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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圣天门口 (下)-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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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一滴雨落下开始,山一直都是湿的。
    华小于心里也是湿湿的,对董重里和常天亮所传唱一部说书的记录与整理在临
近完成时,先前那种在强烈愿望下产生的动力竟然烟消云散。
    对华小于的打击在于雪蓝跟着一镇走了。
    被判二十年徒刑的一镇在送到沙洋农场的第三天夜里便成功脱逃。他一路步行
回到天门口后,两个坐着长途班车追捕的人才姗姗而来。追捕一镇的人在白雀园旅
社住了半个月。配合他们行动的县公安局,也派人来过几次。谁也没有想到,就在


那些人一天比一天失望时,一镇就躲在一墙之隔的气象站内,而负责掩护的正是他
们每次见面都要想办法说上几句话,一双眼睛总也看不够的雪蓝。
    追捕一镇的人走后,对一镇的追捕才真正开始。
    “你不能再躲了!你得回沙洋农场去!”华小于看见雪蓝对一镇说,同时又听
到一镇的回答:“你为什么要帮我,不如让他们将我抓回去。”
    华小于最不愿听一镇说,他不在乎劳改农场里见不到女人,但是他受不了见不
到雪蓝!所幸雪蓝没有马上回答,而且一镇也趁街上没人飞快地蹿回九枫楼。夜里,
华小于估计雪蓝要和雪柠说话,就借口胃疼去找杨医生,隔着雪家的门悄悄地听了
好久。雪柠和雪蓝的声音很平静,就像那口大钟的袅袅余音,能感觉到言语中的情
绪,却听不清准确内容。只有一次,雪荭清晰地叫了一声:“我不让你去!”华小
于听清了也觉得没有听清,因为不敢想像这句话的背景,便一遍一遍地认为自己听
错了。
    隔了一夜,一镇又不见了。就在华小于稍觉轻松时,雪柠来找常天亮:“当年
你不是非要对我说,一镇是谁的儿子吗?”
    “我想说时,你不让我说。我不想说时,你又想让我说,是不是?”
    常天亮和雪柠之间的对话就此转入秘密状态,华小于竖起耳朵来也没有办法听
见。雪柠离开之后,常天亮便对那些爱挖古的人说,趁着自己还没有饿死,要亲口
告诉一镇,谁是他的生身父亲。
    随着当天傍晚开始落下来的白雪,爱挖古的人将常天亮的话传到每一个角落。
大雪落了两天两夜,白茫茫的雪地上没有一个行人。几个被大雪阻隔在白雀园旅社
的旅客一天到晚都在缠着常天亮要听说书,还要他多说一些撩人心性的说书帽。
    披着满身雪花的一镇带着一股寒风走进来。敲着鼓和鼓板的常天亮忍不住打了
一个哆嗦。常天亮将一场说书坚持到底。旅客们都回房间去了。一镇像从小就做过
的那样将一只手塞给常天亮。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你从娘肚子里出来时,那手细嫩得就像富人家做的
豆腐。为了你,马鹞子和杭九枫打得死去活来,又都给对方留下一条活路。生你的
时候,梅外婆选择了我这个眼睛不管用的家伙进产房帮忙,可我的手是管用的。别
人都没想到这一点,只有董先生想到了,是他提醒我,千万不要说出去,让马鹞子
和杭九枫都将你当儿子养。实际上——实际上——实际上啊!杭九枫的儿子生出来
时,那只可以用来扣扳机的右手食指短粗;马鹞子的儿子生出时,那只可以用来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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扳机的右手食指细长。到如今你还是这样,右手食指又细又长,所以呀,杭九枫白
心疼你这么多年,你不是他的儿子,你是马鹞子的儿子。”常天亮恋恋不舍地松开
了一镇的手。
    外面还在落雪,惊魂未定的一镇又听到一声惊雷。雪蓝从门口进来,一边拍打
着身上的雪花,一边平静地说:“我向省气象局申请了,让他们调我去沙洋农场。
他们会答应的,上次在省里学习,就有人在会上动员我们去沙洋农场。”
    从头到尾,雪蓝都不看一镇一眼,更没有同他说一句话。
    “你不要做蠢事,天门口再差也比沙洋农场强一百倍。”
    比一镇还着急的常天亮找到雪柠,要她赶紧表示反对。雪柠真的去了小教堂。
说了好几遍,区公所秘书也没听明白,她到底是同意雪蓝调到沙洋农场去,还是不
同意雪蓝调到沙洋农场。“你想清楚了再说,莫让别人以为你也成了常娘娘。”秘
书好心好意地劝雪柠时,常天亮在一边连连声明,雪柠既然来打电话,肯定是不同
意雪蓝往沙洋调,否则,就不用花冤枉精力和冤枉电话费。“是不是这种意思?你
要是不好说,我们可以用组织上的名义帮你说!
