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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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安赶到东都这一趟,远远比当初送崔俭玄从嵩山赶到东都那一趟路途来得远,此时此刻,他方才感觉到双股火辣辣的疼痛,整个人亦是用完了气力疲累交加,恨不得就这么躺倒在地不起来。直到面前眼帘中映过一个窈窕身影,他才惊觉过来,连忙抬起了头。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非草木铁石
“杜十九郎,多谢你为了十一郎,丢下迫在眉睫的京兆府试,千里迢迢赶来洛阳。”
第一次在这永丰里崔宅相见,杜士仪曾经将崔五娘当成了赵国夫人。
第二次在洛阳南市雅斋相见之后不多久,杜十三娘因为崔五娘一番话,便打定主意留在洛阳,杜士仪因此还恼火了好一阵子。
然而,也是这位崔家五娘子最初让人提醒,其后一番周密设计,通过崔九娘隐隐之中影响了玉真公主,让卢鸿得以脱身继续隐逸山林。而此番他自洛阳上长安应试,也得了崔五娘临别相赠提点众多。在他的印象中,相比xing子跳脱和崔俭玄一样随心所yu的崔九娘,崔五娘虽偶尔也喜欢开开玩笑,但行事沉稳干练,从杜十三娘那一番转变上就可见一斑。
可此时此刻,见那位曾经肌肤微丰的佳人如今面sè憔悴,整个人亦是消瘦了一大圈,他哪能不明白这些天来对她是何等煎熬。
见崔五娘深深裣衽行礼,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一骨碌站起身来,退后一步长揖道:“五娘子言重了。京兆府试一年一度,今年错过明年再考就是了。可崔家遭逢如此大事,我和崔十一又相交莫逆,若明知而不来,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两人相对行礼,彼此直起腰之际,不禁彼此都盯着对方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崔五娘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十一郎从小便这样爱钻牛角尖。”提到自己那个外表宛若女子,行事做派却都大大咧咧的弟弟,崔五娘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从小十一郎他决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想当初为了让他去嵩山悬练峰向卢公求学,祖母提前一年就先设法求来了普寂大师的荐书,而后我和母亲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连哄带骗,这才总算把人诳去了登封。可要不是因为有杜郎君,他就是去了也必然阳奉yin违,更不要说踏踏实实求学。”
说到这儿,崔五娘顿了一顿,这才轻声说道:“所以这一次十一郎以为是他怄死了阿爷,谁都劝不回来他,一门心思在殡堂守着,当下头报说苏桂偷偷离家,应是赶去长安的时候,我明知道他必然会去寻杜郎君求救,只因一己之私,最终却没有拦他下来,结果让杜郎君为了十一郎奔波千里耽误了大事。”
“五娘子如此说就太见外了。看十一郎刚刚那情形,幸亏我来了,否则真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恐怕追悔莫及。”杜士仪听到崔五娘坦陈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苏桂出来,他想想本就在情理之中,顿时无所谓地微笑道,“我和十一郎是同门师兄弟,休说只是京兆府试,就算省试在即,事急从权,该如何取舍也自不用说……刚刚我虽是好一番当头棒喝,但能不能让他幡然醒悟,却还说不准,我得再去殡堂看看,先行告退了。”
见杜士仪说着便拱了拱手,随即转身离去,刚刚屏退侍婢,悄悄在树丛中听到了两人之间所有谈话,最后方才现身的崔五娘顿时长舒一口气。这些天来一直勉力提着的这一口气一泄,她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维持不住人前坚强干练的形象,就这么软软坐倒了下来,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自打父亲去世的那一刻,除却殡堂举哀,她一直都苦苦抑制心头悲恸,安慰母亲,主持家务,分派上下,就连长兄幼弟和妹妹,都不忘一一开解,却始终奈何不了软硬不吃的崔俭玄。如今,崔俭玄眼看是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了,她心头压着的最大石头算是就此移开,也对得起父亲临终的托付。
杜士仪走到小径尽头,突然福至心灵一回头,却只见崔五娘就那样失魂落魄地低头坐在地上,再没有素ri的落落大方jing明干练,他顿时愣住了。环目四顾不见半个人,他思量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回去,待到崔五娘身前时,便弯腰伸出了手。然而,发现人木然没有半点反应,他只得屈膝蹲了下来,再一看崔五娘眼睛中糊满了泪水,仿佛没有焦距似的浑浑噩噩。这时候,才刚当头棒喝把崔俭玄给喝醒的他顿时大吃一惊。
那一壶水可是全都泼在崔十一脸上了,而且那一套对男人能用,对女子他却万不敢使出来!
