个乐句,周而复始,似乎有种压抑不住的痛苦,使它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扭上去又拐下来。歌词是四、五个音节的来回组合,夹着叹息和呻吟,但我在迷糊中听了半天却没听懂一个字。它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后来我烦躁起来:“谁?”没有回答。我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宿舍里的一切使我睡意全消。
    卫青只穿一件白色睡衣,长发凌乱地披在肩上,那支歌从她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她面墙而立,握着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用力地画。月光从未拉严的窗帘中照到她脸上,她像是《聊斋》中早夭的少女幽灵。
    卫青终于画完了,不知什么东西从她手中落下,滚到我床边。我悄悄把它捡了起来:一管用光了的口红——我的48块钱一管的口红。
    没有愤怒,因为恐怖已扼住了我。对面墙上鲜红的两只手挤着一颗心。一只手纤巧而柔弱,另一只粗大而有力,心被挤出道道裂痕,鲜血滴滴溅落。痛苦的感觉从画的每一道笔触中溢出,在室内弥漫。
    我抓起枕巾塞到口中,我怕自己会叫。
    卫青走到屋中央,盘腿坐下。她的脸浸在月光中,童年的幼稚、少女的纯真、初恋的羞涩……在上面交替而过。而最后出现的,是绝望与无奈。
    她猛然拿起一把刀子,向额上的红月牙儿刺去。
    我的惊叫被闷在了口中,而卫青,在刀子刺下的一瞬似乎清醒了点儿,她的手腕侧过,一缕头发被削了下来。片刻后,她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站了起来,平躺在床上,没多久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接下来的一幕令我终生难忘:卫青的额头开始发光,发亮,像一只储满了萤火虫的玻璃瓶,红月牙儿则是镶在上面的一颗宝石。接着,一团亮光一点一点地从红月牙儿处挤了出来,停在空中,似乎留恋地望了望卫青的脸,从窗口飞走了。
    我轻手轻脚地溜下床,冲到门外,没跑出几步又返回来,拖下一床被子裹在身上,一口气冲到走廊的尽头。
    那儿有灯。
        五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6日
    我打了一盆水,用抹布蘸水擦墙上的画,它很快变成一摊红红黑黑的水,蜿蜒下淌。我擦了很久,却只擦去了画的表层,它的痕迹还在。
    真是我画的吗?在梦中?
    昨晚我被乱梦纠缠了一夜,我梦见自己在林中等他,月光打在树叶上噼叭作响,落花以梦游的姿态打着旋儿下飘。我在树上为他画像,画来画去却总也画不像。后来他来了,犀利的目光在我荒芜多年的梦茵上割出许多小径。我开始在梦中做梦。
    草忽然疯狂地长了起来,没过我的膝盖——不,不是草长,而是我突然变小了,变成不到3岁的模样。
    一个女人在拔草,拔下的草堆起好高,太阳咝咝叫着夺去它们的生命。
    “别拔了,妈妈,它们会死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叫。
    “少添乱,一边玩去。”那女人不耐烦地说。
    我无聊地吮着大拇指。后来我抱起草往外跑,跑到河边,一棵棵重新把它们种上……
    我的梦中之梦因他悲哀的目光而飘逝。
    童年,这是我第一次梦回童年。
    一定是他打开我的记忆了。
    可是我最想知道的那些答案呢?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疯狂地摇晃着他的身子,他不说话,眼睛里溢出心底的绝望。
    那么,就让我自己揭开所有的谜吧。
    我抽出刀子向红月牙儿——秘密的封印刺去。刀子触到额头的一瞬,梦中断了,我昏睡过去。
        六  阿林日记
    1995年12月27日
    那夜过后卫青看不出一点疯狂的痕迹,照常上课吃饭读书对别人的问话做出得体的反应。她只是比以前更忧郁了。
    我几乎以为那夜梦游的是我。
        七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7日
    我在跑。风声划过我的耳畔,夜色浓重,粘在我身上,仿佛要把我凝成一个黑色的琥珀,招引我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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