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5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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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换成从前;不管是什么时候;能够这样名正言顺地和杜士仪搭话;李鸿都会求之不得。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之前那一通雷霆当头砸下的时候;他就已经几乎丧失了最后一丝勇气;甚至连心中对父亲的满腔恨意;也仿佛在山斋院这种宫中最凄冷幽深的地方给压制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几句;至少想暗示杜士仪什么;可最终他的喉咙却仿佛被完全堵塞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孽子说不出来?说不出来朕替他说”
李隆基陡然之间疾步过来;用不含任何温度的目光扫了李鸿一眼;随即疾言厉色地说道:“他的生母出自微贱;朕却因为其是藩邸旧人;情分深重;即位之后便册为三妃之一的丽妃;更越过长幼册封他这个次子为皇太子;延请名师教导;聘名门淑媛为太子妃;可是他呢?不知道忠孝之道;反而居心叵测;暗中图谋交接大臣为援如此逆子;岂能够再以储君视之”
时至今日;被李隆基直接把母亲那微贱的身份拿出来说事;李鸿倘若不是耷拉着脑袋;他确信自己脸上那熊熊怒火一定会更加激怒父亲。然而;他能够做的只是狠狠捏紧了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否则就再没有任何机会。可是;当听到李隆基直斥他交接大臣的时候;意识到此事关联的就是刚刚才被召来的中书舍人杜士仪;他登时面色苍白。
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丽妃的身世;杜士仪自然耳熟能详。就和汉武帝那位皇后卫子夫一样;赵丽妃出身歌姬;当时还是临淄郡王的李隆基在潞州官驿对其一见钟情;当即纳了回来;即位之后便册为丽妃;而后更是将其所出之子;当时名为李嗣谦的李鸿册为太子。倘若这段恩爱能够多延续一些年;倘若赵家也能够出两个卫青霍去病似的人物;那么兴许也会留下一段汉武帝和卫家那样的传说;可问题是赵丽妃的得宠只维持了短短数年;就在武惠妃的强势崛起之下完全黯淡无光了
而听到交接大臣四个字;即便天子就在自己面前;可他依旧泰然自若。自从发生那件事开始;他就一直做好了此事曝光的准备;因此这会儿冷静得连自己的心里都有些忍不住的惊讶。当着天子的面;他甚至挑了挑眉;用不可思议的语调反问道:“交接大臣?”
因李鸿侧近告密;李隆基原本心中满溢怒气;因而刚刚见李鸿不吭声;方才直接历数其罪;然而;此刻见杜士仪闻听这番话;不惊反疑;他不禁有了一丝动摇。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见杜士仪痛心疾首地对李鸿喝道:“太子殿下;陛下对殿下素来期许备至;殿下缘何这般糊涂须知父子君臣;若非殿下失臣道;失孝道;陛下今日怎会这般雷霆大怒”
不管是不是这位储君于的;只要其千万别昏头承认了;只要不承认;那今夜的事情就不是不能翻转的
李鸿被杜士仪这当头棒喝一敲;登时如梦初醒。杜士仪如此说;无非是表明接下来会一口咬定之前那张字条只是子虚乌有;而他刚刚被父亲招来劈头盖脸痛斥的时候又是惊呼惶恐;又是心灰意冷;根本没有回答过一个字;这么说来;接下来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李隆基见李鸿陡然之间伏跪在地;竟是失声痛哭;他终于不耐烦了。他的目光倏然转厉;盯着杜士仪便沉声问道:“杜君礼;事到如今;你还要替这个孽子隐瞒不成?他送字条交接的大臣;难道不是你?”