“五娘子?五娘子?”
叫了好几声不见反应,杜士仪一时忍不住伸手打算去掐崔五娘的人中,然而,手才触碰到那气息温暖的鼻翼下,偏偏崔五娘便在这一刻回过神来。四目对视之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地上太凉,我扶你起来吧?”
“多谢杜郎君。”
刚刚杜士仪的指尖已经接触到了自己的人中穴,崔五娘当然知道他原打算做什么,心中一时又是感念,又是感慨自己的软弱。此时此刻,她伸手搭住他伸过来的手,勉力要站起身,然而双脚却发软不争气,直到杜士仪索xing伸出双手来扶住了她,她才终于缓缓站稳了,旋即便缩回手捋了捋纷乱的发丝,低头颔首道:“心头如释重负,故而一时失态了,多谢伸手相助。”
杜士仪知道越是坚强的人,越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然而,如今崔家迭遭变故,崔谔之这一家主母病弱,诸子尚未独当一面,若崔五娘再因逞强而有什么闪失,只怕家里更乱,他少不得字斟句酌地低声说道:“乍逢悲事,十一郎固然钻牛角尖接受不了,五娘子却也不是铁打的人,还请不要什么都挑在自己肩上,一味勉强自己。比如十一郎,他既然身为崔家儿郎,就得给他加一点担子,免得他闲极无聊胡思乱想!”
直到杜士仪说完这话,告辞离去好一会儿,崔五娘方才陡然惊醒了过来。这些年她以出嫁之女大归回到娘家,主持家务孝顺父母教导弟妹,本以为是尽了身为崔氏女的职责,可倘若是按照杜士仪这么说,正是她事事都管,都要逞强,这才让弟弟妹妹们不但习惯了崔氏门荫的庇护,也习惯了凡事找她这个长姊拿主意。可是,母亲已经倚赖惯了自己,她难道还能抽身而退不成?
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大树后头,原本探身窥视的崔九娘缓缓把身子缩回了树后,随即抬头看着头顶那浓密的树荫,眼神闪烁难明。
当杜士仪再次回到殡堂,就只见崔俭玄再次长跪灵前。他本以为自己一番苦心最终还是没有奏效,正恼怒得无以复加,却突然只见崔俭玄俯身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才爬起身来,竟是对着同在殡堂中的崔承训和崔錡兄弟深深一揖。
“阿兄,阿弟,此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只顾自己,自以为是,让你们cāo心了。我已经对阿爷发过誓了,从此之后一定会凡事以家门亲族为重,不会再冲动行事!”
崔承训本还紧张于崔俭玄丢下杜士仪独自返回,这会儿听到弟弟这般掷地有声的承诺,终于如释重负。尤其瞥见杜士仪站在殡堂门口时,他更是心生无限感激。他上前双手按住了崔俭玄的肩膀,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松开手把人丢给背后同样又惊又喜的崔錡,随即来到杜士仪面前,满脸感激地说道:“多谢杜郎君走这一趟,大恩不言谢,然则此刻赶回去应京兆府试还来得及,我这就差遣家中从者备马,立时送杜郎君回程吧!”
“时间固然紧急,但杜郎君不眠不休从长安赶到洛阳,若再不休息,恐怕就算赶上京兆府试,亦是损耗太大。”
随着这话音,却只见傅媪扶着脚步虚浮的赵国夫人李氏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尽管面容枯槁,但面对杜士仪的见礼,赵国夫人还是亲自上前双手将其扶了起来,这才松开手裣衽行礼后,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杜十九郎,身为母亲,我劝不住儿子,却要劳你千里驰援,本该我向你行礼道谢才是。如今我也无以为谢,就请你先好好歇息一夜,明ri一早再启程回去。四兄已经答应,派从者用马厩中珍藏的六骏送你回程。这几匹千里马极是不凡,从者随侍,一昼夜便可抵达长安城下,定然不会耽误你应试!”
杜士仪早就做好了今岁府试泡汤的打算,此刻闻言乍然吃了一惊,待抬头望去,就只见崔泰之和崔家其他长辈和子弟们不知道何时都已经来了,他沉默片刻便深深一揖道:“多谢夫人和崔相公美意,我便不客气地拜领了!”
