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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回到卡戎-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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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双手开始比比画画,做出各种手势模拟各种飞行器的形态。他的手指很长而骨节分明,就像飞机的骨架和翅膀,姿态飞扬。

“飞行许可证我倒是能拿到。不过最小的飞船也有五个隧道车车厢那么大。”安卡用手比画出面包形状的船舱,“至少得三个飞行员同行,两个操控,一个监管电机匣。而且贴着地面飞,可能也过不了山岭。”

“贴着地面?不能飞高了?”

“地效飞行器。飞高了气流可就不够了。”

“可是航天飞机……”

“那是另一码事。”安卡摇了摇头,“航天飞机其实是火箭,不靠气体托,而靠喷燃料。大型航天飞机一般情况是不能开的,除非有任务派遣书,飞一趟火卫二什么的还有可能。而飞行员自己也不能完全自主,必须要地面设置和导航,飞机半自动运行,不可能私飞。至于小型航天飞机……”

洛盈等着,但他忽然停下了,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

“怎么了?”

“小型航天飞机就是战斗机。”安卡继续道,声音还很冷静,但嘴角带上了一丝苦笑,“那是三百六十度喷气式动力,个人操控,功能强悍,我们平时也完全可以自己开,但只不过,费茨给我那架是坏的,我现在还改装不起来,缺的东西太多了。”

“为什么给你一架坏的?”

“他说是为了让我显示一下地球留学的本领。”安卡嘲弄地笑了一声,“不过其实是为了我和他吵的那一架。回队的第一天晚上本来要给我一架好的,但那一晚上过去,第二天就给我找来一架报废掉的,让我修。我也不想和他争,现在正想办法呢。”

“他怎么能这样呢?”洛盈说,“你可以投诉的。他这绝对不是秉公办事。”

“秉公办事?”安卡不以为然地笑笑,“从来就没有秉公办事这回事。”

“那你回来以后还没飞过?”

“没有。每天只干机械师的活儿。”

“你在地球上不是改装过飞机吗?不能仿照着来吗?”

“完全不一样。”安卡说,“地球的飞机升力靠大气,速度正比于重力除以气压开根号,火星大气只有地球上的百分之一,所以同样的飞机在火星上必须达到地球上速度的六倍,才能不掉下来,这样就是上千公里每小时,除非是极强悍坚固的大家伙,否则没戏。火星的发动机和地球的原理完全不一样,它是飞机的唯一升力,功率和能量转化效率高得多,结构也复杂得多,我就算搞懂了,一些阀门的改造也不是手动能完成的。”

洛盈叹了口气,充满同情地看着安卡。

好一会儿,她轻声说:“你知道吗,我开始怀念你原来那驾老马了。”

安卡笑了,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他也是的。

“我当时就这么说过,”他自嘲地笑着说,“你还不信。”

安卡在地球上曾带洛盈飞行。那和她平时自己乘坐的出租小飞机完全不同,他改装了一架淘汰掉的破旧战斗机,去除了一切战斗设施,干净得只剩动力,改成私人座驾,私自翱翔。尽管飞机在云里颠簸得像五十岁的驴子,但那高度比一般小飞机不知道高了多少。她一落地就呕吐不止,他哈哈大笑,她怪他不说清楚。他说她早晚要想念那驾飞机,她说她才不会,永远也不会。那时她没想到永远这么快就过去了。

她还记得那个黄昏,她胃里翻江倒海,但心里因惊喜而战栗。她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云彩,斑斓得如同彩虹,从脚下铺到晚霞的天边。当时的夕阳很大,远远地伫立在前方,橙红色柔和灿烂,云朵光华流转,一道一道松软地相互旋绕,颜色过渡毫无痕迹,从白到金再到橘红和深紫,质地蓬松柔软,如同进入神殿的繁复华毯。云朵与云朵之间露出小块深蓝色的天空。安卡坐在她前面,一边驾驶,一边挥手指着窗外,她在他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裳,靠着他肩膀,瞪大了眼睛,兴奋得喘不过气来。

那天的云可真是漂亮啊,洛盈想,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火星没有云,即使能飞,也看不到云了。偶尔一次就成了唯一一次。他们飞过那一次,就只有那一次了。

安卡忽然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额头,说:“别想啦,没有了。要是自己能飞,我早就飞了。”

洛盈看着他,心情有点儿沉重。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比自己更想飞,若他说不能飞,那就是真的不能飞了。安卡斜靠着身子坐着,一只手放在身前,一只手搭在她座位背上,笑容平静,却写着清晰可见的不甘心。那种不甘心让人难过。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了,”她轻轻转换话题,“我还找到了一只徽章。”

“什么徽章?”

