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街往事-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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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冲动的代价
我们从潍北劳改农场来的这三十个人被分配到了翻砂车间。这个车间的活儿我恍惚有些熟悉,跟我在模具厂干过的活儿类似,不过是不需要两个人抬铁水,化铁炉里淌出来的铁水直接流进一个一个模具里,我负责在它们成型的时候把他们挖出来,然后码在一条传送带上,交给下一道工序的犯人。这活儿相对干农活轻快了许多,只是有些枯燥,不像在潍北的时候可以看到满眼的绿色和蓝蓝的天,心情多少有些浮躁。好在这里比较自由,干完活儿可以串着车间溜达。
晚上收工躺在窄小的铁床上,我时常怀念在潍北时的情景,我记得在这样的天气里,田野里烧荒的草烟气会弥漫在监区,鼻孔里有一种悠远的意味,月亮升在天空,又圆又亮。有时候我会想起一些小时候的往事,想起我爷爷说“近你妈”时的无奈,想我爸爸攥着笤帚疙瘩满院子追打我的情景,想我妈坐在门槛上,反着手一下一下地捶自己的腰,然后望着一处空地,不声不响的样子,然后就怀疑自己怎么会这样躺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在渐渐变老,渐渐地离我爷爷越来越近了。刚来的那几天,我经出梦,有一次我梦见我爸爸打我,他拿着笤帚疙瘩不停地揍我的屁股,我吃不住劲了,撒腿就跑。从小黄楼那边开始,我几乎跑遍了下街所有的胡同,跑着跑着就飞起来了……我看见杨波一飘一飘地走在上学的路上,风把她的马尾辫吹散了,烟一样地在她的脑后摇。我很想从天上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一声“我想你”,可是我爸追上来了。我爸爸手里的笤帚疙瘩狼牙棒一样恐怖,一挥就把我从天上砸了下来。我边往地下掉边喊,你怎么这个态度?动不动就打,动不动就打,还有完没完了?杨波站在地上哭喊着我的名字,伸手接我,没接着,我一头扎进了大厕所的房瓦里。
醒来我哭了,我不知道枕头上的那些泪水是我的还是杨波的。我记得好多年之前,王东对我说,杨波这小妞儿真不错,二哥你什么时候“攮”她?老是这么放着,都快馊了。那时候我已经在工地的沙子堆上跟她有了“江湖义气”,胸有成竹,所以我说,不急不急,那就是猫手里的一只耗子,我要慢慢玩她。可是现在我去哪里玩她?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了……
那些天我特别想念杨波,她就像附在我的身上一般,不时让我的心痛上一阵,脑子迷糊上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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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过蝴蝶,他们车间的人告诉我,蝴蝶减刑释放了,刚走没几天,我的心情多少有些失落。
回车间的路上,我竟然碰上了王东,他不相信似的盯着我看了老半天,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有些吃惊,问他怎么也来了这里?
王东说,他也是刚来的,怎么被拉来的都不知道,现在还晕乎着呢,他分在基建大队,干民工活儿。
我问他金高去了哪里?王东说,金高释放了,在北墅劳改队的时候就走了。
随便聊了几句,我挥挥手让他走了,心呼啦一下空得厉害。
回家的心情更加迫切……进了腊月门的某一天,王东来车间找我闲聊,说到杨波,他说:“你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我说,没有,我听可智说,她回家了,家搬走了,谁也不知道搬哪里去了,我想她,可是我没有办法见到她。
王东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哧一下鼻子说:“对你的行为,我表示强烈不满与鄙视。”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联想到当初我为了他跟金龙争风吃醋动手打了他嘛。我不想解释那事儿了,就是因为那事儿,我才跟他产生的误会,才在那种情况下乱了脑子,然后才出现金龙玩弄我于掌骨之间……一想起金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夹板夹住的耗子,连一声尖叫都发不出来。谈到以后回到社会怎样生活的话题,王东说,这事儿不用罗嗦,先砸残废了金龙,然后再朝小王八下家伙,全灭了杂碎们。我说:“先别想这么远,回家以后先把老人安顿好,然后再商量别的。”
