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村-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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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掩着已经尸骨化的尸体。我想起了那颗大姐姐说的灵芝,在棺木的一角搜寻,发现一根比棺木更枯朽的黑色树根,树根上正往下滴着晶亮的水珠。
大姐姐的尸骨被起出来,放在摆好的一堆干木柴上,连同那些朽了的棺木被一把火烧成了灰。那头死了还生长不停的长发,引燃时瞬间烧起一蓬非常短暂的大火,那火就显出了大姐姐的音容,笑着、飞翔着、舞蹈着,对我做着原初的表情。那一刻,在我的脑海里所有的梦与记忆,都经历一霎那的清晰与幻灭。我流着眼泪,看着火中渐渐渺小下去,直至最后什么也没有了的大姐姐的笑容。那个年长的城里人还想问我什么?
我流着泪一口气跑回家里,对着墙壁让心绪慢慢地平静下来。跟着回家的母亲让我又是洗手,又是唾唾液,忙着从箱柜子里翻出大舅当年留下的两张黄符,在家门上一张贴,揣在我上衣口袋里一张。
一切在平安无事中过去了,母亲对还是个孩子的我,再没有问过任何话。我心里明白母亲的意思,那就是让我在无言中彻底忘怯这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事情。
当天晚上,我思考着大姐姐的死,一时觉得自己明白了梦中她所说的那三个世界。我想,大姐姐原来就没有死,她只是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么,现在她又到了哪个世界了呢?我想她还会回来的,只是回来的她还会是她吗?我们还能认识吗?
五谷人性
从这一年夏天开始,母亲开垦的菜园子迎来收获期。一小块韭菜越割越旺,叶子变得宽厚肥亮。菠菜和油菜,叶子凝绿,如一片晃动的墨绿液体;紫色的茄子秧上,大的刚摘,小得就又长大了;柿子苗开细碎的小黄花,结一嘟噜一嘟噜的西红柿,有黄有红有粉;顺着架子,缠丝吐叶、弯弯绕绕往上长的豆角秧里,鲜嫩的豆角一直吃到秋天,还能收下一大堆。这时,母亲就用剪子破碎了豆角,摊在房顶上,让太阳往干晒,或挂在背阳的地方,让风往干了阴吹。每顿饭都要用到的葱苗,母亲为了合理用地,都是顺着园子的边角栽种。同时占据边角的还有拉出很长蔓子,长出阔大叶片,开出巴掌大的花,名称众多的面葫芦、菜葫芦、西葫芦、冬葫芦和窝瓜。为了侍弄这些葫芦,母亲每天早晨在太阳出来前,都要绕着菜园走一圈,把雄性的花摘了,扣在雌性的花蕾上,让花蕾互咬着传粉。对于多余的葫芦花蕊,则掐在手里,回家做面条时,漫撒到锅里,那种色香味令人每每想起来,都会满嘴生出口水来。
母亲让我们兄妹几人种下的白杨树,并排在园子的南墙底下,正对着屋子的门窗。
种树的那天,母亲说:“今年是咱们入住新房的第二年,园子地是头一年开出来种,你们一人一棵树苗子,要自己挖坑,自己浇水,自己填土,自己操心,等长大了看谁长得最高。”母亲给了我们一个参照的念想,我最先完工,看着弟弟妹妹一个个累得脸红如柿子,仍然挖坑不止。我主动要帮手,被母亲阻止说:“一人一个愿望,一人一棵树,让他们自已用力吧。”妹妹顾虑说:“要是我种的这棵长不活怎么办啊?”母亲说:“人如树,树如人。你把土培好后,闭上眼睛和树一起树立一个信心,想一个愿望,让树苗子也有点寄托,它呀保险就能长成参天的大树。”妹妹高兴了,我们也兴趣大增。我想了半天,并不知白杨树是不结果的,在心里默默念叨说:“小树,我会好好的保护你,你也要快快的长,结好多好吃的果子。”二弟念儿歌一样说:“树啊树啊快快长,一直长到蓝天上,把天扎个大窟窿,掉下一堆金元宝。”我们哈哈大笑,母亲用手摩挲着二弟的头说:“你爷爷说你前头颅后马勺,挣的银子够马驮。看来将来的你也就是个挣钱命了。”二弟说:“挣钱还不好吗?”母亲说:“好,好,只要能干成点事业,你们干什么都好。”