“曾祖父的徽章。”洛盈转而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战争年代火星的徽章?”

“记得。是鹰吧?沙漠之鹰。”

“是。不过我今天才知道,那不是曾祖父最初设定的徽章,那是打到一定程度之后由联军其他统帅决定换的。”

“那你曾祖父的徽章是什么?”

“一只苹果。”

“苹果?”安卡不禁哑然失笑。

“是。”洛盈伸出手,摊开给安卡看,“就是这个。”

安卡轻轻拿起那只黄铜色做工精巧的小物件,迎着光仔仔细细端详。

“档案里没有很多说明。我也不知道曾祖父为什么设定这个。”

“确实有点……”安卡停了一下寻找词汇,“不同寻常。”

“你第一反应想到什么?”

“帕里斯和三女神。”

“有可能。”洛盈点点头,“隐喻战争的开端。用特洛伊的血流成河映照现实。”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过这不是我的第一反应,我先想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

“哪个?”

“伊甸园的故事。”

“你觉得,苹果是比喻人向神的反叛?”

“不是。”洛盈轻声说,“我没想那么宏伟的意义。实际上我说不清地球是不是能代表伊甸园,火星的反叛又有什么意义。我只是一瞬间想到一句话,想象一个男人对身边的女人默默在心里说:为了你,我宁愿堕落。”

安卡没有说话,搭在洛盈身后的手臂轻轻搂住她的肩头。

“爷爷没有妈妈,”洛盈接着很轻很慢地说,“爸爸没有妈妈,我也失去了妈妈。也许我这家族里所有的女人都要在年轻的时候死去……”

“别说傻话。”安卡低沉而坚决地打断她,“那个年代每三个人就死掉一个,死人太正常了,什么也不能表示。”

“可也许这就是命运。”

“胡说。这是不幸的巧合,不是什么命运。”

洛盈望着安卡,他的表情少有地严肃。她鼻子忽然一酸,心里觉得难以形容的脆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些悲观的话,她只是觉得,在听到如此悲伤的故事之后,只有一个无限悲伤的未来才能让自己觉得心情平衡。她第一次觉得如此疲倦,如此不想前进,如此无能为力。面对那不可抗拒的早晚要来的命运,一个人用尽全力也是无能为力。人那么容易就不存在了,就像风吹沙子一样容易。她趴在安卡肩头呜呜地哭了。安卡什么都没说,将她的头揽在怀里,手臂沉稳地抱紧她的后背。

他们久久地坐着,坐在空寂雄伟的走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整排宏伟的青铜雕像在他们两侧延伸,如栩栩如生的神明俯视,在灰色高耸的立柱间站成永远的谜。走廊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古希腊字母刻着大写的命运、诗与智慧。天地肃静,四下里人影皆无。



出院的时候,洛盈以为自己短期之内不会回到医院了。可是当她在档案馆无意中读到瑞尼的一段往事,一段瑞尼没有告诉她的关于他自己的往事,她决定还是要去当面问问。

在出院两天后,她又重新推开医院的大门。她对这段往事关心,不仅仅因为它是瑞尼成为医生的理由,而且因为它与爷爷相关。实际上它是他们整个联系的核心,因为这件事,瑞尼才转而研究神经医疗,才可能为自己治病,也是因为这件事,瑞尼才与爷爷相识,获得他的友谊与信任,才有出入档案馆的特殊的资格。因为他们的渊源,爷爷才将她托付与瑞尼,瑞尼才给了她授权的信件,这背后的原因种种,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点的结合。

这个将瑞尼与她家族联系起来的关键的事件竟然是一个错误。洛盈觉得非常值得思量。这到底是谁的错误,她说不清,看起来其中并没有居心叵测的恶人,可是瑞尼就是受到了整个人生的重大损失。

