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下)-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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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侉子县长特地赶来天门口,并且正在督促文工团演员按他的要求重新排演
戏的结尾,董重里一分钟也没耽搁,便告辞走了。
雪蓝将自行车推出来交给一县。一县不会骑,也扶不稳,只好扛在肩上。雪家
人送他出门时,突然集体打了一个寒颤。
文工团的新戏终于开锣了。雪家人去得晚,只能在人群后面站着。文工团的演
员在台上说的唱的绝大多数没听清,只是因为离戏台近的那些人被台上的演员弄得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他们才好奇地留下来。新戏演到三分之二时,一
个女演员故意将自己装扮得十分妖艳,与那辆女式自行车一同出现在台上。女演员
不会骑自行车,只能站在弯弯的车梁中间怩忸作态,让台下的人大笑。
突然间,有人爬上了戏台,左手抓住将化妆成剥削阶级臭小姐的女演员,右手
拎起在汽灯照耀之下红光闪闪的自行车,大步走向台口。雪家人刚刚认出那人是杭
九枫,杭九枫就在台上大声叫起来:“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啦!”由一县领着站在台
前的许多年轻人,在侉子县长的亲自指挥下,立即跟着杭九枫齐声呼应:“受苦受
难的穷人们啦!”杭九枫又叫:“你们不明白哟!”台下的人继续呼应:“你们不
明白哟!”杭九枫再说:“这辆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大家同样叫喊:“这辆
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杭九枫叫得更猛了:“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
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价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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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一县稍有一点犹豫,侉子县长马上站起将拳头举得高高的,领着年轻人同样
高喊:“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
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钱呀!”河滩上的人一下子炸了锅,说什么话的
都有,句句都很难听。
常娘娘见势头不对,扯住雪柠的衣襟,往回家的方向拉。雪柠不肯动,眼睛一
刻也没有离开戏台。
看戏的人稍静了些,接下来出台的演员,每说一句台词,台下的人就跟着重复
一遍。
雪家人终于懂了,侉子县长亲自导演的这个结尾是说,有个名叫王积善的富人,
假惺惺地在土改和镇反运动中装善人,暗地里却有一本变天账,所有分了他家财产
的人,都记在那本账上,并且还在积极分子的名字上画上红勾,等着能够反攻倒算
时,马上将这些积极分子砍头剁颈。
看完戏后,雪蓝去戏台拿回自己的自行车。女演员们顾不上卸妆,全部围在自
行车旁,轮流骑上去试试感觉。雪蓝毫不客气地分开她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左脚一蹬,右腿一抬,骑好了后,绕着戏台转了几圈,这才一路摇着铃铛,浩浩荡
荡地穿过人群回到家里。常娘娘已经将防风寒的姜糖水准备好了。一家人都在慢慢
地喝,只有水声,没有人声。直到呼啸而至的北风哗啦作响,柳子墨才开口:
“我又错了。真奇怪,竟然连寒潮都预测不到!”
一二七
一股寒潮突破柳子墨的预报,突如其来地抵达天门口。
柳子墨十分抱歉地连夜写了一篇每个月都要写的短文。
本月是一九五二年最后的月份,行孟冬之令,西伯利亚冷气团势力已相当强盛,
时时南下,形成寒潮,本月已降初雪,但本地受大别山区高峰之惠,气候尚不十分
寒冷。全月碧空四日,疏云十目,裂云七日,密云十日,雨八日,雪两日,雨夹雪
三日,雾四日,霭九日,霾六日,有霜七日,结冰十九日。大风三日,沙暴一日,
日晕四日,月晕二日,最低温度低于摄氏零度共十三日。测候所本月完全正确预报
