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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奋斗在新明朝-第3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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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到过,这崇文门税关乃是天下八大税关之一,也是最特殊的一个税关。崇文门宣课分司大使虽然仅仅是九品芝麻官,但是堪称是国朝“性价比”最高的官员,即便清廉的,一年收入万把两银子轻轻松松。

京师人口百万,供给仰赖于四方,货物云集自是不消说。京师五城中,中、东、西、北都属内城,只有南城属于外城,崇文门是内外城之间平时开放通行的两座城门之一。

从运河方向过来的人流、货物,若想进入京师内城,崇文门是必经之地。当初京师各门皆有税关,但崇文门是最繁华的一个,来自于东南的货物都从崇文门进入内城,占了全部货物的大头。

不知从何年月起,朝廷将京师九门的税关统一由崇文门宣课分司管理,反正其他各门比起崇文门来只是小头。所以广义上的崇文门税关指的是京师九门所有哨卡税关,狭义上的崇文门税关自然还指的是崇文门外关卡。

这崇文门宣课分司大使,既有京官的面子,又有超级丰厚的油水,是肥缺里的肥缺,低级官职中的小极品。所有上不了台面的七品以下低级官员,无不对这个职务梦寐以求。

当然,区区一个九品杂官,虽然是很肥的那种,而且还是京师商家眼里的要害实权人物,但在如今的李大人心中,也就是比平民高一点的蚂蚁而已,实在入不了他的法眼,他考虑的只是自己的目的而已。

再说作为监察风宪之官,不查处些贪官污吏,那就显得平庸失职,这大使倒也是个合适对象。

打定主意,李佑便召集仪从,向南城而去。出了崇文门,没有多远折向东就是宣课分司。

胡同里里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商家如同过江之鲫,宛如闹市中一般。李大人驾到,自然在宣课分司大门外清出了空地。

听说负责纠察京城地面的提督五城御史李大人突然驾到,不知所为何来,整个宣课分司都骚动不宁了。

任何一个油水丰厚的衙门,最担心之事莫过于手握监察大权的上官不打招呼突然袭击,就像李大人今日这般。

等轿子停稳后,李佑下了轿子,便看到十余人立在宣课分司大门外恭候。当中只有一人身穿九品绿袍,定然就是那分司大使了,其余大约是书办吏员之流。

上下有别,双方以李大人为尊,他自然两眼朝天傲立不动,而那宣课分司大使则趋步上前迎接。

两人相距尚有数尺时,宣课分司大使人影迎风一晃,忽然从李大人眼角中消失了。倒叫李佑微微吓了一小跳,却又听到噗通一声响。

再细看,见那宣课分司大使已经跪在地面,跪的很实在,跪的很痛快,跪的很潇洒,没有半点虚假。并伏地拜道:“卑职崇文门宣课分司大使陆元广!拜见佥宪老大人!”

此情此景,叫本来很冷淡的李大人十分动容。国朝官场跪拜礼仪自然有其习俗,理论上相差超过两品就要跪拜,但具体情况有所不同。

外地比较严格一些,有时甚至差一品也要跪拜,但在京师官场,上下之间并不流行跪拜之礼,多是拱手相见。一般而言,京师官场上只有宰辅和吏部天官才有享受被跪拜的特权。

李大人是正五品实权清流,陆元广是九品杂官,身份差距犹如天壤之别,放在外地理当跪见。但在京城仍然属于可跪可不跪的范畴,大多时候是不用跪的,然而陆大使丝毫不犹豫的化身为地板流。

纳头便拜,好重的大礼……李佑心里暗暗震动,不由自主的倒退一步,盛气凌人的气势悄然消失了。

李大人当即又意识到,这厮多半是个狠角色,能把姿态放到如此低的程度,绝非常人也,或者说能安稳坐在这个天子脚下的肥缺上,肯定有几把刷子。

他依旧摆出架子吩咐道:“陆大使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等到对方起身,李佑才看清陆大使样貌,浓眉大眼,一张方脸,皮肤略黑,单从长相而言不似奸猾之人。

陆元广毕恭毕敬的问道:“老大人大驾光临,卑职有失远迎,不知此次前来……”

李佑漫不经心的扫视四周围观人群,朗声道:“有客商状告贵司,本官便借用衙署问一问案子!”

