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锦-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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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明白,有时候悲伤是多么的浅薄。
我摩挲着手里的玉坠,上面清晰端庄的莲花,那是来自卫皇后的召唤,那是经历了血淋淋的搏斗却仍旧敢于绽放的精神力量。我紧紧的握着它,泪却渐渐的干了。
后来,我不再哭泣。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用那样卑微的姿态去表达。
也许,三岁前的我,是个已经初步具备了记忆能力的女童。家中的一些奢侈的用度被我牢牢的印在了意识里,仿佛知道会与前世分离一般。
虽然我总是受到重创,且总在重创过后失掉一部分记忆。然而,那下意识的保存让我终归还是找回了我自己。
我由衷的感谢生活,感谢那冥冥之中牵引我的一切因果。
也许发现我越发的坚强了。
弗陵做了一件令我震惊的事情。
他离开了我,离开了未央宫,离开了这里他熟知的一切,是的,他绝对没有死。
那天晚上,我赶到甘泉宫,却发现一队小黄门从里面跑出来。
其中一个,眼睛雪亮,那一抬眼间,我已经看出,他就是陛下。
然而,我立在夜风里,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忽然间,我觉得我能理解他。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我还在昏迷的时候,确切的说,是我被刺伤后,躺在床上,人们以为我还在昏迷的时候,实际上我已经恢复了意识,时而可以听见一些旁边人的对话。
那时候顺和他说了一件事,一件关系到他身家性命的大事。
他根本不是刘彻的儿子,他的父亲是江充。
翠烟笼 顾长烟(四)
我觉得,我是可以理解他的。此时此刻,我不敢说自己已经达到了他的高度,但我知道,我可以平静的面对。这是他唯一的自私。让自己自由吧,我的陛下,请远走高飞。
可是,我仍然哭了,不能简单的说这泪水代表着什么,我想,这既有失去爱人的悲伤,也有对他最美好的祝愿。
后来的日子里,刘贺来了,刘徇来了,甚至杜飞华也进了宫。
我如一棵栽种在湖心的莲花,始终随着水面的流动而飘摇,却永远没有移动过自己的脚跟。
我的心,深深的扎在了这个地方,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回忆,我的第一个恋人在这里失踪,地二个恋人也在这里消失,可我仍然要留下,在这里,我总觉得有未尽的责任。
我和杜飞华成了朋友。
刘贺被赶走的时候,我将一件刚刚织好的纱罗塞进他的包袱。
我告诉他,昌邑的夏天太热,那是我新发明的一种凉爽的纱罗,希望他能穿着他度过那些备受煎熬的酷暑。
他回过头来,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让我惊讶的神色。
那死灰般的眼中,卷起了一丝哀怨。然后,转身走了。
我发觉,自己开始忽略掉人间最敏感的善恶,在我的心里,善恶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一切都因为特殊的机缘和环境促成,我们没有理由去落井下石。
刘贺不能做皇帝,这是必然的,他伤害别人的行为,未尝不是曾经受过伤害的折射,谁说溺爱不是一种伤害呢。我能想象成长在深宫内院的寂寞,那种高高在上的尊贵,实际上是磨去善良最可怕的沙粒。
刘徇很爱杜飞华,这我比谁看的都清楚。这时候,我已经是典妇功了。
我时时刻刻跟在他的身边,发现刘弗陵并没有看错,他是个锐意进取的年轻人,虽然没有我们年长,却有着善于自制和敢于突破的勇气,总的来说,他已经算是个全面的帝王了。
他是卫皇后的后人,我的辈分似乎比他还要大些。
望着他深夜伏案的样子,我微笑着。
过早而来的声望和突然而至的生离死别,让我年轻的心轰然老去。我成了个,披着青春外衣的老妇人。
刘徇的身上没有莲花,这让我觉得悲哀,我的家族没能在仓促间为他唯一的传人留下那个印迹,一切,都太仓促。
在刘徇登基后两年后,我来到神明台。我知道,是淖方成进入历史的时候了。
后来,她和刘徇结成了坚固的同盟。
我深刻的知道,帝王也是人,他们的心中都有最柔软的部分,总是和某些对他们来说意义深远的人联系在一起。刘弗陵的软肋是柳伶,刘徇的则是淖方成。
岁月从不曾因为某些感伤而停止,它时刻洗刷着我们的心智,最终留下的,总是可以担当的人。
我很幸运,成为了留在岁月伤口处的守望者。
然而,就在我以为人生已经这样的时候。
晙从鲁国递来了邀请。
他竟仍然没有放弃。
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执着,我只愿随着命运的波澜而去,不管将面临怎样的惊涛骇浪。
我既甘心于平凡的俗世,也不排斥拥有超越凡俗的力量。
如我父亲为我取的名字一样。我只是大漠里升起的孤烟,愿意随着风去任何的地方。
我披上婚袍,刘徇像嫁姐姐一样将我嫁了出去。
我几乎享受了公主的待遇。
临行时,他动情的搀起我。
他说,朕没有手足,因而视晙为亲哥哥,你便是朕的嫂子。快上路吧,带去朕最真诚的祝愿。
我点点头。
虽然并不知道前方还会面临什么,但我已经明白,他是我今生唯一的亲人。
我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他的手,他很用力的握着我。
良久之后。
我缓缓说道:“陛下,我们体内流着这世界最相近的血液,请保重你自己。”
后来,我受到了鲁国几乎是倾城出动的欢迎。
他们在用最热忱的仪式欢迎鲁王妃的到来。
我走出车辇。
远远的,王宫的门口,刘晙盛装而立,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他。
深黑色的蟒袍在阳光下让我有些恍惚,他冠冕上垂下的流苏,一枚枚的珍珠,都与日光交相辉映,闪耀着令人炫目的光芒。
那一瞬间,我似乎以为眼前的人是刘弗陵。
他身后分列两旁的随从和宫人,深深的俯下身子,随着我不断踏近的步伐,她们的头已经低的让人看不见脸庞了。
那是我曾经有过的谦卑姿态。
我抬眼望着他。
他微微的笑着。
“你终于来了。”
是啊,我终于来了。