十八日,部分正确预报六日,完全不正确预报七日。对于发生的错误预报,测候所
全体人员深感痛心。但之所以痛苦,并不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
天上无云不落雨,痛苦不是别人带来的,是因为自己修养不够。不管做什么,
都应该是对自己的良心做交代,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早看东南,晚看西北,雾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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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不干。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痛苦的,没有例外的。快乐时,要想到快乐不是永恒的。
痛苦时,要想这痛苦也不是永恒的。认识自己,降伏自己,改变自己,才能改变别
人。该冷不冷不成年景,该热不热五谷不结。明白错在哪里,这错误就已经向正确
方向扭转了,就不会将生命浪费在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地方。
雪蓝看后十分费解,拿来与雪柠讨论了一番。雪柠也不明白,多读几遍后,才
体会到其中意味:“这是我所见到的最正确的天气预报。”见雪蓝不懂,雪柠又补
充一句,“人性也像寒潮,但比寒潮更难预报。”
正说着,外面有人叫门,听声音像是荷边。时间不长,常娘娘果然将慌慌张张
的荷边领了过来。文工团演戏时,荷边抱着常稳去了,常天亮去了也看不见,便留
在家里。荷边是在离戏台很近的地方站着,说唱念做都能看得见,甚至还看见有女
演员忘了演戏,只顾含情脉脉地盯着站在台后的侉子县长。文工团的新戏里,枪毙
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叫独眼龙的商会会长也被镇压了。荷边心里不安,戏没看完
就退了场,推开门后家里却空无一人。荷边以为常天亮去了河滩,久等之下也不见
人影,荷边越想越觉得常天亮是被镇反委员会的人抓走了。雪柠说,虽然常天亮当
商会会长时,有些事做得让人不高兴,可大家都明白同吕团长做的那笔贷款生意,
对帮助歼灭冯旅长的保安旅有多关键,所以镇反委员会的人不会为难他的。“也许
是杭九枫他们余兴未尽,要他去说书吧!”结果真的被雪柠说中了。荷边去小教堂
门口打听,哨兵还与她打野,夜里莫给常天亮留门,小心张郎中的鬼魂摸进屋里,
同她共一只枕头睡觉。哨兵不让荷边进去,镇反委员会在里面请文工团的人吃肉喝
酒。好在时间不长,就听到了常天亮的说书声。荷边踏实了,常娘娘仍不放心,说
书时常天亮所敲的鼓声有些不对头,完全不像是董重里惟一的徒弟,鼓槌硬,鼓也
硬,简直是刀对刀、枪对枪地打仗杀人。
长毛军,占江南,又将南京作天京。更建男馆和女馆,夫妻不能共睡枕。却有
东王杨秀清,白天点出女状元,夜里同床共枕眠,外加天妹洪宣娇,私相来往有勾
当,还有关女三十六,个个破瓜称王娘。后有骄奢淫逸主,前有杀人如麻兵,江淮
流的全是血,黄河千里红水深。长毛北伐到深州,京师只有六百里。忽然杀出僧郡
王,连破数十长毛营,生擒贼相林凤祥,凌迟处死在京师。曾君国藩籍湖南,本是
侍郎丁母忧,有旨令他助团练。听得江西来报急,湘楚兵勇派出境。第一战,在湘
潭,第二战,在岳州,三战三胜到螺矶,拼命湘军感天地,复武昌,收蕲州,三军
浩荡到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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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仍是汉民族千万年里的故事,与文工团刚刚演过新戏毫无关系。
第二天早上,雪蓝照例将柳子墨所写的短文用白纸抄成两份。
看看家里再也没有其他事,便骑上自行车,往中界岭进发。她用一条白色的羊
毛围巾将自己的脸和脖子包得严严实实,抵挡又冷又湿的寒潮。同往常一样,到了
中界岭,雪蓝将自行车上的铃铛摇了两下,从那面泥浆抹过的墙上撕下昨日的天气
预报,回头一看,存放在别人家的糨糊还没有送过来。“二毛,你这个家伙,是不
是又在偷吃我的糨糊呀!我看到了,拿过来吧,天快落雨了,我还要去汤铺哩!”
雪蓝叫了几声后,从门后飞出一只瓶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旁边的草堆上。
“摔碎了可是要你赔的!”雪蓝故意吓唬地说。
没想到有人在门后低声骂了一句:“狗地主!”