为了防沙,母亲把一捆沙枣树苗,如排兵布阵一样悉数种在了西边的沙土丘周围。挑了担子浇水,挖了濠沟蓄雨,树差不多都活了,只是密度过甚。队长高大海见了说:“这一家人真贪,开那么大一个园子不说,还想往外种树占地,谁同意你们这样搞了!这些树要么你挖回去,要么就充了公,你们自已定夺去吧。”这不公平,母亲找队长理论,队长说:“你就是说的天花乱坠也不顶用。在一碗村的地片上,一切都姓公,谁也不能多占多用,即使是沙窝子野荒地都一样。”母亲说:“可那个沙堆要是不种树压住点,我们家的院子几场大风下来,就又成了沙圪堵了。”高大海说:“那是沙子事,我管不了,我只管公家的地,说你不能多占,你就是不能占。”母亲气得说不出话,回到家里给父亲哭说。父亲领着我们把沙枣树苗全移回到园子的西墙根底下,布成了一字长蛇形。
相较而言,赵老四一家对我们家还不错,重要纽带自然是赵婆婆。这个小脚老女人在奶奶走后,很少再到我们家,有一次可能是忘记了什么,都来到大院门口,愣怔半天又摇着头走开了。她很少再像过去和奶奶在一起时那样,到田野,到沙漠,或者到村里的那棵大柳树下去走动,常常守在家里,一如早年的状态。只是酒还时不时要喝上两口,捉虱子吃也多躲开外人的眼光,偷偷地自己享受。
有一段时间赵婆婆病了,吃什么都不香,就念叨我母亲做的饭香啊。赵黑不好意思,来我们家说了这个小要求,希望我母亲能过去给老婆婆做两顿饭。母亲过去了,问老婆婆想吃什么?赵婆婆蠕动着牙齿稀落的嘴说:“我干姐姐在的时候,你给她做的鸡蛋炒韭菜,那就好吃的很啊。”母亲就应愿而做,赵娟子当下手烧火,同时留心学着,发现和自己的手法一样。炒好了鸡蛋,赵婆婆吃了一口,嘴抿了半天才说:“唉呀,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一样的东西,你们做出来的,就不如人家做得好吃嘛。不信你们都尝尝,都尝尝,看这一样不一样啊。”赵老四尝了没吱声,赵黑尝了也没吱声,赵五子尝了说:“妈,你真吃得香?我吃咋跟我姐做的一个味道呀。”赵婆婆生气地说:“娃娃家了,按理说味觉好着呢,咋能吃不出人家做的这饭香呢。娟子,你来吃一口,你说。”娟子尝过了,想了想说:“妈说的对,我炒的菜就是不如人家的好吃。耿家嫂子,我可得拜你为老师,跟你好好学做饭。要不然,连我妈也伺候不好了。”赵黑眨着眼睛想说话又没说,看到娟子瞟过来的目光,心里明白,也附和说这饭做得就是香。赵婆婆就高兴了,津津有味开始吃饭。
做了这顿饭后,我母亲又去做了几次变样的饭菜,赵婆婆都吃着香。赵娟子当着她娘的面,在形式上跟着我母亲学手,私下却说:“耿嫂子,你做饭是好吃。我就不信一样的手法,我做的我娘吃着就真不好吃。咱们今天在西房里做,不要让她看见。你坐着我做,做成就说是你做的,看我妈能尝出来不?”我母亲笑着说:“行,咱们试试看。”赵娟子做好了饭,由母亲端着送到赵婆婆手里。老人吃了几口后就疑问了,“这饭是谁做的?是你做的还是我们娟子做的?我吃这味不对呀!”母亲心里也很讶异,不便当场承认,只能说:“姨,你吃着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是不是太咸了?”赵婆婆摇头后又吃了一口,“哎,这肯定是我那个女子做的嘛,我一吃就吃出来了。你们还想哄我呢。”这么一说,老婆婆笑了,母亲也笑了,躲在屋外的赵娟子进屋笑着说:“妈呀!你活成个老神仙了,这以后可咋办呢?你总不能让我耿嫂子天天来给你做饭吧,人家也一大家子人呢,每天还要下地劳动。要不妈你干脆搬到人家家里住去,米面我给你送过去。”赵婆婆的病好了,神智也清明了,摇着手说:“不用了,妈现在其实吃啥也就是那个味,只是想见啥香啥才香。再不要麻烦你耿家嫂子了,等我那干姐姐回来了,我再过去吧。”
从此以后,我们家只要吃顿好的,母亲都要给赵婆婆端上一点过去,两家关系越走越近。后来,赵娟说下了对象,可赵婆婆坚持一点,必须等赵黑结过婚后,她方能出嫁。这一要求,实是逼着对找老婆推三阻四的赵黑尽快结婚。赵黑生气了,不跟任何介绍人见面。赵婆婆多了一桩心病,吃饭又不香了,睡觉也不好了,头发眼见着白了许多,也稀了许多。赵黑无奈之下,答应了老人,但坚持不相亲,要见面也只让女方过来。这是个难题,但赵家家底殷实,父辈有名气,赵黑本人个头高大,身板宽展结实,相貌堂堂,又有本事,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条件,想与其联姻的人家还是有的。特别是一些心气高的女娃子,私下里自己琢磨想象,托了人闲说中间看能不能碰一下婚运。