鲁国,地大物丰的鲁国。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很平静的问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托起了我的手。当我们并肩走进王宫的大殿时,整个鲁国陷入了一片欢腾。
是的,我已经不在乎自己到底是否爱这个人,我只知道我必须要把眼前的路走好。
然而,当他要进入我的身体时,我还是猛烈的咳了起来。
那咳似乎是从遇刺后便落下的毛病。
我这样解释着。
他却有些迟疑了,然后抽身离去。
后来的几天,他都没有再来。
我一个人被搁置在了这个新婚的房间里,这时,我才体会到杜飞华曾经面对的痛苦,那原来是如此可怕的遭遇,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
当他再次走近我的时候,我主动脱了衣服,依偎在他的怀里。
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漠然的将我推开。
然后,将衣服从地上捡起,重新披在我的身上。
我不解的望着他。
“将不爱的人当做丈夫,连这个你都做的到吗?”他淡淡的问道,眼底里写满的悲哀。
我听出了他的不悦,起身想要安慰他。然而他还是将我推开。
然后淡淡的道:“走吧,其实我只给自己一次机会。”
那时,我终于意识到,他爱我不亚于刘徇爱杜飞华,他希望给彼此一个机会,然而我终究还是让他发现了心底的秘密。
我没有反驳和解释,我知道,此时此刻,我们已经彼此透明。
其实,我从没有爱过任何人。
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走进我的内心。
后来,他写了一纸休书,送到了宫里。
而我,竟然在走出鲁王宫的一刹那,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自由。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了获得它而甘愿放弃一切,包括金钱,名利,地位,甚至是爱情。
自由,是凌驾于一切的宝贝,我仰起头,望着一望无际的蓝天。
和风徐徐,我由衷的露出了真诚的笑脸。
与此同时,我看见了立在对面的男人。
他面朝我,树荫笼罩在他的身上。被他吸引是因为他的眼神,他的脸上有道很大的疤痕,那让我想象他似乎遭遇了非常惨烈的变故。而他的眼神,那么的平实和幸福。他微觑着眼睛,嘴角向上勾了勾,那神情让我有些似曾相似的感动。
我走上去。
“你认识我吗?”
他很显然被我的问话击倒。
目光顿时僵住。
“你认识我吗?”我再次问道。
他几乎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寒流冻住,竟连眼睛都不能眨动。
“很抱歉,我总是忘记,每次经历一些重创的时候,就会忘记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很可能是很重要的人生经历。”
这时候,我看见他微微的晃动了一下身子,然后缓缓的拉住我的手臂。
“过去了,日后我来保护你。”
他的声音很好听,我总觉得他是我曾经十分熟悉的人。可是,我始终都没有想起。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滇南。
在滇池县,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又重新做回了织女。
那里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可是当地的织锦技术实在是太落后了。
我们就落脚在了这里。
我和他经常聊起过去,他对我似乎非常了解。
我和他说了我的爱情,我曾经爱过养父母的哥哥商誉,爱过我的陛下刘弗陵,我甚至嫁给了鲁王刘晙。我是个身世复杂的女子,复杂到必须靠忘记一些事情,才能保持生活的平衡。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经历的到底是不是爱情。
他说,他是我生活里曾经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是命运让我们分离。他告诉我不必难为自己,他并不急着让我想起什么,其实,我根本没有将他忘记,我只是没能想起他的样子。
是的,我只是忘记了他的样子,可他的名字还深刻的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说,是不是因为你的脸?他摇了摇头。
他说,晙认出了我。你也不会例外。
他总是在门前的凤凰树下等我回家,那样漫不经心的叼着一根草棍,眯着眼睛,望向天空的某处。
每当我迈着愉快的步子走过他的身边,便会伸出手去,调皮的将他嘴里的根草棍连根拔起,然后拎着它在他的脸上一划而过。
我银铃般的笑声,让他心情不错,时常在这个时候,他会大叫一声跑来追我,我们就这样,跑回那间简陋的屋子里。
那是我们的家。
他是我的亲人。
可是,他一直拒绝告诉我他的名字。他说,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想起。
是啊,记忆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知道自己是谁,我们就不会被命运的假象所迷失。
我没有继续为贵族们原本奢靡的生活锦上添花,我终于也如刘弗陵一般,走入了民间,在百姓中间开花,在最需要美丽的地方扎根。
实际上,谁爱谁,谁恨谁,都没有意义。事情总要过去,留下来的,永远都是伤疤多于快乐。
我说过,我乐于做岁月伤痕上的守护者。
守护着我们日益丰溢起来的自我和尊严,守护着内心最后的纯净使它不被险恶沾染。我们如同落入人间的种子,在不同的地方生根发芽,经历了共同的血雨腥风之后,成长成为可以撼天动地的大树,我们都是能够深入大地的植物,并且肯于将各自灵魂里的优秀品质强化。
这是一段复杂的历史纷争,我和我的朋友们沉浮在命运的狂澜中。那些曾与我携手,曾与我有过爱恨交织的所有人们,其实,一切都会过去,可当过尽千帆后,你我都会有不同的感触。
我们都会不同程度的放下那些自以为是的个人情感,最终升华的,将是所有等待迁徙的梦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