“是我?”杜士仪立刻瞪大了眼睛;仿佛因为太过震惊而忘记了谦称;“陛下怎会有此说?我由代州回洛阳;只在前几日的马球赛上见过太子殿下唯一一次;而且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而就算臣之前在京任职那短短数年期间;也只是因丽正书院一位直学士病了;而跟随贺学士给太子殿下上过唯一一次课;除此之外就唯有朝会见过。太子殿下若要交接大臣;固然人人都有可能;但若说是我;那就不是恐怕;而是太子确实受屈了”
李隆基也是今夜听到人告密之后雷霆大怒;此刻杜士仪如此一说;他不禁眯起了眼睛。然而;他却并未因此尽信;而是冷冷地反问道:“你是说此事子虚乌有?可太子身边的人说得清清楚楚;就在你初到中书省任中书舍人的第一天;他曾经将字条附于颁赐的冰酪之中送到中书省;亲自放在了你面前。”
“这就更加滑稽了。太子殿下自从册封储君之后;已经有十六年;这十六年中大儒名士朝夕教导;更有陛下耳提面命;无论如何做事情也是有章法有分寸的。要交接大臣;首选自是宰执清要;尤其是教授多年的师长;选择了臣就已经很奇怪了;更何况还是在臣上任第一天这种莫名的时刻传字条出来?太子殿下莫非不知道;无论是中书省任何一个人;拿到此等东西;第一反应都是呈送陛下御览?还是说;臣在陛下眼中;就是那等不谨慎的人?”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不慌不忙地屈膝跪了下来;用平静到几乎没有任何声线变化的语调说道:“陛下若是因为其他缘由要废太子;臣虽会力谏;然则职责在身;不得不奉诏拟诏。然则倘若因为这样荒谬的告密之说;臣不得不说一句实话;此有伤陛下识人之明臣言尽于此;请陛下明鉴。”
觉察到李隆基一下子沉默了;尽管李鸿被杜士仪这一次次的陈词中那种责备说得心中惭愧难当;但他还是鼓起勇气;一边悲泣一边说道:“阿爷之前责问我;我不敢辩解;可是;我真的从来不曾交接大臣。讲读的学士们往日都是结伴而来;从未有单独讲课的例子;至于与我往来频繁的;也就是五弟和八弟;还有我的内兄;其余人等几乎就没有出入过我所居宫院是我因为阿娘的去世;这些年性子急躁易怒;时常责难身边人;可我真的从来不敢有那样的悖逆心思”
杜士仪一口咬定没有这样的事;而李鸿更是带着哭腔说自己被冤了;李隆基不禁有些动摇。他对于皇子也好;臣下也好;有的时候固然会慷慨优厚到让人不可思议;但冷酷的时候也会毫不留情。此时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沉声喝道:“力士;把那个告密者押来”
一直没看到高力士;此刻听到这声音;杜士仪便知道这位天子最信赖的大宦官正隐身在自己瞧不见的地方。听到高力士答应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声;他的脸色和心情一样;异常沉静。以至于李隆基在盯着他看了许久之后;最终沉声说道:“杜卿先平身吧。”
尽管这并不是说天子就此释疑;但毕竟是一个好兆头;杜士仪当即从容站起身来。至于一旁的李鸿依旧把脸埋在地上的双手之间;心里虽则仍然惶惑;可却终于摆脱了那种脑子空白到想不出任何对策的状态。想起太子妃薛氏曾经对自己的委婉规劝和责备;他第一次后悔当时因孟浪而闯下的这场大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方才传来了高力士毕恭毕敬的声音:“陛下;人带来了。”
大门打开;一个人跌跌撞撞进了门来;却是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的宦官。他环目四顾;看清楚这屋子里的人之后;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
可这一声之后;他还来不及抢着说什么;杜士仪便突然出口截断道:“陛下;既是此人告密;臣可否当场鞫问?”
自己就在当场;而这屋子内外全都是宦官之中最富勇力者守护;李隆基根本没有怀疑杜士仪会有其他花招;当即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准。”
当初在接到那张字条的时候;杜士仪猜过两个可能性;其一;这确实是太子李鸿的主意;其二;这是别人栽赃陷害。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愿意将其闹大;故而才会立时毁弃。至于证据;只有人证没有物证;更何况他和李鸿是货真价实的没有往来;大不了李隆基直接把他贬了;否则他至少能涉险过关至于眼下这样君前质辩的机会;他就更加不会发怵了。
果然;那宦官没想到面对的是这样的局面;眼见得杜士仪回转身来不慌不忙地看着他;他立刻就有些发慌了。几乎是本能的;他重重磕了两个头;旋即几乎带着哭腔嚷嚷道:“陛下;奴婢所言都是实情;当初就是郎君支使奴婢;将字条压在颁赐中书省诸位的冰酪碗底下;送给了杜中书”
这一次;杜士仪好整以暇地等到此人说完了;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首先;既然是我刚刚到中书省上任时候的事了;又是在盛夏;距离现在应该有半年了;在这六个月一百八十天里;你缘何始终一言不发;现在方才突然向陛下陈情禀告?你虽侍奉太子殿下;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是陛下的臣子;本就应该事无巨细向陛下禀报;更何况这样的反常举动;你却一直拖到现在?”