我一直没有见到林志扬,王东说,扬扬在教育科,教“学员”们裱画儿呢,很少出来。我说,等有时间我去找找他,至少应该明白在咱们进来这件事情上,他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王东说,别问了,劳改这几年我明白了不少道理,在某些小事情上不能太明白,那样受伤的是自己不说,大家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我笑道:“你不是说你们两家是世仇吗,这下子想通了?”王东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事情是在不断变化之中的,矛盾也在不断变化。现在我的主要矛盾不是扬扬,是金龙。”
“扬扬被蝴蝶砸得很惨,”闷了一阵,王东说,“我听我们大队的一个伙计说,蝴蝶下队分在扬扬他们那个中队。一开始还没怎么着,扬扬以为没事儿了,整天跟他套近乎,说当初他砍金高是因为金高先打了他。蝴蝶没说什么,跟他还很客气,后来就突然出手了,把他拖到内管值班室的大门口,当着很多人的面儿把他修理成了一滩鼻涕。后来蝴蝶被严管了,扬扬坚决要求调离那个中队,说他学过裱画儿,就那么灰溜溜地去了教育科……操他妈的,扬扬可真给咱下街人壮脸啊,”王东总结道,“他就不会学着圆滑一些?比如我。当初我跟蝴蝶在看守所……”“打住打住,”心里憋屈,我不喜欢听他唠叨了,打断他道,“既然你的脑子那么大,以后回到社会上给我精明着点儿,别整天喊着砸这个砸那个的,你首先应该向家冠学习。”
王东跟我瞪了一阵眼,脸一下子红得跟漆过一样:“宽哥,什么也不叨叨了,以后我听你的就是。”
我点着他的胸口说:“回去以后,你首先应该跟淑芬断了联系,那不是你的,再跟他联系,你连鸡芭都保不住了。”
一提淑芬,王东的表情就像嫪毐看见了潘金莲,又急又傻:“好东西都给金龙倒出来啊?我操他娘,不行!”
我笑了,眯起眼睛说:“兄弟,记住我这句话,狼嘴里的兔子,狗嘴里的屎,都是抢不得的。”
王东一正脸,义正词严地宣称:“淑芬是我嘴里的屎!”
送走王东,我蜷在墙角闷了好一阵子,感觉自己现在活得都不像人了。眼看就要过年了,我掐着指头算了算,从被警察抓起来的那天开始,我已经在监狱里整整呆了三年半了,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多么好的年华啊……还有不到三年我就可以回家了,我实在是太想回家了。有时候看见一只麻雀,甚至一只苍蝇我都会羡慕,羡慕他们可以自由地飞。中午收工,我排在队伍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已往那些自由的日子,胸口沉闷不堪∵近监舍大门,回头望望那条笔直的柏油路,我突然发觉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和不值得留恋。抬头望望大墙外的那一抹天,很蓝,阳光也很柔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年前,我爸爸来了,先是念叨了一阵党的政策好,刑期少的可以来离家近的地方改造,然后就沉默了,目光躲闪,好象有什么心事。我说,你不用担心我,把自己的身体搞好了比什么都强,等我出去,我给咱们家买一套大房子,你跟我妈一间,林宝宝跟来顺一间,我自己一间带厨房的,专门给你们做饭吃。我爸爸说,大宽你是个孝子,比你哥强多了,你爷爷老早就说过,咱们家谁都不顶事儿,就你能给咱们家买上大房子。我说,那是,我爷爷有先见之明呢,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我问爸爸:“我妈的身体还不错吧?”
我爸爸低着头说:“还好还好,这阵子不大去医院了……医院也去不起,咱家没钱。”
我说:“我嫂子不是还能在纸盒厂赚几个吗?让她先拿出来,等我出去以后还她。”
我爸爸说:“她不在那里干了,在家看孩子呢。”
我有些生气了:“来顺都七八岁了,她还在家看的什么孩子?打谱惯死他?”
我爸爸不说话了,好象要叹口气又憋回去的样子,声音又轻又模糊:“她也不容易……她妈以前不是脑子有毛病吗?她好象遗传呢。你别管这些了,家里有我呢。”林宝宝犯了神经病?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爸爸,你跟我说实话,她到底怎么了?”我抓着爸爸的手,用力摇晃。我爸爸掰开我的手,把脸转向了门口:“我该走了……没事儿,家里真的没事儿。你好好在里面改造,等你出去以后这些事情再跟你说。”我知道我爸爸的脾气,他要是不想说的事情,你就是给他跪下他也不会说的。我只好送他出门,摸摸他已经变得有些驼背的脊梁,说:“爸爸,回去告诉我妈,我很快就回家了,好好保重自己。”
我爸爸走了,从后面看,他在吃力地抬胳膊,看得出来他是在擦眼泪,我估计家里肯定出了不小的事情。
这个年我过得异常郁闷,连梦都没有做一个完整的。
年前王东就到期了,走的时候在监舍的楼下喊我:“二哥,我先走啦,过了年再来看你!”