示意傅媪带着杜士仪前去客房歇息,眼看着人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赵国夫人方才看向了面容枯槁的崔俭玄。对于这个从小就偏爱纵容的儿子,她沉默良久,最终缓步走到了其身前,突然一扬手就是重重一个巴掌。随着啪的一声,眼见得崔俭玄的面上露出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她方才面sè苍白地说道:
“你阿爷去世那一天,我打过你一巴掌,却打不醒你,如今若不是杜十九郎,兴许家里人就要等着给你收尸了!这一巴掌是我代你阿爷管教你,十一郎,这些天你太让人失望了!”
“阿娘……”
崔俭玄蠕动了一下嘴唇,见崔五娘和崔九娘彼此相携从不远处走来,他又扫了一眼面前的其他长辈和兄弟们,一时深深低下了头,心中满满当当全是愧疚,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此去静候鹏展翼
快马加鞭赶了一路,又和崔俭玄斗勇斗智成功把人收拾了,当踏入那间熟悉的浴堂,整个人泡在温度适宜的水池中时,杜士仪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文學館ww。◎迷糊之中,他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服侍自己擦背,有人撩水在身上揉搓,奈何这会儿他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由得人在身上折腾。直到头挨着枕头,身下是散发着怡人清香的被褥,他更是想都不想便沉沉睡了过去,就连有人继续在他腿上背上揉捏按摩,他也再没有知觉。
房门之外,当轻手轻脚的傅媪出来,见崔五娘扶着赵国夫人就候在外头,身后还有崔泰之和崔俭玄,她连忙一一行礼,然后才对赵国夫人说道:“夫人,我已经吩咐两个手艺最好的抓紧时间,为杜郎君揉捏按摩通身上下。如是明ri一早启程,不虞腰腿脊背酸痛。”
“嗯。”赵国夫人看着那掩上的房门,又开口问道,“杜郎君此刻如何?”
“已经睡着了。这么短时间就从长安赶了过来,应当是真的累坏了,刚刚绿柳用了很大的劲,他竟是几乎没有反应。”
“这是当然的,他又不比那些训练jing良的将士,如此不眠不休地赶路,真的是拼命了。”
说到这里,赵国夫人扶着崔五娘徐徐转身,待到了崔泰之和崔俭玄面前,她才示意两人到寝堂说话。待回了寝堂,让侍婢在外头守着,她便温和地说道,“四兄,六郎故世之前,仍然惦记着他当初对太夫人的承诺。按理来说,如今并不是商议此事的时候,然杜十九郎因为十一郎的事情奔波千里,连京兆府试都置之度外,我想趁着这机会,把事情趁早定下来。”
老母病故,继而幼弟谔之又身故,对于身为兄长的崔泰之来说,这连番噩耗同样是莫大的打击,更不消说崔俭玄这不省心的侄儿还要死要活闹了一场。此时此刻,jing神不济的他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才说道:“杜十九郎人品才能全都无可挑剔,可如今提及这些,是不是太早了?我听说,六弟从前吩咐过人前去幽州见他的叔父,似乎尚未有回音?”
“婚姻之事,虽则也要征求长辈的意见,但杜十九郎父母双亡,那也只是循礼,并不是一定要他叔父同意,方才能够决定,只消他答应就行了。”一贯在人前罕有据理力争的赵国夫人,此时却赫然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更何况,这是太夫人和六郎的遗愿。”
原本仍有些心神不宁的崔俭玄听着听着,终于品出了几分滋味来。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四伯父,最后便扭头看向了崔五娘。见长姊连都不看自己一眼,他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阿娘,四伯,你们这是……这是说谁的婚姻大事?还有,什么祖母和阿爷的遗愿,我……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你祖母故世之前对你阿爷说,无论杜十九郎或是杜十三娘,希望得一人为崔家婿或是崔家妇。而你阿爷对杜十九郎很是期许,希望他为崔家婿。”
面对这么一个自己从来不曾料到的安排,崔俭玄顿时瞠目结舌,愣了好半天方才失声叫道:“可眼下阿爷尚未入土未安,谈这个未免也太早了!”
尽管对这个不懂事的侄儿一直颇有微词,但此刻崔泰之却第一次很赞成崔俭玄的判断:“十一郎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