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锦-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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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徇和我并肩立在月光底下,谁也没有再说话。
六年,他霸占了飞华六年,在这六年里他的权力得以稳固。匈奴王率领数万大军降汉,乌孙也被平定,进而又设立了西域都护府,彻底征服了西域三十六国。对内对外他都是个恩威并重的帝王,所制定的政策都颇得民意。他扶持任用的良吏远远超过了以往的所有皇帝,是大汉王朝有史以来最得民心的王者。这也许和幼年的牢狱之苦以及少年的游侠经历密不可分,他是深深懂得百姓疾苦的人,这种人一旦成为权力的掌握者,便会推动更为切实的政治举措,拒绝浮夸的政治作秀。
“姜浪萍,当年你当真看到了掖庭狱里的天子之气吗?”就在我们并肩而立良久以后,他终于率先开口。
我微笑着,眼前的月亮更加清朗,汉水的江面上泛起无边无际的银光,好似一张大网将散落的珠玉珍宝从水底捞起,璀璨摇荡。
“我看到的,是一道金光。”
那七岁时候的记忆,是我人生里无法擦去的影像。
它要了我父亲的命,也让整个未央宫慌张,我自己也因此而陷入被追捕的生活,然而,最终它却将刘徇成就。
“是必然还是偶然?”他仍旧远远的注视着那些细碎的光。
我轻声叹了口气。长长的胡须已经差不多垂到胸口,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照过镜子,我不需要知道自己的样子,我想忘记自己是谁。
然而,此时此刻,我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历史里有着太多难以被后人知晓的真相,有些人的成就是偶然的,这样的人未必一定出人头地,而有些人的出现却是历史的必然,这种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时间埋没的。因此,通常情况下,在纵横交错的人海里,必然甚少,而偶然甚多。不过偶然交杂汇聚,最终形成了磅礴而来无可争辩的必然,这是我们必须行走的人生轨迹,和将会面对的因果循环。”
他不动声色的听着。
风轻轻撩起我的胡须和他的衣角。
六年前我们在神明台上饮酒作乐,那时候,他是刚刚登基的新帝,而我是仙骨飘飘的含章博士,六年后的汉水畔,他已经是威名远播的大汉天子,我却成了胡子拉碴的疯术士。
我自嘲的笑了。
“那么,朕,你,还有飞华,谁是偶然,谁是必然?”
他忽然间问道。
我的心顿时感到一阵酸楚,是啊,在我们君臣之间,有着太多说不清的情愫,其中,最令我们无措的,就是杜飞华。
“陛下注定是真龙天子,这是毋庸置疑的历史必然,所以,在陛下的手上帝国的疆土必定会牢固和壮大。在下是天生的术士,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禀赋,在下的到来,就是为了在武帝之后必然出现的一段混乱岁月里为帝国指出一条明路,因而在下的降生和沉浮也是必然的。”
我的灵魂在体内复苏,一切都该结束了吧。我已经听见了彼岸的涛声。
刘徇微垂着头,似乎听的很仔细。其实我们的身高差不多,他完全不必采取这样的姿态,可见他听的有些入神。
“只是,飞华与我们不同。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属于偶然闯入历史的人物。只是在复杂的因果里,她刚好替前人背负了未尽的爱恋,而误入歧途。”
刘徇有些疑惑,他缓缓转过头来。
那眸子仍旧如六年前般炯炯有神。
“你是说,背负?”
我缓缓点头。
风吹乱了我的须发,此刻的我,一定像个疯癫的渔人,赤着一双脏脚,蓬头垢面的立在夜风里。
“没错,背负。我看见了她的星宿,那曾经是破碎的,然而,如今却已经弥合。”
我伸出手去,指向西方天幕上的几颗微亮的星,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不规则的环形,交替的亮着。
刘徇昂首而立。
也许他并不明白,从前那里总是时不时的缺少一颗两颗,因而无法连在一起。而如今,已经有几天了,我发现,它们竟然神奇的同时出现在了天际,形成了一个耀眼的环形。
“因而我断定,她离开了你。”
刘徇愣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身去。
消失在了沉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
并且刮了胡须。
六年了,我第一次将自己打扮的干干净净。镜子里,道骨仙风的姜浪萍终于回来了。
夫颜望着我逐渐清晰的眉眼露出惊羡的目光。鲤鱼也讶异的长大了嘴巴。
我找出从前的白衣。
我知道,随着飞华的星宿第一次焕发出生机,随着刘徇夜色里等候在汉水岸旁的身影,姜浪萍的仙骨也被唤醒。
我立在清晨薄凉的云光里。深长的吞吐着房陵清爽的空气。
“你要走了?”夫颜走上来,却没有再如往常一样来拉我的手臂。
她忽然变的有些羞涩,如少女般懵懂的看着我。
我点点头。
鲤鱼跟过来,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背。
“原来你这样英俊!”
