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 宇宙墓碑-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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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活计,步出户外。天空一片晴朗,犹如七十年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有许多年没离开过地球了。余下的日子,该是用来和阿羽好好厮守了吧?
我的儿子筑长年不回地球,他已在河外星系成了家,他本人则是宇宙飞船的船长,驰骋于众宇,忙得星尘满身。我猜测他一定莅临过有古坟场的星球,不知他作何感想?此事他从未当我面提起,而我也暗中打定主意,绝不对他言说。想当初父亲携我,因飞船事故偶处火星,父子才得以目睹墓群,不觉唏嘘。而今他老人家也已一百五十多岁了。
由生到死这平凡的历程,竟导致古人在宇宙各处修筑了那样宏伟的墓,这个谜就留给时空去解吧。
这样一想,我便不知不觉间放弃了年轻时代的追求,过了几年释然的日子。地球的生活竟这么恬然,足以冲淡任何人的激情,这我以前从未留意过。人们都在宇宙各处忙碌着,很少有机会回来看一看这个曾经养育过他们而现在变得老气的行星,而守旧的地球人也不大关心宇宙深处惊天动地的变化。
那年筑从天鹅座α回来时,我都没意识到这个星球的名字有什么特别之处了。筑因为河外星系的引力原因,长得奇怪地高大,是彻头彻尾的外星人了,并且由于当地文化的熏染而沉默寡言得很。我们父子见面日少,从来没多的话说。有时我不得不这么去想,我和阿羽仅仅是筑存在于世所临时借助的一种形式。其实这种观点在现时宇宙中一点也不显得荒谬。
筑给我斟酒,两眼炯炯发光,今日却奇怪地话多。我只得和他应酬。
“心宁他还好?”心宁是孙子名。
“还好呢。你常想他?”
“怎么不带他回来?”
“我也叫他来,可他受不了地球的气候。上次来了,回去后生了一身的疹子。”
“是吗?以后不要带他来了。”
我将一杯酒饮干,发觉筑正在偷偷窥视我的脸色。
“父亲,”他终于开始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起来,“我有件事想问您。”
“讲吧。”我疑惑地打量着他。
“我是开飞船的,这么些年来,跑遍了大大小小的星系。跟您在地球上不同,我可是见多识广。但迄今为止,尚有一事不明了,常萦绕心头,此次特向您请教。”
“可以。”
“我知道您在年轻时专门研究过宇宙墓碑,虽然你从没告诉我,可我还是知道了。我想问您的就是,宇宙墓碑使您着迷之处,究竟何在?”
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不使脸朝筑。我没想到筑要问的是这么个问题。那东西,也撞进了筑的心灵,正象它曾使父亲和我的心灵蒙受巨大不安一样。难道旧时代人类真在此中藏匿了魔力,后人将永远受其阴魂侵扰?
“父亲,我只是想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筑嗫嚅起来,象个小孩。
“对不起,筑,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嗬,为什么墓碑使我着迷?我要是知道这个,早就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你一切一切跟墓碑有关的事情了。可是,你知道,我没有这么做。那是个无底洞,筑。”
我感到筑低下了头。他默然,似乎深悔自己的贸然。为了使他不那么窘迫,我压制住感情,回到桌边,给他斟了一杯酒。然后我审视着他的双目,象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那样充满关怀地问道:
“筑,告诉我,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墓碑。大大小小的墓碑。”
“你肯定会看见它们。可是你以前并没有想到要谈这个。”
“我还看见了人群,他们蜂拥到各个星球的坟场去。”
“你说什么?”
“宇宙大概发疯了,人们都迷上了死人。仅在火星上,就停满了成百上千艘飞船,都是奔向墓碑来的。”
“此事当真?”
“所以我才要问您墓碑为何有此魅力。”
“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要掘墓!”
“为什么?”
“人们说,坟墓中埋藏着古代的秘密。”
“什么秘密?”
“生死之秘!”
“不!这不当真。古人筑墓,可能纯出于天真!”
“那我可不知道了。父亲,人们都这么说。您是搞墓碑的,您不会跟儿子卖关子吧?”
“你要干什么?要去掘墓吗?”