洛盈读了瑞尼的档案。他年少时在很多系统的实验室里都选过课,从机械中心到古典哲学研究室,最后在十八岁选定方向时选择了仿生工程,二十岁进入仿生工程中心的制造实验室,在那里研究动物、机械、结构与行走。

就在他进入实验室的第三年,一辆矿车出事了。一辆仿生采石车在试运行中自燃并爆炸。尽管没有人员伤亡,但损失十分可观。调查组在一片黑漆漆的残骸中搜索,慢慢缩小范围,最后将事故原因归结到一处传感设备漏电。这是一个很难定性的事件,残骸烧焦,元件熔化,连成黏糊糊的一片,任何检验已无处下手,精确测量更是不可能完成。因而,究竟是元件设计失误、加工失误,还是装配失误便已无从考究。

就像每一次重大事故之后必然经历的那样,一场责任事故追究调研会在不确定中召开。经过三天从早到晚对整个系统上上下下几十人的详细询问,经过另外三天议事院专项调研小组和总督的商谈,最后的结果出炉,瑞尼一个人被处罚了。

“他们怎么能确定是您的错误?”洛盈问瑞尼。

“他们不能。”≮我们备用网址:≯

“那他们为什么罚您?”

“因为出了事总要惩罚某个人或者某些人。”

瑞尼将雕刀放下,说得很平静,不起波澜。事情过去十年多了,他并没有想到还有人会翻出来详加询问。他看着洛盈,她的脸上露出一种真正替他难过的关注神情,微微皱着眉,认认真真感到困惑,这让瑞尼很感动。这些年问他此事的人很多,有一些是可怜,有一些是客气,能够真正去思索他的困境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该是谁的错误就罚谁,怎么能随便定一个人呢?”她接着问。

“问题就在于,在当时的状况下,非常难以确定精确的错误来源。”

“我看到您的自我辩护报告了,您不是很有理由地认为设计没问题吗?”

“是。”

“那后来为什么撤消了呢?”

瑞尼沉默了片刻。他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一幕一幕仍历历在目。

“我这样给你算一笔账吧。当时的情况是,无论如何要处罚,但问题就是究竟该处罚多少人。如果是设计问题,只处罚我一个,但如果是加工管理不当,就要处罚一串人。”

他是事故元件的设计者,他设计的传感器是采石车腿上的关节。问责大会那一天,采石车涉及的两大系统负责人庄严就座,议事院议员主持,审视系统专员在一侧坐成一排。墙上播放着加工流程记录,一台模拟样机在会场中央静静匍匐,与会者围绕在四周,就像猎人围着一只被捕的兽。瑞尼坐在后排,听调查负责人陈述调查报告。各种分析和指示在身边盘旋,他小时候的习惯又开始上演,从词语中听出词语,词语与词语在心里拼搭。

火星的问责是最重要的事。每一次实验失败和事故之后,严肃问责和事故重现都到了苛刻的程度。瑞尼曾想过这件事的深意,它不仅来源于工程项目必要的严谨,而且来源于系统制度运行的必要要求。火星的系统运作是政府行为也是企业行为,所有人的生存依靠它的安稳。重要的是质量保证。在一个由系统全权领导的垄断的生产团队中,没有争夺顾客的市场、没有其他企业竞争,如果再没有严苛的问责制度,那么就很容易将疏忽和错误包庇,质量就不可能有所保证。火星的资源少得可怜,为了节约资源和高效运作,工作室的竞争只在方案阶段比拼,一旦立项,便只有一种方案化成生产,此时的团队便要全权负责。这种系统等于全行业的现实带来双重含义。一方面,系统和系统里的每一个工作室会像任何团体一样试图保护自己的成员,另一方面,系统作为公民在某个领域的全权委托人,要负责像法律一样替公民做出公正裁决。这就赋予系统负责人双重身份,既要对外,也要对内;既是带领者,也是管理者;既要保护,也要惩罚。即便有审视系统,这种双重也依然存在。

责任。这里面的关键词就是责任。若只对团队负责任,那就只要对未来的生产做最大程度的优化,但若对整个外部和全体国民负责任,那就要不计后果按照事实公正行事。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追究管理疏漏,要惩罚从上到下各个环节的不严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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