我笑着握住他的肩头。
“去长安吧,如果你希望走入历史。”
他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
“夫颜,能再为我唱首歌吗?我要去寻找我爱的人。”
我轻轻抚摩着她光洁的额头。
“雄鹰用高飞来证明力量,山花用微笑来诉说衷肠,阿妹想唱支歌呀送给远行的人,愿你此去无忧呀情谊绵长……”
夫颜用嘹亮却哀怨的歌喉送我上路。不久鲤鱼去往长安,最终成为跟随刘徇的著名将领,冯奉章。
虽然刘徇什么都没有说,我也知道飞华正在前往西域的路上。
陛下又在考验我,可他早就知道,我必然不会让世人失望,我是姜浪萍,能推演古今的含章博士。
在房陵,我体会了另一种生活,结交了别样的朋友,也同时收获了一份与众不同的珍宝,那就是琥珀,我带了一壶。
待到他日与杜飞华重逢时,共同对月,祈祷大汉朝国泰民强,福寿无疆。
金尊冷 杜展屏(一)
天上有一团乌云,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湛蓝的天空竟诡异的出现了一团黑色的云。
那朵云在周围洁白的云朵里,显得格外异常。
我仰起头,风缓缓吹起我额前的碎发,那朵云摇荡着身躯,向我爬行而来。
我的膝盖很疼,跪在这里不知道有多久了。
下面人山人海,我倔强的把那些攒动的人头忽略不计。我只仰着头,注视着那朵黑色的云彩。
旁边的女人低声啜泣,下面有她刚刚出嫁的女儿,那女孩掩着脸,痛哭流涕。
女人边哭边对我絮絮叨叨的低语。
她在埋怨我,说我拖累了她。
若是换做往常,我早就回敬过去了,可是现在,在这样最后的时刻,我没有说任何的话,我只是默默的抬着头,看着那朵乌云。
淳于衍是个好母亲,却是个懦弱的妻子。
她的丈夫十分粗暴,常常因为仕途不顺而对她拳打脚踢,她是由来已久的受气包。
虽然年过四十,却从没有体会过家庭的温暖和生活的快乐,在我年轻的眼里,她是最不幸的女子。
认识她是因为入宫后的一次生病。
我的月事不很规律,时常会腹痛难耐。
那时候我还是待选的秀女,住在永巷里。在如云的美女丛林里学着如何保卫自己和击败别人。我不想让人知道这个秘密,生怕流言影响到我入宫。于是,我只说想找人调养一下血气。宫里太医院派来了一名女医,她就是淳于衍。
淳于衍是个卑微的女人,见到谁都虔诚的福身见礼。
她那深深俯倒的腰身让我顿时觉得很受用。
我笑着将一包银子递到她手上,然后和她讲了我的月事。
她迅速抓起银子揣进怀里时脸上浮现着猥琐的笑容,那是典型的小人物的龌龊,我满意的点点头。
爱财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我都喜欢。
母亲给了我强大的后援,别以为我只是画师的庶女,我的父亲可是宫廷里御用的画师,整日出入宫闱,得到的赏赐不计其数,更何况武帝时代疯狂的选秀让父亲的腰包鼓了又鼓。
杜家是长安城低调的大富。
自从梅娘死后,家里的事情都交到母亲手上,我们这才知道杜家的真实身价,那天晚上,母亲手捧账房钥匙笑到了深夜。
钱成为我打通关系的秘密武器,自从入宫以来,便时常使用且缕缕得逞。这让我迷恋上了那种挥洒自如的快感,我撒钱的动作十分美丽,就那么将手一挥,银子下面便能看见崇拜的眼神和维诺的姿态。我的得意,这般钢铁一样伫立起来。
淳于衍除了钱之外还贪着一样东西,那就是仕途。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不值一提的丈夫。
那男人我没见过,不过从她身上不断涌现又不断退去的伤痕上,我能想象那必定是个禽兽不如的男人。
我对这个人既鄙视,又喜欢。
作为女人我鄙视他的无能,作为即将展开宫廷争斗的妃子,我喜欢他的无能带来的卑鄙和险恶。
我利用了他们,确切的说,是利用了淳于衍的懦弱和他丈夫的贪心。
显是另一个狡诈的女人。
霍光本有一位妻子名叫美心,不过死的太早。身为丫头的显就这样走进了霍光的生活。
显的样子我是见过的。
她长的并不怎么美,只是身材非常高挑。
那时候她带着小女儿出游,曾邀我父同去为她们画像。
因为有女孩在场,父亲也希望带着一位女儿一起。本是要带飞华的,可是她却执意不去,于是我兴高采烈的随着父亲出席了霍家的出游。