雪蓝顿时明白发生什么变化了,一声不吭地捡起瓶子抠了些糨糊抹在墙上,再
将今天的天气预报贴上去。
离开中界岭往回走,沿途的大垸小垸里因天冷而躲在被窝里睡懒觉的孩子们陆
续起床了,只有几个孩子还像往日那样,跟在自行车后面追。雪蓝有意放慢车速,
使得那个跑在最前面的孩子,能够纵身跳上来,坐在车后的货架上。经过一阵沉默,
远处的孩子们突然大叫:“快下来,小心狗地主吃了你不吐骨头!”车后的那个孩
子果真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跑回垸里。
寒潮前脚到,后脚就会跟来的阴雨还在空中盘旋,雪家的情形就大变样了。雪
蓝刚到上街口,一县就迎上来,要她将自行车交出来。一县说得很清楚,不是借,
而是交出来,交给他。雪蓝哪里会答应,纠缠之中,丝丝和线线一齐跑过来:“你
一早出去后,镇反委员会的人就上门抄家。雪家的东西,一片瓦都不许留,全都要
分给穷人。这辆车子,趁早交给一县,不然就会被侉子县长拿去送给文工团的女演
员。”
雪蓝仍不相信,丝丝和线线说,如果雪家没有被抄,她俩负责让一县将自行车
还回去。
与寒潮相伴相随的冷雨适时地落了下来。失去自行车的雪蓝,孤零零地走向自
己的家。离家越近,街上的人越多。耳际里全是愤怒的声音,那些从雪家得到过好
处的穷人真的像觉悟了,纷纷议论,想不到满肚子学问的柳子墨,竟然心如毒蛇,
口口声声要将好田好地白白相送,实际上却帮助雪柠记着变天账,等待时机进行阶
级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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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人都不同雪蓝说话,所有的话又都在说给雪蓝听。惟有董重里匆忙地走
过来,故意大声地同雪蓝打招呼:“让别人在收条上按指印的主意是我出的,我已
经向镇反委员会说明了,要问罪也应该有我一份。可他们就是听不进去,硬要将屁
事没有的收条倒过来看,反过来读。我不怕,实话总要有人来说。我有傅先生亲笔
写的证明,只要不动刀枪,可以任其摇唇鼓舌,而不至于因言获罪。傅先生往日就
说了,只有三个人是真正为天门口好,一个在独立大队内,一个在独立大队外,一
个既不在独立大队内,也不在独立大队外。第一个人是他自己,第二个人是梅外婆、
雪柠或者柳先生等,第三个人就是我。你们听清了的,马上去镇反委员会如实报告。
连张郎中都记得我的说书,隋唐年问,有多少英雄辈出啊,为什么到头来一样的烟
消云散,就因为他们犯了天条:天下第一好汉打不得天下第二好汉!李元霸不听,
长着脑筋不用来想事,非要屁股朝上,用这种只会屙屎放屁的东西代替脑筋作决定,
打死宇文成都,就等于要了他自己的卿卿性命。”
一向沉稳的董重里在街上大吵大闹,让人们觉得很反常。在白雀园内与女演员
们说话的侉子县长实在听不下去,跑出来,要他马上住嘴。董重里非但不听,反而
将说书的本事全部用上,抑扬顿挫地指责侉子县长根本不了解天门口的情况。最了
解天门口人的是傅朗西,所以才点名让杭九枫先当监狱长,后当公安局长,等镇反
运动过去了,肯定又会被调去做其他事!还有段三国,其他人连在国民政府里当保
长都难逃死罪,他却官运亨通,当上了副县长,因为他为人处事时信奉的是与众不
同的忠诚。雪家不一样,对傅朗西来说,雪家是一个梦,最早闹暴动时,雪家是噩
梦,慢慢地就变了,只要看看傅朗西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的神情就明白,在他心里
有了一种美梦。董重里敢与侉子县长打赌,眼前一切都是白做的,回头傅朗西一个
命令下来,该是雪家的东西,任何人都拿不走,拿走了也得灰溜溜地送回来。
放肆起来的董重里,让侉子县长心存顾忌。他正在为要不要惩罚董重里而迟疑,
圆表妹拿着一只酒壶赶过来,连连说:“有人想害董先生,往酒里放了朱砂,董先
生糊里糊涂地喝下去,才会说这样的疯话。”
侉子县长不相信,将壶嘴叼住,喝了一大口:“莫用朱砂吓人,俺不是好好的
吗——俺想再喝一口!”说着话侉子县长的眼神变了,旁若无人地盯着女演员们,
“俺说话是算数的,俺要再说一次,俺说话是算数的。”
侉子县长的舌头突然变成蛇信子,说话极快,还连飞带舞地用手比画,清清楚
楚地表示,要将雪柠的女式自行车,当做演戏的道具给文工团的女演员。侉子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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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还有一半是明白的,转身躲进小教堂里,随后又带上警卫员骑上白马离开了天
门口。
侉子县长一走,董重里也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