“我不知道。”
“疯子!他们沉睡了一千年了。死人属于过去的时代。谁能预料后果?”
“可是我们属于现时代啊,父亲。我们要满足自己的需求。”
“这是河外星系的逻辑吗?我告诉你,坟墓里除了尸骨,什么也没有!”
筑的到来,使我感到地球之外正酝酿着一场变动。在我的热情行将冷却时,人们却以另外一种方式耽迷于我所耽迷过的事物来。这事使我心神恍惚,一时作不出判断。曾几何时,我和阿羽在荒凉的月面上行走,拜谒无人光顾的陵墓,其冷清寂寥,一片穷荒,至今给我们身心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记得我对阿羽说过,那儿曾是热闹之地。而今筑告诉我,它又重将喧哗不堪。这种周期般的逆转,是预先安排好的呢’还是谁在冥冥中操纵呢?继宇宙大开发时代和技术决定论时代后,新时代到来的预兆已经出现于眼前了么?这使我充满激动和恐慌。
我仿佛又重回到几十年前。无垠的坟场历历在目,笼罩在熟悉而亲切的氛围中。碑就是墓,墓即为碑,洋溢着永恒的宿命感。
接下来我思考筑话语中的内涵。我内心不得不承认他有合理之处。墓碑之谜即生死之谜,所谓迷人之处,也即此吧,不会是旧人魂魄摄人。墓碑学者的激情与无可奈何也全在于此。其实是没有人能淡忘它的。我又恍惚看见了技术决定论者紧绷的面孔。
然而掘墓这种方式是很奇特的,以往的墓碑学者怎么也不会考虑用这种办法。我的疑虑现在却在于,如果古人真的将什么东西陪葬于墓中,那么,所有的墓碑学者就都失职了。而蓟教授连悔恨的机会也没有。
在筑离开家的当天,阿羽又发病了。我手忙脚乱地找医生。就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我居然莫名其妙地走了神。我突然想起筑说他是从天鹅座α来的。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我仍然保存着几十年前在那儿发现的人类最晚的一座坟墓的全息照片。
【下篇】
——录自掘墓者在天鹅座α星系
小行星墓葬中发现的手稿
我不希望这份手稿为后人所得,因为我实无哗众取宠之意。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自传式的东西实在多如牛毛。一个历尽艰辛的船长大概会在临终前写下自己的生平,正象远古的帝王希望把自己的丰功伟绩标榜于后世。然而我却无幸为此。我平凡的职业和平凡的经历都使我耻于吹嘘。我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打发临死前的难捱光阴。并且,我一向喜欢写作。如果命运没有使我成为一名宇宙营墓者的话,我极可能去写科幻小说。
今天是我进入坟墓的第一天。我选择在这颗小行星上修筑我的归宿之屋,是因为这里清静,远离人世和飞船航线。我花了一个星期独力营造此墓。采集材料很费时间,而且着实艰苦。我们原来很少就地取材——除了对那些特殊条件下的牺牲者。通常发生了这种情况,地球无力将预制件送来,或者预制件不适于当地环境。这对于死者及其亲属来说都是一件残酷之事。但我一反传统,是自有打算。
我也没有象通常那样,在墓碑上镌上自己的履历。那样显得很荒唐,是不是?我一生一世为别人修了数不清的坟墓,我只为别人镌上他们的名字、身分和死因。
现在我就坐在这样一座坟里写我的话。我在墓顶安了一个太阳能转换装置,用以照明。整个墓室刚好能容一人,显得舒适极了。我就这么不断地写下去,直到我不能够或不愿意再写了。
我出生在地球。我的青年时代是在火星上度过的。那时正值第一次开发宇宙热浪袭来,每一个人都被卷进去了。我也急不可耐丢下自己的爱好——文学,报考了火星宇宙航行专门学校。结果我被分在宇宙救险专业。
我们所学的课程中,有一门便是筑墓工程学。它告诉学员,如何妥善而体面地埋葬牺牲的太空人,以及此举的纪念意义。