显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跟了霍光后,便随其姓了霍,因此,后人们总是含糊其辞的将她称作霍夫人,或者霍显。
实际上,她只是个不知所谓的丫头。
我没有想到,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显,和淳于衍竟然被鬼使神差的联系在了一起。我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同盟,最终,也被一同收押,走向毁灭。
其实,我本可以过很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那时候,我们已经联合在一起将飞华赶走。她退回俪屋,像一只缩进壳里的螺丝。有生以来,我在物质上从没有输给过她。
然而,命运却总是对我不够青睐。
在我豆蔻年华的时候,刘弗陵当政,母亲本以为可以将我送到他的身边,却不料他是个宠幸男伶的帝王,对宫里的女人不闻不问。
母亲深深的为我而叹息,要知道,我可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聪明灵巧,惹人怜爱。
就在我差点陷入绝望的时候,刘弗陵竟然被火烧死了,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喜讯。
在举国哀悼之时,我和母亲秘密的开了坛陈年的女儿红,天知地知,我们的心情好像重新发芽的植物,寒冬将去,春满乾坤。
可是接下来来的竟然是刘贺,他不断的祸害宫里的女人。
起先母亲是不愿意我去的。
然而,我总觉得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只要能坐在帝王身旁,我什么都敢尝试。何况,他祸害的不过是些下人奴仆,真正的妃子却不见得一定遭难。
我这样规劝着母亲,然后披上彩霞般的深衣,走入了永巷。
永巷里四季长春,我指的不是季节,而是扑面而来的胭脂味和闪烁不断的美丽身影。这里历来都是帝王偷欢的好地方。
一排排的木香花,从春季开到盛夏,雪白或灿黄,让人沉浸在浓烈的香气里展开最温柔的想象。
在宫廷里呆的腻烦了的帝王,时常会便服来到永巷。
惠帝在这里驾着羊车寻访美人,景帝在花丛里发现了桀骜不驯的栗姬。我坚信,这里可以迎来属于我的幸福,刘贺必然不会错过我这处绝佳的风景。
金尊冷 杜展屏(二)
我仍旧盯着天边的乌云,那云朵越发的浓重似乎还在不断扩大,它在朝我袭来,从洁白无瑕的同类里逐渐分离。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我真是接近疯狂。然而,更加疯狂的举动发生在刘贺被废之后。
宫里的消息总是很快便会传来永巷,这里是未央最温柔的笑窝,也是长安城比章台还要肮脏的毒床。
花架下,一簇雪白的木香藤下,我正幻想着他日的辉煌。
没想到,那个消息就这样直挺挺的刺进了我的耳膜。
“刘贺被废。”
刘贺被废?
刘贺被废!
沉默和隐忍永远都不是我的性格,我追上去,扯住那个来传递消息的小黄门。
“为什么?”
他茫然的望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其实,谁都知道,刘贺那样的人,怎么可以做大汉朝的统治者,若是持续下去,说不定汉朝会毁在他的手上。
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做皇帝的女人,我只是希望成为一个被载入史册的女人,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女人成功的几率太小了,我们从来都是被踩在脚下的同类,被忽略不计的性别符号,一切都因为我们更为脆弱和感性,便失去了与男人并肩的机会和资格。
我深深的痛恨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所尊崇的一切原则。
那人转身要走,又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