这话听起来很霸气,审问别人还要借他的官署,好似羞辱人一般,其实很正常。国朝体制,巡城御史问案有权就近借用官署,李佑作为巡城御史总头目,当然更有这个权力。

陆大使延请道:“上差有命,何敢不从,请入内!”

李佑便率领随从进入宣课分司衙署,附近的客商望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大约都有所期待罢。

李大人鸠占鹊巢,端坐上首,陆元广大使在自家衙署内,只能站在下首侍立待问。

李佑咳嗽一声,先将案情说了说,质问道:“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陆大使答道。

李大人拍案道:“你以连坐之法苛虐行商,滥罚财货,是何道理?有司昏庸不明,竟然失察,本官定不轻饶!”

李佑重点在后一句,这有司就指的是南城巡城御史了,本来他就是打着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心思。

噗通!陆大使再次跪倒,叩首道:“老大人听下官一言!”

这种求饶嘴脸,审案无数的李大人见得多到麻木,丝毫起不了同情心,下面此人要说的话,只怕不是抬出后台,就是行贿罢。

他又正气凛然的喝道:“既然已经承认,还有什么可辩解的!朗朗乾坤之下,岂容你贪图钱财胡作非为,休想本官包庇于你!”

陆大使抬头道:“敢问下官身居宣课大使,首要之务是完成朝廷定额,老大人以为然否?连坐之法,正为此而设,恳请老大人不可不察!”

李佑闻言不怒反笑,“荒谬之极!不过是拿着朝廷当借口,横征暴敛满足你的贪欲,这等把戏,不要在本官面前耍了!”

陆元广愤然道:“老大人有所不知。按户部则例,应征税的有五大项七十余类,有可细分数百种,所有货物税赋大抵约莫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三不等。

朝廷每年额定我崇文门上缴税银二十五万两,却连年不足额。究其原因,乃商人生性逐利,奸猾比比皆是,常有瞒报漏税之事。我税关人手有限,又对货物不甚熟悉,如能尽查之!

无奈之下,本官才定下连坐过关之法,不行此法,难以完纳国税!

其一,每批行商一同开列税单,出现瞒漏,便要连坐罚没,正为鼓励同批行商互相监督举报也。商人之间,总比胥吏熟悉货物。

其二,实情还是漏税的多,被查出的少,如不连坐,那么被查出的数目远远抵不过逃税的数目。故而才行连坐罚没之法,以此多余罚没冲抵逃税之数。

之前连续三年没有完成朝廷额定数目,只有今年有望足额,下官这番为公的苦心,在老大人眼中都是为我一己之私横征暴敛么!下官虽死也不服!”

李佑无语,这都什么歪门邪道办法,真是术业有专攻,他没干过税课之事,万万没想到过这些。但不得不承认,单纯从征收税银角度,听这陆元广解释过,连坐大概还真是很有效的法子。

好罢,这姓陆的占住了公事的理,感到似乎从道理上不好批驳他,总不能指责陆大使征税太积极。李佑只能继续责问道:“尔有意连累那些无辜者,岂是君子所为?”

陆元广腔调悲愤的说:“老大人觉得朝廷税银重要,还是商家之事重要?何况我崇文门税银尽入内库天财库,是宫中用度所需,怎可短少!

重任在肩,下官为朝廷效力从不敢惜身,背负骂名亦不敢有怨言,只要入库税银不缺,下官便在此任上问心无愧,终不负朝廷重托!至于谁倒霉,只能听天由命,但绝非是下官贪图一己之私,请老大人明察!”

李大人又一次久久无语……这嘴脸太他娘的眼熟了。别人猛然见到,说不定要被陆大使感动几分,这是多么能干又不计较得失的人啊。

但李佑身为高级同类,怎么会感受不出其中的虚实?语含讽刺道:“说的甚好!你敢问心无愧的说你司中没有弊端了?”

陆大使斩钉截铁道:“税关哨卡遍设九门,人手良莠不齐,难免有不法情弊。但只要发现一起,便查处一起,下官绝不姑息!若老大人有所查知,下官一定当场处理!”