    留在天门口也是气象工作的需要。“秘书与常天亮的心情不完全相同,主要是
舍不得眼前少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正说着,电话响了。省气象局害怕雪蓝会反悔,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做出决定,
同意雪蓝的调动请求,并要她立即来武汉办理调动及报到手续。雪柠听到这话后,
反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雪封山,途经天门口的各种班车都停运了。丝丝和线线顾不上常天亮所说,
一镇是马鹞子的儿子,同时来找雪蓝。“你不要做梦,以为自己前脚走,一镇就会
在后脚跟着跑。你想去尽管去,沙洋那边到处是烂泥湖,到处是血吸虫,男人都像
怀孕一样挺着大肚子。”回到家里,丝丝和线线又劝不再躲避的一镇,这是他们串
通一起搞的阴谋诡计,趁着杭九枫去县里学习之机,搞乱一镇的心性。
    一镇听信了她们的话,也去紫阳阁,毫不含糊地告诉雪蓝:“哪怕你是嫁到沙
洋,我也不会上钩。”
    “我说过要你这样做吗?”雪蓝的回答无可挑剔。
    雪停后的第三天,被阻塞的班车重新开进了天门口。喇叭一响,大家都跑出来,
看着雪蓝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雪柠、雪荭和常娘娘的簇拥之下走向停在下街口
的班车。有人同情地劝她们:“去沙洋的人谁不哭,你们哭呀,哭出来心里会好受

()
些!”连常娘娘都没有哭,雪柠和雪荭就更不会哭了。大家都是笑盈盈的。
    班车即将开出时,一直没有露面的一镇突然冲过来,像找着主人的狗那样蹿上
班车。丝丝和线线在已经融化的雪地上吃力地追赶,哭嚎着:“哪有这么苕的东西,
逃都逃了,就在天门口躲着,谁也抓不着你,为什么非要回去?”
    班车的后轮在雪地里打着滑,然后突然向前冲去。转眼之间就在新修的公路上
跑得无影无踪。
    若是雪蓝不给华小于写信,情况也许会好一些。不到半个月,华小于就收到雪
蓝从沙洋劳改农场寄出来的信:“如果愿意,请等我回来,只要到时候不嫌那个老
太婆,我会做你最好的妻子。”华小于捧着信在西河左岸边的河滩上独自流了许多
眼泪。
    爱散步的华小于再次在西河边阅读雪蓝来信时,河滩上出现了一座新垒的沙堆。
沙堆前放着一块石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右派分子华小于之墓。”他用脚踢,用
手扒,毁了这些。第二次再去,不仅沙堆石板粉笔字复原了,旁边还撒着几张黄裱
纸。作民间艺术的研究者,华小于深知对方这样做的动机与目的,这是民间盛行的
诅咒,将一个人葬在河滩上,是希望他早点烂成一泡脓,或者被野狗扒开出来吃光
肉后将骨头叼得四散,其意义等于有人当面说,要将你寝皮饮血化骨扬灰。
    根据华小于的个人报告,侉子陈在屯兵洞里找到一本账簿,任何一斤粮食的去
向,都有详细的记录。凭着这本流水账,侉子陈轻而易举地从相关的每一个人那里,
将其非法得到的粮食如数收回。
    那些天,已经交过征购粮的天门口人,背着不得不交还的粮食步履维艰地走进
粮管所。那一刻他们还没有彻底绝望,还心存侥幸地想,只要粮管所的仓库是满的,
哪怕家里的存粮只能维持到年前年后,也用不着担心重新挨饿。
    这时候,通向山外的公路已修好了,天天都有盖着帆布的大卡车轰轰隆隆地开
进粮管所,然后又盖着帆布轰轰隆隆地离开粮管所。公路修通之前天门口人多数没
有见过汽车,他们像孩子一样兴奋,更有一些人同孩子们一起站在小西山下,专等
汽车爬坡时,伸手抓住车厢边缘的挂钩,晃晃悠悠地吊在汽车上。等到被安排到县
里开会学习的杭九枫回来时,天门口人才明白粮仓里的粮食已被汽车运得所剩无几。
由于大食堂已不复存在,在相当于多交了一季征购粮后,人人都能想得到:如果一
日三餐会在何时开始挨饿!如果一日两餐会在何时开始挨饿!如果一日一餐会在何
时开始挨饿!总之,饥饿就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等候着!各家各户的存粮每少一


点,那些盯着华小于的目光就会狠毒一分。
    饥饿是只魔鬼,它在一镇给家里写第二封信前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一镇在信
