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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鸡窝-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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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饭的两个窝头一碗菜汤,差不多每个人都是顺着脊梁下去的。到了工地,葡萄早已入土,今天的活是在冰冻三尺的土地上挖养鱼池。刘青莲没有出工,看来是被方队长留下了。人人在想:“下一个轮到的是谁呢?”
  远处出现个人影,棉帽上的两个耳扇随着步伐一跳一跳地扇动,像只兔子。要在平时,早引起大家的哄笑了,这次却没一个人说话,但人人的眼睛都紧盯着。没错!是大值班郎世芬,来叫哪个倒霉鬼了!
  “三王队长!方队长叫金宝珍去一趟!”
  母金刚愣了,放下铁锹,披上棉袄,随着小郎回去。
  工地上的气氛更加沉重,只听得铁镐咚咚地敲打,却没有一丝人声,好像在这里挖鱼塘的全是机器。披上棉大衣几乎成了正方形的三王队长,在严寒中走来走去,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上午那个会果然把这群女囚镇住了。瞧!一个个多老实啊!往常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得人脑浆子都疼,今天多安静呵!但是没过一小时,她就烦了。生Xing爱好热闹的她,感到好像置身于一群活死人之中。她越看那些形容枯槁、神情阴郁、脸色黑黄的女囚,越感到毛骨悚然。
  “口瞿——”她吹响了收工哨。
  曼陀罗花 六(1)
  刘青莲仰卧在铺位上一动也不动,两眼紧闭,脸色灰白,若不是还在轻轻地呼吸,真会叫人误以为是一具僵尸。谢萝把每顿饭端到她枕边,又原封不动地端走,分给组内其他人。谁也不知她到底隐瞒了什么。谢萝担心地想:不吃不喝,再有功夫也会死的。
  第三天一早,大王队长走来,站在刘青莲身边,拉长声音说:“也不写,也不说,花岗岩脑袋!想抗拒到底吗?”
  她的话好像扔进沙坑的石子,没有一点回音。她拉长了脸,扭头对两个大值班说:“抬到禁闭室去!”
  谢萝提心吊胆地看着小白和小郎把刘青莲横拖直拽送往禁闭室。那间小屋,一物两用,既可隔离不服管教的女囚,又可停放即将断气的病号。女囚们私下称为“停尸房”。在这一米宽两米长的空间里,堆着些稻草,放了个瓦盆,便算是床铺和厕所。前后各有一门,前门稍大,嵌着一方小小的玻璃,钉着铁条;后门比前门小一半,像个狗洞,平时上着锁,一旦里边的人咽了气,便打开后门从洞里把僵直的尸体往出送。洞外停着个薄皮棺材,打开的材头直对着洞口,装上死人就可送到房后隔一条水渠的墓地里埋葬。
  难道真的要和这位狱中挚友永别了吗?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谢萝的心,她泪眼婆娑地远远看着两个大值班出了那扇铁栅栏门,“当啷”一声,挂上把大铁锁。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禁闭室里没有一点声息。
  这一天傍晚,大王队长沉不住气了,对方队长说:“今儿是第五天了。这老尼姑水米不进,真饿死了怎么办?”
  方队长想了会儿说:“火车什么时候到?”
  “还有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加路上一刻钟,再过四十分钟,把刘青莲抬到队部来!”
  大王知道这是方队长最后一张王牌,真没想到这道貌岸然的老尼姑居然干着买卖人口的勾当。当初不过是因为她在天桥算卦,散布迷信,判她两年劳动教养。现在有了新情况,天桥小四霸之一——母金刚金宝珍揭发她的新罪行:贩卖人口。日期、钱数、姓名,一应俱全,刘青莲在天桥卖了个她从山西带来的大姑娘。按大王的意见,立刻上报局里,给这老尼姑判刑,何况她这么可恶,用绝食来威胁政府。但是方队长不干,非要把那个被卖者找到,问一问清楚。她说:“不能听一面之词。办案要叫罪犯心服口服,才能让她们改得快些!”
  坐火车来的便是这个山西姑娘。
  大王队长在院子里徘徊,她焦躁地想:这老尼姑是个犟种,见了被卖者也未必肯说。审讯这工作本不是我们的活儿,不如上交!要是这倒霉鬼饿死了,倒是我们的责任!可是时间过得真慢,绕着院子转上一圈才两分钟,她转到禁闭室往小玻璃窗内一看,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老尼姑僵卧在草里,似乎已经断了气。再细细一看,胸脯还在微微起伏,她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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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闭室里的人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她闭着眼,眼皮内红黄|色的光圈告诉她又是一个白天,咬啮着胃部的难忍的饥饿已经不那么明显。她只盼望永远解脱,以逃避那难以解答的问题。
  “竹筒倒豆子!”“老实交代!”
