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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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说不好。 伊秋说,“一条腿坏了,就是个瘸子,而两条腿都坏了,就成了一个神仙,可以飞。” 我听不大明白她到底要说什么,便没出声。 “有一种饥饿像时间一样,长了,有助于思考。”她说。 我继续不说话,她就一人继续自说自话,“对牛,我们不能说狗的语言。” 在班里时,我知道伊秋经常不合时宜地开怀大笑,即使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笑。并且,她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古怪话。大家因为她瘸,因为她比大家大,都不怎么理睬她,谁也没拿她那些怪怪的话当真。而我似乎一直都处在集体之外,自然也是不知道她都说些什么。 这会儿,我听到伊秋继续自言自语,“一只鸟是音乐,两只鸟就是噪音。” 她一个人说了半天,得不到我的呼应,便觉得没趣,就停下来,也做起她的功课。 房间里一时便沉默下来。只有钢笔在纸页上嘶嘶啦啦划动的细微声。 隔了一会儿,伊秋还是耐不住寂寞,就又说,“倪拗拗,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的。说话就是一片乱糟糟树叶,不说话才是一棵实芯的树。叶子多了,不利于树木长大。” 我觉得伊秋说话真有意思。她是那么地渴望交谈,以前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从作业本上抬起头,冲她笑笑,我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伊秋高兴得大笑起来,她的Ru房随着她的气息一颤一颤。 然后,她压低嗓子,小声说,“哎,你知道,为什么T老师偏偏把我们两个分在一个学习小组吗?”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伊秋说,“因为我们俩有共同之处。” 我感到惊讶,“我们?什么共同之处?” 我实在想不出我和伊秋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又说,“我们惟一与他们不同的是年龄,我比他们小一岁,你比他们大两岁。” 她叹了一声,“我们俩都不被大家接受,我们根本就不在他们中间。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站立在他们之外,不被注意。” 这次,我表示了反对,“那不一样,”我说,“我的情况是,我不喜欢他们。”言下之意是,并不是人家不喜欢我。 我的自尊心别扭起来。 伊秋说,“你不喜欢人家,就意味着人家不喜欢你。这是一样的嘛。” “我不觉得一样。” 我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已经动摇起来。 我把她的话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遍。 最后,觉得她的话的确有道理,便不再吭声。 这时候,我忽然觉得,伊秋的外表貌似一副肉感而且没心没肺的蠢样子,实际上她心里比我聪明。 很多年之后,当我回忆起我和伊秋当时所面临的某种共同的处境时,才有能力意识到,我们在本质上其实仍然存在着根本的不同。 伊秋出于生存的本能,是懂得一个人无论为任何理由而切断与外界团体的关系,都是在伤害自己,都会遭到生存上孤立自己的危险。个人与外界如果完全隔绝,那么个人的生存便会出现危机,就会枯萎和凋谢。她知道,她必须努力与这个集体建立起某种相依相存的关系,使她个人的生存能够仰仗一个庞大而健全的秩序。她的确为此努力了。但是,由于她个人生理方面的残疾,她被这个过于正常和健康的集体排斥了。因此,伊秋与集体的隔绝,是被动的、消极的隔绝。 而我与大家的隔绝,是一种主动的、积极的隔绝。我出于对外部的恐惧,或者说,是一种心理方面的残缺,始终不肯冒险对外界做出探寻式的姿态,使自己有机会得以与这个团体中的伙伴发生真实的接触。这种恐惧感,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顽固地不愿意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收敛或者放弃自己的个人化,把生命中的普遍化向外界彻底敞开大门,这就等于为自己的生存敞开了方便之门;而反过来,就等于为自己的死亡敞开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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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伊 秋(4)