中仍然将杭九枫称为父,因为脱逃,因为脱逃后自己又自行回来,农场的管教人员
只将他关了三天禁闭。一镇说的都是好话。了解到真相的杭九枫却受不了,闷闷不
乐地宁肯一镇像马鹞子那样将自己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
    读完信的第二天,杭九枫就病倒了。他一病,魔鬼一样的饥饿更加猖獗。
    春天还不见影子,人们就开始在野地寻找可以吃的嫩草,或者痴痴地仰望高处
的树枝,渴望有新芽冒出来。也有人往屯兵洞里钻,梦想早已被搬得精光的洞里还
有没有被人发现的残存的粮食。
    让人想不到,最先在饥饿中死去的是段三国的妻子。段三国死了,丝丝和线线
听不懂她的话。
    “反正是要饿死,不如赶早,免得到时候被那些饿鬼从土里扒出来,煮熟了当
肉吃。”段三国的妻子自言自语地说了几次,只有正在读初中的一省有反应:“有
我在,看谁敢对我们家的人乱来!”一省说狠话时还得用力紧一紧裤带。
    有天中午,段三国的妻子将分给自己的那碗只有十几粒米的米汤放在一省的睡
房里,随后走到下街口外的凉亭里。还没坐下,就听到常娘娘在临河里的柳树林里
凄惨地呻吟着。段三国的妻子听不下去,走过去一看:常娘娘正用血糊糊的手指在
自己的屁股下面使劲抠那屙不出来的东西。
    “你都吃了些什么,是糠啵?”
    常娘娘摇了摇头。
    “不是糠,那就是观音土了。大家都明白你是好人,有点吃的,这边省给雪荭,
那边留给常稳。自己却吃些连畜生都不肯吃的东西。你也不用抠了,屙不出来就屙
不出来,你我互相做个伴,早点去那边吧!先死的埋在土里还能得个全尸,死得晚
了,只怕骨头都会被人挖出来熬汤喝。”
    段三国的妻子将自己的裤带解下来,一头系在柳树上,一头勒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在等你哩,系好了,我们一起顺着这斜坡往下一溜就行!”
    常娘娘真的跟着她学,也用裤带勒住自己的脖子。
    “段三国,我来了!”段三国的妻子正要往下溜,发现常娘娘没有动静,连忙
停下来问原因。
    “我不能跟着你说,段三国我来了。我不喜欢段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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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个疯子,你想说段三国我来了,我还不愿意咧!你只能说,常守义,我
来了。”
    “我也不说那个家伙。还有杭天甲,我也不想他了。我只想梅外婆。我会说,
梅外婆,我来了!”
    常娘娘的身子往下滑行了一段,就被柳树吊了起来。
    段三国的妻子不敢看那只长长的舌头,赶紧将自己吊死了。
    段三国的妻子死后,家里的人才明白她先前说话的意思。
    “娘呃,你是乱着急!怎么说九枫也是粮管所站长呀!”
    丝丝和线线的哭声,震动了整个天门口。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又有十几个体弱多病的老人,作了与段三国的妻子相同
的选择。往年闹饥荒,还可以上山找毛栗、山楂、榛子等野果撑一阵,运气好时还
能猎得一只野猪。因为大办钢铁,将大小树木全砍了,光秃秃的山上什么也没有。
天上倒是还有东西在飞,它们也饿,大鹰瘦成了麻雀,麻雀则成了蝴蝶,莫说打不
着,就是打着了,也是一把空心骨头。天门口人最害怕的情形终于出现了。
    与那些因饥饿自杀的人不同,这一次是实实在在有人饿死。
第十五章  天堂气象
                                 一四三
    人人都在数着日子苦熬。到处都是哭声。有人哭是因为饥饿,有人哭是因为饥
饿和被饥饿夺走了至亲。就在绝望的一九六一年春天势成席卷之时,这场已到无可
救药境地的饥饿在天门口戛然而止。那一天,侉子陈从一辆满载粮食的卡车上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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