  说得轻巧!这件事怎么能交代?在这世上,除了“他”和那个已经归天的老佛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是不说清楚,自己就要担一个贩卖人口的罪名,据说要判刑,无论判多少年,对六十多岁的人来说,这辈子就算完了!这该下地狱的母金刚真能胡咬啊!
  还是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可以免去煎熬。怎么这口气还吊着呢?真不该练瑜珈功啊!当时为了荒野行路,难得一饱,练了它三五天不吃饭都行,如今却叫自己受这么大罪,看来活着固然艰难,想死也很不容易!
  真是前世的冤孽啊!虽说我这辈子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才算过了人的日子。但是偷偷摸摸的多难熬啊!“他”有妻有子,这人编成的锁链拴不住“他”,“他”的心拴在庵里的塔上……
  谁在叫娘!娘!庵堂里怎能有孩子?你不要叫,要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当着人要叫“师父”!孩子,你长得真俊,有你爹的眼睛,你娘的直鼻和小嘴。可是苦命的儿!你怎么出生在这里?长大了难道当个小尼姑?
  走吧!咱俩走吧!当家的老师父圆寂了,谁敢管我?不用去找你爹,“他”太太平平活着就是咱娘儿俩的福……
  “哇——哇——”
  谁在欺负我儿?她怎么哭起来像个娃娃?
  “刘青莲!看看你面前是谁?”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躺在队部的铺板上。有个人伏在她的胸口抽噎着,一个小娃娃在一边哇哇大哭。抽泣的人抬起头来,她定睛一看,胸口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那人双眼红得像桃,哽咽着叫了声:“师父!”
  她想问:“你怎么来了?”但是干张着嘴没有声音。
  一只有力的手捏住她的两腮,像给小孩子灌药一样,一杯糖水倒进她的嘴里。“唉!”她长出了一口气。
  “别叫师父啦!该叫啥叫啥!解放了,尼姑的婚姻也是自己做主,你还怕什么?”方队长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柔和。
  “娘!您可醒啦!这世上我可只剩您一个亲人啦——”滚热的眼泪一滴一滴浸湿了刘青莲的额头和双颊,分不清哪是母亲的泪,哪是女儿的泪,“您可不能丢下我呀!”
  曼陀罗花 六(2)
  “别哭了,看这么大的外孙子多招人喜欢!刘青莲,你不说?你姑娘可都说啦!”
  什么?叫我娘?外孙子?刘青莲眼睛都瞪圆了:“傻孩子!你说了些什么?”
  “娘!不说不行!您和母金刚进了局子,小四霸里的老大和老三还天天来要钱,我只好全跟政府说了……”
  “钱呢?”刘青莲嘶哑着嗓子问。
  “没给那些坏蛋,都交给孩子他爸还债去了!”
  “呀!你这没算计的傻孩子!”刘青莲脸色变了,喃喃地说,“狠狠地要一笔钱是为了让他心疼钱,将来不敢撇下你。你手头有钱,好歹有个依靠……”
  “娘啊!他欠了债,急得吃不下饭!我倒把着钱,这还算一家人吗?”
  刘青莲说不出话,两眼直直地瞪着女儿。少妇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擦干眼泪,拍着孩子说:“他还了债,对咱娘儿俩好着呢,挣的钱都交家……娘,您出来别再云游了,您看着孩子,我也能出去干点儿活……”
  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粥端到刘青莲面前。不知是热气薰蒸,还是女儿的话触动了心弦,刘青莲的眼睛又湿润了,她一把抓住端粥碗的手:“方队长,我,我……”
  “别急!喝了粥,好好歇会儿,跟姑娘聊聊……”
  把这稀奇古怪有僧有俗的一家子送进接见室,大王队长回到队部,大声“嗐”了一声:“原来是她的女儿,这怎么叫贩卖人口?顶多是多要彩礼!”
  “这笔彩礼也让闺女交给姑爷还债啦!”三王队长俏皮地说。
  “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大王队长直摇头。
  方队长哈哈笑了起来,她觉得大王这句话不仅包括要钱的老尼姑、害人的小四霸、诬陷人的母金刚,也包括她们自己。原以为会搞出一件大案,却得到这么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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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摇摇头自我解嘲地说:“没想到唱了一出《玉蜻蜓》里的《庵堂认母》!”