李佑发现自己问不下去了。这官场中果然卧虎藏龙,到此之前,他自以为手持对方罪行,权势地位又远远压过,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在一个小小的九品身上连连失语。

到现在这小小的九品芝麻官还没搬出自己的后台,就快把自己洗清了。能干又能吹,身居高位的李大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禁起了几分爱才之心。

第517章 这不太好罢

李佑当然不是爱心泛滥的人士,但他刚才突然发现,崇文门宣课分司在商业上的巨大用处。

何况他能看出,陆元广此人颇有可圈可点之处,虽然只接触了这么一刻钟功夫。就说陆大使在崇文门征税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优点就有两个,强过他所见过的绝大多数官员。

第一个优点是这位陆大使执行力很强。

李佑步入官场也有几年时间了,经历足够丰富。据他所见,一般官员征不足钱粮赋税,又不想承担横暴名声的,采取的态度多半是拖欠税额,然后通关节、走门路,想方设法的免掉责任。

而这陆元广如果不是凭空吹嘘,至少表现出来的工作态度是竭尽全力完成征税任务,并尽自己所能的拿出对策,确实也想出了办法。即便有几分夸大之处,也属正常。

第二个优点是心思巧妙并敢于取舍。

其实陆元广的思路就是从所有行商中,用合法形式随机抽出小部分倒霉蛋,代表所有商人受罚。被连坐的只能自认倒霉,然而倒霉的终究是一小部分,大部分只会庆幸。

对陆大使自己来说,好处就是只用牺牲小部分,避免波及所有行商,便可以收齐税额,不至于怨声载道、沸反盈天。不然京师供给出现紧张,他就要当朝廷的替罪羊。

总而言之,李佑判断的最大依据还是四个字——很像自己,所以必然是个可用之才。

想至此,李大人的冷脸忽然融化了,和颜悦色的对陆大使点点头,指着旁边座位道:“坐下回话!”

对此陆元广不但没有如沐春风,反而心头惴惴,只用半边屁股挨了椅子,不敢真正坐实了。亦不知道自己大礼在前,讲理再后,能应付得了李佥宪否?

他听说过传闻,这李佥宪官风严毅刚肃,驭下从不假辞色,对上与阁老尚书也常常御前抗辞。兼之心机奇诡莫测,出手又狠又准,是一等一的神见鬼愁难缠人物。

虽然李佑很少主动拉拢过谁,但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亲切地起了话头问道:“贵司是哪里人?”

“下官镇江人。”

李佑抚掌笑道:“与本官乡里虚江县相去不远也,不过区区百里水程,原来同属江南一脉。”

陆大使是个很聪明机警的人,但现在也糊涂了,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李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那些庙堂大佬们都未必镇得住他,自己又何德何能……

“阁下又是何出身?”李佑学着印象里那些老官场套近乎的方式,又慢悠悠的问道。似乎又破了戒,李佥宪在官场与人交谈,从来不谈功名和出身,今天破天荒头一次询问别人。

陆大使暗道莫非李佥宪笑里藏刀的要查自己的跟脚?硬着头皮答道:“下官是景和四年庚戌科举人。”

李佑抚掌笑道:“原来与我的老师是同一年举人,只是不同省而已!”

陆元广无语,这八竿子打得着边么?李大人也太可怕了,他的双眼已经擦得够亮,但到目前也看不透李大人究竟有什么谋算,不愧是以诡异难测闻名。

“敢问阁下在部选时,因何晋身?当时乃是许阁老任天官,说不得还有什么缘故。”

面对李佑漫无目的的话家常,陆大使满心思虑越想越多,感到吃不住力。一咬牙亮了底牌,“下官与秉笔太监段公公乃是同乡,昔年有过往来。承蒙段公公抬举,得以选了大使。”

“段知恩?”李佑讶道,笑容嘎然而止。宣课分司大使这样的缺,当然不是一般门路可以得到的,他李佑也有很多猜想,却没想到陆元广的门路直接就是天子大伴段知恩。

天子大伴四个字在本朝有什么意义,无需多言,通了段知恩的关节,就相当于搭上了天子。陆元广这样的人,又不需要什么名声,有实惠就行。

这墙角不好挖,难度很大啊,李佑暗暗叹道。顿感索然无趣,起身道:“你前几日连坐罚没的行商中,扣押了一个虚江客商,本官要问他话。你把他移送到本官那里去,不得有误!”

陆元广毫不犹豫的应声道:“上差有命,下官立刻就将人送到!”又主动说:“连同他那被罚没的货物,一同移交给上差查证!”

李佑又叹口气,这人真是太合用了,便挥手道:“不必送了,放了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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