赵婆婆见有人给儿子介绍对象,都热情地认为随便是谁,只要能跟儿子结婚生娃就是好的。女方上门相亲,在当时属于被人看低的举动,也有失体统。赵婆婆想了个办法,让相亲的女方先来我们家,就当是上门的亲戚,然后让赵黑过来见一面。
可惜,见过三、四个大姑娘,就我的眼光,觉得其中也有不错的,可是赵黑却都没看上。
母亲私下跟父亲说:“这赵黑是不是有什么心病,平时干什么都挺麻利的,说话也头头是道。咋就在找对象上显得又死板又教条,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要说他是心气高,也不能高到没个远近的地步吧。就说上次来的那个姑娘不行,可今天来的这个,说长相,村里的女娃子还没有能比过的,身材也好,就是有点屁股大,那有什么。女人屁股大,生娃坐天下。那赵婆婆现在一门心思不就是想着盼着抱孙子嘛。”父亲说:“这种事咱们做到这个情分上也就行了,再不要往深了掺和,也不要对人家说三道四。找对象那都是命,命里不是的扭在一块也不是,命里是的躲开十万里也终究还是的。”母亲说:“这个我知道,我只是跟你私下说说。对了,你注意到了吗?咱们家一有女娃子来,黑香娥就会过来,不是借东西,就是来问话。好象她的消息挺灵通的。”父亲说:“这个女人鬼着呢,会不会乘机来为刘三亮寻找机会呢。我听说,刘三亮经人介绍了好多个都没成。”母亲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么个理。
春夜
黑香娥自从找了拐子高六后,日子过得挺滋润,人显得比过去还年轻。谁也想不到的是,她都那么大年纪了,居然又怀了身孕。最先感觉到这事的当然是黑香娥了,她首先想过的是要不要这个孩子的问题,又不敢跟高六商量,只自己在脑子里翻腾。
那是个月亮大圆的晚上,黑香娥睡不着,用手摩挲明显膨胀起来的肚皮,回想头一胎生刘三亮时的慌乱和疼痛,生二胎摞了的那个死女娃,和生三胎时的那种光溜的感觉。她想到了在老家的岁月,逃荒的日子,和第四个死鬼男人赵十二一起生活的情景,不由为身边睡着的小女儿,那小鼻子小眼的样子生起气来。黑香娥想自己难道真的命硬,既克夫又不得好儿女吗?她不相信这一点,但找了四个男人死了三个,生了三个娃没一个像自己,一个个咋就全随了男人的模子走了呢?如果照此下去,肚里的这个娃出生了,怕还是不像自己,那可咋办?
黑香娥翻身看着高六,发现一道明亮的口水,正挂在男人的嘴角,再看那胡子拉茬的脸上,因呼噜声的震动,腮上的皮肉一鼓一缩一抽一搐,使原就歪斜的眉眼更见抽象。黑香娥无声叹了口气,认知了天命,想到肚里的孩子,要留就要给男人说,要流那只能天不知地不知地处理掉。这么想的时候,黑香娥忽然就打了个冷战,心慌慌的难受,觉得有什么东西侵入了体内,倏忽而进,倏忽而出。她努力转移想法,想高六还真是自己找过的男人里,对自己最好的一个,服首贴耳,言听计从,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这样的男人没啥出息,可是有出息的男人,比如像赵老四那样有本事的家伙。想到了赵老四,她觉得体内有点尿憋,就从后炕处找了尿盆,抛珠撒玉似的尿了几滴。
黑香娥还是把怀孕的事告诉了高六。高六激动得两晚上没睡觉,黑香娥出院子他跟着,上茅厕他扶着,想吃酸喝辣他想方设法满足,家中地里拿轻放重的营生,更不让这女人干,活活的把个黑香娥当成了神一样供奉着。这一切,黑香娥心里也挺满足,凭了一张女人的俊脸蛋,和一张如簧巧嘴,再加上手勤心眼活,把高六哄得累死了,脸上都还带着笑呢。要说生活中还有点疙瘩人心情的事,那就是已经二十五岁的儿子刘三亮,在婚姻上总是无缘,托了无数媒婆,说了多少回亲,全都没有一个结果。
刘三亮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