我没有往下看,我怕自己哭出声来,让大家的心里都不舒坦。
我盼望着王东来看我,可以问一下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月十五吃元宵,我们每人分了一大碗,我一个也吃不下去。看着这碗元宵,我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个正月十五。那时候我大约五六岁,嘴谗得像猫。晚上放完了爷爷给我买的“滴答笈”(一种土造礼花),点上我妈给我们糊的纸灯笼,我和哥哥满下街疯跑。擦着满头大汗回家的时候,我妈端出两碗元宵来,对我俩说:“一人五个,不饱就吃馒头去。”我说,怎么这么少呢?人家王东家管饱呢。我妈不说话,转身去了里屋。我和哥哥吃了元宵,就出去了。我哥说要带我去兰斜眼家吃,兰斜眼他娘给他做了地瓜面元宵,管够吃。我爷爷追出来,一手一个拧着我俩的耳朵回来了。我哥哥在堂屋瞪着眼睛跟我爷爷叫板,我跑出来了。我吃着手指头,沿着下街戏台子往大海池子那边走,脑子里全都是白生生圆乎乎的元宵。
街上有灯笼在闪烁,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挂在门口,有的挂在树梢,有的提在大人和孩子的手里。这样的景象让我的心里涌上了欢乐和幸福,我忘记了元宵,我好像已经吃饱了元宵一样沿着大街奔跑起来。我没有跑到大海池子那边,我跟着一群提着花花绿绿灯笼的孩子来到了大马路那边的广场。广场上点着耀眼的汽灯,有人在跑旱船。我看见林宝宝桥林志扬的手在人缝里出溜,看了一会儿我才发觉,原来他们俩是在抢一些小孩手里提着的用地瓜面做成的灯,拧下灯芯子,边吃边开始重新出溜。这是两个贼呀,我想,我爸爸说,打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他们不听大人的话……我饿,可是我不抢别人的东西吃。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听自己走路的声音,觉得自己太听话了,可我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了,走到家门口就走不动了……我爷爷把我抱在怀里,用他干瘪的嘴唇亲我的额头,他在念叨“近你妈近你妈”,满嘴地瓜干酒的臭味。
出了正月十五没几天,王东来了,是跟可智一起来的,这次我爸爸没来。
一进接见室,我就发觉他们的表情不对劲,似乎都不敢抬眼看我。
我估计我爸爸说的话是真的←们不说话,我也不说,坚持着,我想看看他们到底要把事情隐藏到什么时候。
王东沉不住气了,像只癞蛤蟆那样吹了半天气,硬硬地横了一下脖子:“一哥杀人了。”
我哥哥杀人了?王东这小子犯神经病了吧?我哥杀人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打了洪武一枪,他被判刑了,去了大西北,这个时候提这事儿干什么?我说:“我知道。你说点儿正经的。”王东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刚要开口,可智捏了他的胳膊一把:“我来说。大宽,你哥哥把洪武杀了……别吃惊,这是真的。你哥从监狱跑出来,找到洪武,一枪把他打死了,打在太阳||穴上,脑浆都出来了▲好了,听我慢慢跟你说……”可智说话的时候,我的脑子是空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他的嘴唇在上下翻动,“大概是在秋天的时候,洪武派人把林宝宝抓到了他那里,然后让他的几个兄弟轮奸了她。后来林宝宝疯了,她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你哥哥的下落,去了青海。大概是十月份,你哥在下街出现了,有人看见他去找了强子,后来洪武就死了。外界传说你哥拿了一把双管猎枪,冲进洪武睡觉的房间,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开了枪,然后提着枪去找了唐向东,唐向东带他去投了案。你哥被判了死刑,上月十八号走的……越狱加杀人。我听小唐说,他走得很安详,一直望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