这一天的学习,我们在一起没有做成功课,伊秋拿出来她父母的照片让我看,那些黑白旧式照片已经边角损缺,颜色泛黄。伊秋告诉了我许多她的身世。当然,这些身世是伊秋从她的叔父那里听说的。 伊秋的父亲曾是一位小学校长,是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大好人。平时,他在学校里为人处世显得谨慎、懦弱、周到而谦恭,但实际上他的内心却极易被外界干扰,性情郁闷而紧张,并且胆小如鼠。她的母亲曾是话剧团的一名演员,泼辣、开朗、妩媚而性感,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缺乏良好的教养,但她总是透出一股子肤浅、大胆的热情和欲望,对男人充满了幻想和冲动,所以她曾是本地区男性公民眼中“收视率”极高的“明星”,被男人们你争我夺。伊秋的父亲在经过了8年之久的求爱之后,终于以学识和本分获得了她母亲的青睐。她们于1964年初结婚,并在次年就生下秉承了母亲姿色和父亲的顺从的小伊秋。 但时世不济,好景不长。在小伊秋4岁的时候,她的内心焦虑的父亲,再也承受不了当时中国正在发生的那一场政治运动的格斗与厮杀。有一天夜里,他被勒令与两个死人睡在一起,一个是刚刚被红卫兵打死的女教师,另一个是“畏罪跳楼自杀”的教务主任。他被要求躺在两具尸体中间,并不停地用手摸它们,以便于第二天可以“头脑清醒”地交代问题。整整一夜的折磨,他的懦弱的神经终于崩溃。第二天天蒙蒙亮,趁看守昏昏沉沉睡着之际,逃出牛棚,回到家中。就在这个一月里的寒冷的清晨,在太阳升起之前,他的抑郁懦弱的本性忽然失控,爆发成狂躁症,酿造了全家同归于尽的惨幕。 小伊秋被路人从河水里捞出来时,已是奄奄一息,身体上有几处被剪刀刺扎的伤口。可以想象,她的父亲先抱着小伊秋来到河边,随身带着剪刀。当小伊秋看见爸爸满脸凶狠,就不住央求地说着:“爸爸,我听话。爸爸,我不闹。”他给了自己的小女儿几刀之后,依然听到她气息微弱地央求着“爸爸,我听话”。他再也下不去手,把她丢进了河里。 伊秋父母的尸体,是在郊外一片斜斜的秃树林里一同被发现的,他们分别吊挂在两棵相邻的树上。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伊秋的父亲曾与单位里的同事来过这里休假避暑,当时,这片林子的前前后后,桃树林绽满一大朵一大朵粉红色的花,实在是一片世外桃源,一个灰乎乎的都市里道具场景一般的充满浪漫情调的地方。而这一片四周环绕的桃树林的中间地带,是一片完全倾斜45°角的小白桦林。可以想象,这一片斜斜的白桦林给伊秋的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发现现场的是一个清早起来锻炼身体的妇女,据她说,她当时在附近的另一片林子里做着扭腰运动,那一边的地势相对于伊秋父母这边的斜树林子要高出一些。她先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人模样的人站立在一株秃树前,他的帽子压得很底,几乎遮住整张脸孔。她觉得挺奇怪,这么冷的天一个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做什么呢?然后,她就看到了旁边的另一株秃树前,还站立着一个女人模样的人,头发向下披散垂下来。她想,这肯定是一对偷偷摸摸无法公开谈恋爱的男女。她一边扭摆腰肢,一边心不在焉地向远处这对男女瞥上一眼。最初,她看到他们一动不动,只是有些奇怪,但是,这种僵立不动的姿势持续了大约20分钟之后,她忽然觉得不对,恋人在一起是不会这样谈话的。于是,她停了下来,向他们那边张望着靠近,直到她看到这两个人的脚并没有站立在地上,而是悬浮在离地一尺多高的空中。她惊愕地发出一声惨叫…… 听伊秋讲述她身世的时候,我极力抑制自己的恐惧和难过。我们约好第二天再见。 临走,伊秋趴在我的耳朵上,悄悄地告诉我,她现在已有了一个“男朋友”,并嘱咐我不要对别人说。从她的表情上,我隐隐约约可以想象这其中的神秘,对有着非凡经历的伊秋,我充满了一种小女孩儿对一个大女孩儿的羡慕。