  曼陀罗花 七
  春天来了,冬天依然千方百计地赖着不走。雪虽然变成了雨,连绵不断地下着,可是奇寒彻骨,叫人觉得比冬天还难挨。冰块极不情愿地开始融化,中午化了,晚上又凝结,不过那厚度明显地是薄了。在这盛产小站稻的北国海滨,这时正是育秧季节,放水、平地、播种、做畦……都需要下水。葡萄要到三月才出土,女队全体到秧田干活,但只有几个人装备着长统胶靴,绝大部分人打着赤脚。黄酱似的稀泥混着冰渣,踩在脚下咯吱吱直响,不大会儿双脚就麻木了。人们尽管上身穿着棉袄,依然冻得瑟瑟发抖,收工后一个个拼命往发出一股霉味的马厩直跑。两百多只脚板带来的泥浆堆积在马厩中间的走道上,旧的未干,新的又来,铺草沤得像绿肥一样。
  “喝!成麦地了!”母金刚揭开自己的褥子,发现一小片麦苗,不禁惊呼起来。这是铺草上残留的麦粒,按照大自然的规律发芽了。
  谢萝却怔怔地看着收拾行李的刘青莲。春天也来到这老尼姑的脸上。在那岁月留下的刀刻般纵横交错的皱纹中,竟泛出一层极淡的粉红,像积雪下的山桃。昨夜,大王队长通知:刘青莲的日子到了。今天中午,她的女儿和女婿将来接她。按期解除教养本是件极平常的事,可是对差一点就要被判刑的刘青莲来说,心里却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害她的人预料这榆木脑袋的老尼姑死要面子,肯定顽抗到底,没准儿挨不到判刑那天,就绝食成仙了。这正是母金刚和尖下巴的如意算盘。但是世上的事往往计划没有变化快,能按照人们意愿发展的事实在不多。谁知道方队长会横着来一杠子,把那个姑娘找了来。这一下子,老尼姑的脑袋开了窍,事情真的成了“竹筒倒豆子”。就算她不能跟情人团圆,也能按期解除劳教,回家当老太太享点晚福。
  五组的人有多一半为刘青莲高兴。只有母金刚和尖下巴的肚子都快气炸了。她俩一搭一档说相声似的指桑骂槐:
  “这年头儿什么新鲜事都有!”
  “可不是吗!连尼姑都时兴认女儿、女婿、外孙子!”
  “多积点德,赶明儿还能找上个老汉子呀!”
  “不怕人告她搞破鞋?”
  “怕就不来这儿啦!”
  ……
  可是女囚中有向灯的也有向火的,不知哪个组里一个尖嗓门儿尖嘴利舌地反击了:
  “诬告人就算积德啦?当心养活孩子没屁眼儿!”
  立刻安静了一会儿。母金刚又咬牙切齿地骂道:“捡金捡银还有捡骂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对方立刻冷笑一声:
  “说你姓金的了吗?你没做亏心事来捡什么呀?!也不知到底谁是狗!”
  母金刚红着眼跳起来,被尖下巴按住了。两个人又低声嘀嘀咕咕,人们只含含糊糊地听到一句:“……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刘青莲好像个聋子,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把一个补丁摞补丁的铺盖和一个破书包收拾好往背上一背,回过头来对五组的人笑了一笑,拍了拍谢萝那骨瘦如柴的肩膀:
  “只有你自己强起来,才不怕那些妖魔鬼怪!什么事都会闹清楚的,看谁活得过谁呀!”
  门外的春雨下得正紧,在黄昏的灰暗中,织成一片水帘。雨幕笼罩着田野,远近一片迷茫,灰黄中夹着星星点点的翠绿。谢萝站在马厩门口,这是劳教所规定她送得最远的地方。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只看见两只穿着白布袜的厚底布鞋,在泥泞中一步步远去。那白色夹杂在早春的绿和黄之间,极像一种她十分熟悉的花朵。
  “曼陀罗花?”她忽然心里一动。但是那种植物要到夏秋之际才开花呢!她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因为无论是白色还是绿色都逐渐隐没在灰色的春雨之中……
  1987年7月27日写于湖畔
  同年12月27日一改
  1988年1月25日二改
  瓦妖
  瓦妖 一(1)
  古人曰:生男弄璋,生女弄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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