此话一出;李鸿只觉得一颗心猛然抽动了一下;倘若不是时间地点情形全都不对;他恨不得鼓掌为杜士仪喝一声彩。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父亲那熟悉的声音:“杜卿所问倒是提醒了朕;夏日之事;拖到现在方才陈情;尔居心何在?”
“陛下;奴婢只是……”
“其次。”这一次;杜士仪没有让那宦官再说下去;而是不慌不忙地问道;“第二;我这个人记性一向好得很;如果我没记错;当日颁赐冰酪的时候;来送东西给我的是一个面上有些麻点的宦官;年纪应该在五十许;并不是你。
“那是……那是……”那宦官哪曾想杜士仪能够记得数月前见过的人;一时面色慌乱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候;李隆基替他解了围。
“杜卿记性如此之好?”
天子的疑虑杜士仪早有准备;当即转身长揖道:“陛下颁赐;乃是殊恩;因此从当年臣在左拾遗任上;陛下每逢年节颁赏时所用的宦官;臣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用不着掰手指;杜士仪如数家珍地将那一次次颁赐时的宦官特征一一道来——当然;他的记性不可能有这么变态;可既然出了前次纸条的事;他为了应对可能有的诘难;做好了所有该有的准备。十几次颁赏者的细节说完之后;他转过身来再看那宦官时;就只见其人已经面如土色。
而李鸿已是如释重负;他一面庆幸听了太子妃薛氏的嘱咐;在此之前;就把与此事有涉的人小心翼翼一个个都除了;一面暗哂这个出面告密的家伙应该只是听到过一星半点风声;并不是真正的涉事者;告密的时候坚称自己是实行者;不过为了取信于天子而已——毕竟;他也怕事情败露;武惠妃就此发难;他的太子之位恐怕会更早地不保了
“奴婢……奴婢是转托了他人……”
“够了”李隆基终于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固然常常转过废太子这个想法;可他不希望被人牵着鼻子走;更恼火还莫名其妙被人牵扯进一个正当任用的大臣。因此;在恼火地叱喝了一声之后;他便又高声叫道;“来人”
应声进来的高力士见地上跪着的那个宦官颤抖得犹如筛糠似的;他当即大步走上前去;到其背后时突然对着其后脑勺就是重重一下;眼看其颓然仆倒在地;他才恭敬地躬身道:“大家有何吩咐?”
“将此贱奴杖毙”用冷冽的语调如此吩咐了一句之后;见高力士亲自动手把人拖出了屋子;他方才看了一眼面前的杜士仪;心里踌躇了起来。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今日之事;乃是小人作祟挑拨离间;臣愿密之;绝不对人言。”
杜士仪既是给此事定了性;李鸿立刻福至心灵地叩头说道:“阿爷;我知错了。日后绝不在宫奴头上宣泄怒气;一定勤学苦读;再不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
李鸿既然把此事归咎于小人因见罪而生怨;李隆基就知道接下来省事多了。之前杜士仪没来时;他该发的火已经都发完了;这会儿便没好气地说道:“回去闭门读书自省一月;好好反省今日的疏失若非朕看在去世丽妃的份上;否则决不再饶你”
去世的丽妃?直到母亲在病榻上去世的那一刻;恐怕也在惦记着你;可你何曾想起去看过她?
李鸿心中已是恨意高炽;可少不得恭恭敬敬应了下来。等到扶着膝盖站起身的时候;因为跪的时间太长;他的两条腿已经完全酸软了。可是;他仍然用最大的意志力支撑着一步一步挪到了门外。等到重新呼吸到那清冷空气的时候;他才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声。
杜中书;之前是我莽撞险些害了你;今次的人情;我这辈子一定会还上的
而太子李鸿既然离去;杜士仪自然就更加轻松了几分。果然;接下来李隆基绝口不再提最初盛怒之际竟是要废太子的事;而是吩咐了另一件事。其一是让杜士仪亲自为金仙公主拟定神道碑;至于书写者;则是玉真公主早已包揽了过去;至于其二;则是即将开始的十铨之事。尽管这一次李隆基不准备像开元十三年那样全都自己亲自决定;也没那个精力;可他仍然关心备至;最终便问到了李林甫。
“杜卿觉得;李十郎为吏部侍郎期间;可公允否?”
公允?哪个吏部侍郎不曾任用私人;真要说公允;只看每年的铨选是否能把一些真正有才能的人放在合适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