八:里 屋(1)
里屋,对于女人有着另外一个称呼,另外一个名字。它似乎是一道与生俱来的伤口,不允许别人触摸,它埋伏在浓郁的阴影里,光线昏暗如同子宫里边的颜色,让男人怦然心动。我们长大的过程,就是使它逐渐接受“进入”的过程,直到寻求“进入”。在这种寻求中,一个女孩儿变成妇人。 一天,我照例在早晨8点多钟来到伊秋家,出门前,由于我喝了稀粥和牛奶,到伊秋家里后,就要上厕所。 伊秋一边系着绷紧得几乎系不上的纽扣,沉甸甸的Ru房就要掉到地上了,一边用一只光裸的脚朝旷旷荡荡的大房间最西角一指,说,“哝,那里!” 我这才注意到,这间大房子西角处的墙壁上挂着一扇白布帘,但那只是一扇门帘。 我说,“哪里?” 伊秋冲我一摆手,“过来。” 我跟着她走过去,她的胖乎乎的脚丫像两只肥肥的大虫子,在粗糙但是干净的地面上吧嗒吧嗒移动。 她一只手把白布帘轻轻一挑,说,“这里!平时,我一个人从不去公共厕所,就在这儿。” 我十分惊讶地发现,这间四四方方的大房子原来还有一只“袖子”伸出去,门帘后边是一个长条形的空间,确确实实如同一只衣服袖子伸出去。我看到门帘后边有一个涂着蓝色油漆的三角形铁架子,上边支着一个脸盆。一根弯弯曲曲的铁丝从顶角斜着拉到门帘的螺丝上,上边晾着内裤、||乳罩、袜子和手绢之类的小东西,一只架着透明翅膀的大蚊子像一架缩小的飞机,稳稳当当地落在上边,它那圆滚滚的肚子非常饱满,仿佛刚刚吸满了伊秋的血。一只简易的马桶像只板凳似的搁在正中,马桶四周锈迹斑驳。 伊秋说,“西大望给我安装的。虽然不是楼房里的那种能抽水的马桶,但是可以用脸盆里的水冲,它下边的管道是通的。” “西大望?”我说,“谁是西大望?” 伊秋笑了一下,“我表哥。”她用手拢了拢头发,好像嘴里提到的人马上就要出现在她面前似的,“其实,就是我的男朋友。” 我走进去,放下门帘。我觉得马桶上湿淋淋的,不太干净,便翘着屁股半坐半蹲地悬坐在马桶上。用完之后,我便把卫生纸丢进马桶旁边的一个装废纸垃圾的大口袋里。起身的时候,我忽然看见那只大口袋里的废纸中,有一团血淋淋的纸卷,非常夺目,泛着耀眼的红光,仿佛是一只含苞待放的花朵,埋伏在一堆白花花的废纸中。我心里嘭嘭乱跳了几下。 以前,我在公共厕所里,看到过年长的妇女有那种东西,她们更换卫生纸的时候,非常大方,一点也不回避别人,好像大家都有这些事情,没什么需要遮掩的。而我总是不好意思地调开目光,不看人家。尽管不看,但是余光依然可以看到,她们把一团红红的纸卷丢进毛坑里。我觉得格外神秘。但是,也没有更多地想什么,只觉得那是大人们的事。 这会儿,当我看到我的同伴伊秋也有了这个问题时,非常震惊,才开始意识到这件事将要与我有关,不免心里慌乱起来。 我从“卫生间”出来后,装做很平静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就摊开作业本。 过了一会儿,伊秋说要上厕所,就往那只“袖子”走去。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抬起头朝门帘外望去。从布帘卷曲的边角缝隙,我影影绰绰看到伊秋坐在马桶上,手里摩摩挲挲弄着什么,我看到了她手里的一团红色。我的心又嘭嘭嘭的狂跳起来,赶快低下头,使自己平息下来。 我至今固执地认为,我的长大成|人,是伊秋“传染”给我的。因为,在我看到这件事的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时,忽然就看到了我的褥单上有一小片红红血迹,像一大朵火红的梅花,真实地开放在绽满花花绿绿假花的褥单上边。 这一年我14岁。 伊秋从“袖子”里掀开门帘走出来的时候,我低头写着字,十分用力,那字方方正正,着着实实,像一块块砖头一样硬。
八:里 屋(2)
伊秋说,“你这么瘦弱,却写这么硬朗的字,真是奇怪。” 我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妈妈说,看一个人的字,就如同看一个人的心。” “心?”伊秋想一想,终于想不出字与心的关系,说,“你妈妈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总是很麻烦,什么事都要和‘心’联系在一起。” “可是,这有道理。”我说。 “有什么道理?我觉得你的心肠并不像你的字,那么硬。”她打开自己的作业本,说,“你看,我的字圆圆乎乎,软绵绵的,按你妈妈的说法,我应该见到落叶都流泪。其实,我从来不会哭,有什么可哭的!” 这会儿,由于刚才所发生的神秘的红纸团问题,我心里一直混乱着,没有逻辑,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