记得当时其他课程我都学得不是太好,唯有此课,常常得优。回想起来,这大概跟我小时候便喜欢埋葬小动物有一些关系。我们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学习理论,其余都用于实践。先是在校园中搞大量设计和模型建造,而后进行野外作业。通常我们在大峡谷附近修一些较小的墓,然后移到平原地带造些比较宏大的。临近毕业时我们进行了几次外星实习,一次飞向火星,一次去小行星带,两次去冥王星。我们最后一次去冥王星时出了事。当时飞船携带了大量特种材料,准备在该行星的严酷冰原条件下修一座大墓。飞船降落时遭到了流星撞击,死了两个人。我们都以为活动要取消了,但老师却命令将演习改为实战。你今天去冥王星,还能在赤道附近看见一座半球形大墓,那里面埋葬的就是我的两位同学。这是我第一次实际作业。由于心慌意乱,坟墓造得一塌糊涂,现在想来还心里内疚。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星际救险组织,在第三处供职。去了后才知道第三处专管坟墓营造。
老实说,一开始我就不愿干这个。我的理想是当一名飞船船长,要不就去某座太空城或行星站工作。我的许多同学分得比我好得多。后来经我手掩埋的几位同学,都已征服好几个星系了,中子星奖章得了一大排。在把他们送进坟墓时,人们都肃立致敬,独独不会注意到站在一边的造墓人。
我没想到在第三处一干就是一辈子。
写到这里,我停下来喘口气。我惊诧于自己对往事的清晰记忆。这使我略感踌躇,因为有些事情是该忘记的。也罢,还是写下去再说吧。
我第一次被派去执行任务的地点在半人马座α星系。这是一个具有七个行星的太阳系。我们的飞船降落在第四颗上面,当地官员神色严肃而恭敬地迎接我们,说:“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一共死了三名太空人。接着我们听了情况介绍。他们是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遭到宇宙射线的辐射而丧生的。我当时稍稍舒了一口气,因为我本来作好了跟断肢残臂打交道的思想准备。
这次第三处一共来了五个人。我们当下二话没说便问他们需要怎么造。头儿说往往对方会有某些特殊要求,但他们道:“由你们决定吧。你们是专家,难道我们还会不信任么?但最好把三人合葬一处。”
那一次是我绘的设计草图。首次出行,头儿便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无疑是培养的意思。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我们要干的是在半人马座α星系建起第一座墓碑。我开始回忆老师的教导和实习的情景。一座成功的墓碑不在于它外表的美观华丽,更主要的在于它透出的精神内容。简单来说,我们要搞出一座跟死者身分和时代气息相吻合的墓碑来。
最后的结果是设计成一个巨大的立方体,坚如磐石。它象征宇航员在宇宙中的位置。其形状给人以时空静滞之感,有永恒的态势。死亡现场是一处无垠的平原,我们的碑矗立其间,四周一无阻挡,只有天空湖泊般垂落,万物线条明晰。墓碑唯一的缺憾是未能表现出太空人的使命。但作为第一件独立作品,它超越了我学校时的水平。我们实际上干了两天便竣工了。材料都是地球上成批生产的预制构件,只需把它们组合起来就成。
那天黎明时分,我们排成一排,静静地站了好几分钟,向那刚落成的大坟行注目礼。这是规矩。它在这颗行星特有的蓝雾中新鲜透明,深沉持重。头儿在微微摇头,这是赞叹的意思。我被惊呆了。我不曾想到死亡这么富有存在的个性,而这是通过我们几人的手产生的。坟茔将在悠悠天地间长存——我们的材料能保持数十亿年原状。
这时死者还未入棺。我们静待更隆重的仪式的到来。
在半人马座α星升上一臂高时,人们陆续地来到了。他们都裹着臃肿的服装,戴着沉重的头盔,淹没着自己的个性。而这样的人群显示出的气氛是特殊的,肃穆中有一种骇人的味道。实际上来者并不多,人类在这个行星上才建有数个中继站。死了三个人,这已很了不得。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当时的场面了。我不敢说究竟是当地负责人致悼词在先,还是向我们表示谢意在先。我也模糊了现场不断播放的一支乐曲的旋律,只记得它怪异而富有异星的陌生感,努力想表达出一种雄壮。后来则肯定有飞行器隆隆地飞临头顶,盘旋良久,掷出铂花。行星的重力场微弱,铂花在天空中飘荡,经久不散,令人回肠荡气。这时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